□姜凯
虹
□姜凯
一
窗外的风没完没了地刮,梧桐叶子打着旋儿飘落下来。窗内鸟笼子的金刚鹦鹉抖动着翅膀嘎嘎叫着。孙红在红木椅上弓着身子,猛吸着烟,层层缕缕的烟雾包裹着她。老周的那张白脸从烟雾里浮出来。“亏得我让你把丫头们打发走了,报警的那人短了半截舌头,一听就知道是你那狗男人的声音,这一壶你要喝下去,不进大牢也够教养了。”他用粉毛巾擦擦脖子上的汗,提上了裤子,夹起那两条红塔山走到门口时回头说,“买卖关了吧,新来的所长净吃独食。”白脸消失了。
外面的风刮得一阵紧似一阵,几只燕子疾飞而过,树叶子胡乱地打在窗上,这场雨注定要下来了。她两眼空洞地望着窗外。
泰式按摩院停业了。风卷着叶子无情地抽打着紧闭的白门,她蹲在卫生间的坐便上,紧关着门,空气充溢着酒精味和烟草味。她的耳朵警觉地聆听着,似乎屋内每个角落都蹲着妖魔。快窒息了,她终于按捺不住急匆匆地跑出去。
前面街角的老年活动中心的黄房子涂鸦得像一座幼儿园,墙上一群米老鼠和一群唐老鸭在打闹着。屋内麻将桌上的老头老太太,粗汉子浪媳妇们,骂骂咧咧,嘻嘻哈哈地欢乐地搓着牌。屋中飘浮着烟草、脚臭和脂粉的味道,乌烟瘴气,比菜市场还热闹。孙红打了两圈麻将,手臭,摸了满手闲牌,一把也没有和。手机又一个劲地响,一看号码是住在鑫鑫宾馆丫头阿静,她把头窝在麻将桌下面低声骂道,操你妈的,光腚逛大街不嫌害臊,局子正到处抓你们呢,等过了这阵风再把工资结了。手机关了扔在桌上,一回手,一张四饼打出去,对家的黑娘们呲着黄牙,喊了声老骚姐,大炮响了。她啐了一口,狗操的。刚要掏钱,门开了,社区的唐伯戴着红袖套手拿着蓝本夹进来了。搓牌的人们手疾眼快地把桌上的纸票子塞入衣服兜里。孙红一推牌转过身去坐着。
设局的郑驴子老婆肥脸挤满了笑走上前去,大红嘴唇快贴上唐伯的老脸了,左手用大芭蕉扇子给唐伯扇着风,右手递过去一杯凉茶。唐伯不正眼看她,黑着脸环顾了麻将桌旁的人好久,才接过水杯慢慢地喝了一口。他把水杯还给她,挥动手中的蓝本夹说,市政法委下文件了,关闭赌博性质的娱乐场所,我老唐是先行官给大家吹吹风,新来的所长下来就连罚带抓了。他瞪着眼扫了大家几眼,干咳了一会,见大家一声不吭地大眼瞪小眼看着他,嘴角带着丝微笑走了。孙红看着唐伯,突然想起了什么,坐在那儿发愣,对家向她要黑炮钱,她才醒过腔来。
七十多岁的唐伯是派出所的治安员,天天与警员们混得火热,是所里的红人。他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受过伤,立过功,总喜欢把一枚有士兵持枪图案的银牌子和一枚和平鸽图案的铜牌子戴在胸前。在工商局退休好多年了,人老了,心气盛,好管闲事。偷纺织厂钢管的王五,用弹弓专打路灯的麻二,是他举报送到派出所的。公园招待所有几个年龄大的娘们,在公园瞎转悠专钓老头去打炮。有一天她们倒霉,两个人扯住了唐伯嬉皮笑脸的,他假心假意搭讪着,撒泡尿时偷偷地打了一个电话,警车到了招待所抓了九个满脸皱纹的老大姐。老街坊老邻居大多对他敬而远之,大家碰到了,相互一点头,鼻子里哼一声就算打招呼了。街口悦来茶馆屋内玩纸牌的那群老头子老太太们,有的背后叫他唐狗子,有的称他为老贱种,有的当面喊他唐伯虎。大家闲聊起来有嘴无心,他是唐伯虎,那秋香是谁呀?是菜市场旁边开得意馄饨馆的周婆呗!她年龄比唐伯小几岁,包得一手好三鲜馅馄饨。馄饨馆西边开着一家叫西部牛仔的KTV,晚上唱歌的人喝多了,就喜欢跑到馄饨馆门旁脱裤子撒尿。周婆天天晚上骂大街,酒鬼们天天在晚上抖着家伙欢快地撒尿。七夕节,也是唐伯的生日。周婆给他炒了盘鸡蛋,溜了一个肥肠,倒了一杯洋河大曲。酒喝完了菜吃光了,唐伯让周婆给他煮好了一大碗馄饨放在桌上凉着,自己提着擦卫生间的拖布守在门口。三三两两的酒鬼正在撒尿,突然脑袋脖子被湿乎乎一股腥臊味的东西扫中,回头一看,一个大个子老头猛如张飞挥动着拖布。几个小子醒过神儿来提上裤子,一起冲上来把老头按倒在地上。老唐左手扯着这边的头发右手拽住另一个领子,和他们滚在一起。周婆报警了,警车飞快地到了。几个小子被抓到所里,赔了老头子几百元药费,写了不再撒尿的保证书,放了。门口清静了,唐伯来周婆家吃馄饨也多了。有人说她还留唐伯在家过夜呢,老太太还会呻吟呢。瞎掰呗!
长街上的理发店、美容店、水果店、手机店,彩旗飞舞,音乐飘扬,各家借着八月中秋搞促销。孙红的按摩院大白天冷脸关着门。她麻将也不摸了,十几天不出门,斜躺在家中沙发椅上看影碟机放的二人转爆粗口的段子,看累了就抱着紫花枕头在床上呻吟着打滚。在床上折腾累了,又起来反复地涂抹手指甲,涂好了再擦去,一会儿她又把电视打开,随便调一个台,把声音放到最大;一会儿又关了电视,跑到厨房把锅碗瓢盆敲得山响。她终于折腾累了,又回到沙发椅上,点了一支烟,慢慢吸着,慢慢吐着烟圈,让自己在往事的烟雾里沉下去。感到了满腔的苦水要把自己窒息了,她吐了烟蒂,起身从厨柜里掏出一瓶洋河大曲,一袋脆皮花生米。她斜躺在椅子上喝一口酒,吃两粒花生米,掉三四滴眼泪。酒瓶见半了,她不喝了。摇晃着站起来,照着镜子梳了梳蓬乱的头发,洗了脸,上了底霜,描了眉,涂了粉红唇油。在翻得乱七八糟的柜子中拽了件粉色蝴蝶衫和一件蓝牛仔短裤头,胡乱地穿上了,歪歪扭扭上街了。走到了街角田大脑袋的悦来茶馆,整个人快虚脱了。扯了把藤条椅子屁股刚搭上,身子就趴在桌上晕乎乎地睡了。她做了个梦——周围一片安静,残雪消融后的春天,草芽刚吐,黄嘴雀在柳树上欢叫。突然人声沸扬,她惊醒了。惺忪间向田大脑袋要了杯凉茶一口喝下去,清爽了好多。她双手按着发涨的太阳穴循着叫嚷声寻找,只见前边十几米的方家熟食店的门前围了好多人。她摇晃着站起来想去看热闹,被刚进屋的田大头拦住说,丫头,你醉了,别没事找事。大哥给你沏杯大红袍。他假仁假义向她眨巴眼睛,双手用劲抱着她的腰。那边桌上看小牌的瘪嘴老太婆,用劲往地上吐了口黄痰说,看啥呀?装犊子的唐老狗遭到报应了,摔死了吧?谁管就沾上谁。孙红想起了什么,嘴上嚷嚷着这么热的天,会死人的。看牌的秃顶老头接上话茬说,可怜吧!英雄变狗熊了。老婆子当年乘公汽和他一样好管闲事,小偷掏兜她乱喊,人家一刀她就归西了。他还不长记性。孙红的眼皮抬不起来,头发沉,但心里越发觉得老人可怜,仗着酒劲儿一步三摇地走出去。看到眼前散去的人们嘻嘻哈哈、幸灾乐祸的样子,她酒劲儿上来了,两肋更是发胀,她走了过去蹲在地上。周婆满脸汗水地坐在旁边,见她过来了着急地说:“姑娘,快帮帮忙,人命关天,我的手不听使唤,快打个电话求助一下,操他妈都在看热闹说闲话。”
插图/邹晶
她不知道怎么度过这一夜的。蚊子叮,虫子咬,走廊上不时传来一个得肾结石病人的嚎叫,空中飘浮着卫生间的腥臭味。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着救护车来了。昨晚上还莫名其妙地接了个男人的电话,说是唐伯的外甥,是东昌市公安局的。他求她帮着护理一夜,他在办案子。她记得从昨天上午到现在,自己可是一口水一粒米都没有进肚。老头是脑梗塞,没有生命危险,可是尿不出尿来,下了导尿管,她一夜不停地换着矿泉水瓶子倒尿。
天大亮了,她正昏昏沉沉地睡着,觉得有人拨了她一下。她激灵地跳了起来,睁眼一开,对面坐着一对男女。男的穿藏蓝西装,精气神十足;女的烫着羊毛卷头发,胖得像瓷娃娃。男的说他是唐伯的外甥,他们要给唐伯转院,要转到东昌市医院去。女的问了孙红的手机号码,从黄色豹纹的皮包里掏出一沓钱,数了五张,塞在孙红手里。“这哪行?让人多笑话?”孙红嚷嚷着摆着手推开了。胖娃娃拿着票子晃一晃顺手又塞回皮包里。孙红眼睛还搭在皮包上,心里却热乎乎的。她借机跳下了床,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离开了医院。回到家里,她在卫生间洗着脸,看到镜子里的女人脸色灰暗,头发乱蓬蓬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她没有力气洗脸了,蹲在地上哭了好一阵子。
二
唐伯回来了,胸前挂着那两块牌子。他一天也不愿意住在东昌市,他这辈子是离不开西吉县。他的外甥铁青着脸开着白色丰田吉普,把他送到了西吉县的雷锋敬老院。他的中风还没有痊愈,下车走路左腿还拖在后面,左手打着摆子。在敬老院办完手续,两口子扶着唐伯,把孙红和周婆找到大回记火锅店。两个穿着紫衣的女店员在忙乎乎地上羊肉卷、青菜、大虾和蟹肉。外甥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孙红的脸。他自我介绍叫黄涛,是东昌市的刑警队大队长;媳妇叫王丽,在局内保科上班。在喝酒之前,胖娃娃媳妇送给周婆一双老北京黑色布鞋,送给孙红一套粉色纸袋装着的韩雅化妆品。
白净的黄涛有神的小眼睛盯着孙红的脸,他自己先干了一杯白酒敬了周婆,又干了第二杯敬了孙红,接着又举起了第三杯是和孙红同干的。黄涛的脸已喝成大红枣了,眼睛傻傻地直愣愣看着她。一杯白酒冲下去了,孙红有胆量看黄涛了。孙红内心如眼前翻滚的锅子,看着这套价格不菲的化妆品,多少天的阴郁的心情被黄涛的眼神荡得一片艳阳。她侧耳细听他说的每字每句,看着他喘着粗气的嘴,吞食时滑动的喉结和紫红的脸,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无限地膨胀,热血奔流,恨不得马上吞下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黄涛的脸喝得像猴腚似的,摇晃地了站起来,又和孙红干了一杯白酒。周婆和他媳妇在低头嘀咕着什么。他摇摆地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头顶在她胸前给她倒酒。他抬起头端起酒杯低声说:“红姐,你太爷们了!从今天起我俩就是亲哥俩。以后我老舅归你管,你归我管,西吉地面有事就请开金口说话。”他和她干了这杯酒,他喘着粗气直喷到她的脸上,她想到了自己的丈夫,眼泪哗哗地流下来。黄涛一把捏住她的手,她的心快被捏碎了,泪水如线地流淌。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在身体深处滋长,一阵眩晕过后,身子里那种不可名状的骚动让她瘫坐在那里。她发现胖娃娃的那双圆眼睛在盯着她,那眼神寒冰般刺着她,她大脑清醒了,提起陈醋瓶子喝了两口,定了定神,清清嗓子说,这破地方我也没什么亲人,老天照应,总算找到了后台,兄弟你什么时候能杀回来西吉的局子里当头?黄涛看到老婆还死盯着孙红,就咳嗽了一声,正色地说,迟早的事,只看我愿不愿意来,既然你说了我就运作了。她又一阵眩晕,好像看到了自己的酒店张灯结彩地开业,几十个丫头在身后簇拥着。她头脑一热,酒劲又上来了,跪在唐伯脚下叫了一声爸爸。桌上的人全愣了,唐伯掉着眼泪颤抖着把她从地上搀起来。黄涛向媳妇使了个眼色,她飞快地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卡来,走到孙红跟前塞在她手里。
就这样,孙红几天平静的生活里,跑了个丈夫,却又来了个爹。
她昏昏沉沉地被黄涛独自用丰田车送了回来。进屋后,她恍惚记住自己好像缠住了什么,像水草缠住了鱼,鱼越挣扎水草缠得越紧,她要把鱼吞下。那天晚上她美美地睡了一觉。梦见在河流中用大网打捞着金色的鲤鱼,一筐筐排在岸上。早上醒来,她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得赤条条的,头昏沉沉的什么也想不起来。她着急看一看那是张什么卡,找到皮包打开一看,是一张伍佰元的东昌市远大服装城购物卡。她光着身子在地上跳了一会拉丁风情后,洗漱了一下,就急急忙忙去敬老院,扶着唐伯去诊所打吊瓶去了。
头几天她搀着胸前戴着奖章的干爹慢吞吞走在大街上,满面春风美滋滋的不觉着累。过了两周,她后悔了。因为唐伯本来就脾气暴,有病了心更狂躁,时常会骂娘。他不喜欢吃敬老院的饭,嚷着要吃干女儿做的饭菜。孙红索性就早晨把他接过来,吃完早饭上诊所,中午接回来两菜一汤,唐伯在下午睡一觉,晚上有时爷俩去周婆店里吃馄饨。晚上六点前再送回敬老院睡觉。她没生意可做,却天天围着这个干爹转,心中又烦起来。
手机“滋”的叫了一声,她不经意地点了一下键子,心猛地动了一下:小哥我就要回西吉管大事了,静候。是黄涛。她心中有片阳光照耀的谷底,那里幽兰丛生,百鸟争鸣,那是她未来的日子。那条赤条条的鱼,吞云吐雾,她前一阵子反复梦见这条鱼。回到西吉管事,管大事,不就是回来当头吗?她身子一阵发紧,好像有条蛔虫在肠道里蠕动,她筹划起自己的事来。
白底黑字的按摩店牌子拆下了,稍做装修后,红字黄底彩虹旅店的牌子挂上了,一阵鞭炮声中开业了。孙红悄悄从外地接回来七八个丫头,统一着装白上衣蓝裤子,不施脂粉,不喷香水,普普通通的上岗。派出所来人查了一次,看看挺正规的,之后就是路过也不看一眼。
唐伯喜欢这店。这一片歌厅的丫头们都怕他,但是店里的丫头却对他亲热,她们扯着他胳臂让他讲打仗的故事。他虽然说话还不太利索,有时讲了上半句,就想不起下半句要说什么。他喜欢丫头们像一朵朵向日葵一样,笑嘻嘻地围着他转,管他叫英雄伯伯,这时他会满脸笑容,把一切都忘了。
唐伯渐渐自己拄着棍子四处走了。他让孙红陪着他去大街上的取款机,拿出银行卡取了几百元钱。往回走时,他把卡放在孙红的手里说,年纪大了,说不上哪天就过去了,卡放在自己姑娘手里放心。原来这次回来前,黄涛两口子怕舅舅记性不好,就把他工资卡收了起来,又给他另开一张卡,定期往这张卡里打钱。
日子一天天变凉了,路边梧桐树落黄叶了。唐伯渐渐和敬老院的伙伴们玩熟了,又嫌天凉,脚步懒了,很少来旅店了。黄涛渐渐没有了音信,她当初的那种体内的欢愉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脚步更懒,好久没有去敬老院看什么干爹了。
南宁来的搞药材生意的矮胖子老黄在店内住有一个月了,快六十岁的人了,手脚不懒,爱干净,天天晚上自己洗衣服。孙红看他吭哧了半天,窝着大肥肚子蹲着洗裤子,累了一头汗也没洗完,就努了一下嘴,让店里的丫头替他洗了。有人说南方人抠,可是老黄很大方。丫头们买生日蛋糕,矮冬瓜留神瞄了一眼,就知道老板娘过生日,当天晚上就在正阳大街的双汇酒店摆了个场子。什么海鲜乌龟齐上桌,孙红看花眼了,也喝晕了。他们深夜才回店,老黄一头扎到孙红的床上就睡了。
一天晚上,老黄正趴在正厅方桌上啃着鸡爪子喝着烧酒,门口进来了一个大个子老头子,长长的胡子,戴一顶草编的破凉帽。老黄不留神让酒呛了一口,生气了,以为他是要饭的,就走过去掏出一元钱递过去就往外推。没想到这要饭的把钱打在他脸上,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这时孙红从屋中出来了,连忙喊道,爹回来了。老黄摸摸脑袋退后了。老爷子胡子长长的,眼皮耷拉着,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白衬衫浓浓的汗味。孙红纳闷老爷子从来没有这么晚来过,心中一沉,有什么事了?她问了才知道,敬老院是私人开的,老板卷钱跑了。唐伯嘟囔着两天没吃什么了,靠几个干巴苹果填着肚子。她打盆温水,让老爷子先洗脸,她去煮饺子。热腾腾饺子端上来,老爷子一声不吭,眯着眼睛狼吞虎咽吃着,热饺子下肚烫得他直咧嘴。孙红心内有些酸,后悔最近没有去看看干爹。吃完了,老爷子迟疑地看着老黄不说话。老黄摸摸自己的秃脑袋,夹着包跑到后屋去了。孙红又端来盆温水,让老爷子坐在正厅的床上泡泡脚。用瓷壶沏了大红袍,放在桌子上,打开电视,把遥控器放到老爷子身边。她悄悄转身回房间和老黄扯皮去了。
夜深了,孙红搂着老黄正要睡去,听着门口好像进来两个人,说是派出所查房的。她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老黄穿着裤头夹着衣服趿拉着鞋就要往后门跑,她听到进来的哑嗓子和唐伯热乎乎地打着招呼,就拽住了老黄。唐伯让他们坐下喝水,说是大女儿开的。哑嗓子说,早先没听说老头有姑娘,是不是老爷子找了个后老伴买一送一?唐伯被他逗得一口茶水喷到地上。两个人又和老爷子说了会儿笑话,喝了几口水抬腿走了。孙红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走出去问谁呀?老爷子直着脖子正在看中央十频道抗美援朝纪实,头也没回说了句所里的熟人。她给唐伯铺好被褥,把茶水端过去,自己回屋和老黄睡大觉去了。
日子风平浪静,老黄天天早起陪着老爷子逛早市,只要唐伯停在不管是鱼摊还是菜摊前问价,老黄就会随后掏钱买上一些,大包小包地提着回来。早饭和午饭是随便对付一口,晚上孙红早早做好四个菜,由老黄陪着老爷子喝上一杯。那天晚上,唐伯去周婆那儿,周婆怕他喝酒喝坏了身子,只给他煮了碗馄饨吃了。他没喝着酒回来就赌气躺在床上睡觉。睡了一会醒了,馋酒,就起来到厨房里把孙红吃剩下的鸡爪子端出来,倒了杯烧刀子白酒喝上了。酒喝完了,已经很晚了,唐伯打开电视不是广告就是韩剧,腻了,躺在床上想睡。忽然有人敲门,他起来打开门却闯进了三个警察。他一看面生,就问找谁?领头的黑胖子推着他说,让开,查夜。唐伯火了,伸手拦住了他们说,局子里哪个不认识我老唐,新来的张所长,见着我也把车停下问候一声。黑胖子没好气地说,大爷睁开眼睛,我们是治安科的,有人举报这家旅店。唐伯说,我还没老糊涂到那种程度,我女儿的店我比谁都清楚。他放起横来,愣愣地站在那不动,狭窄的走廊被他高大的身躯堵得严严实实的。他们急了还要往里冲,他仍然堵在走廊中间不让他们过去。里屋睡熟的人被惊醒了,孙红睡眼惺忪,穿着睡衣懒懒地出来了,怔怔地看着不吱声。那警察说,你家老板呢?快把这老头拽走。孙红站在那儿没有动,这么晚了什么事?我爹年轻时是抗美援朝的英雄,老了是派出所的治安员。老爷子管得严,谁还敢干出那种不守法的事?老爷子光着膀子披着衣服,肚皮上露出了像一条大蜈蚣的红伤疤。孙红又说,市局大队的黄涛是他外甥。黑胖子出去挂了个电话,好一会回来说是唐大爷吧?科长早就认识你,你帮我们破了不少案子。我们公务在身,随便看一眼就走。唐伯一听顿时乐了,让开了道说,自家人好说话,请进!请进!欢迎检查。他们进屋看了一会,空荡荡的房间,哪有什么小姐和客人。三个人出来和唐伯拉拉手走了。
治安科的事让孙红头疼睡不着觉,那天多亏唐伯拦着了才让老黄、几个客人和服务员从后门跑了。早晨她给老周打了电话,老周中午就来了,站在门口叼着烟没有进屋。孙红向老黄使了个眼色,就领着老周先走了。老黄夹着皮包到对面的超市买了两条红塔山塞在包里,随后追了上去。他们来到了街口的王麻子驴肉馆,一杯酒刚下肚老周说了,你吩咐的事我找人查了,有人在背后捅刀子,盯上这个秃头了。他指了指坐在对面的老黄。老黄忙从包里掏出两条烟,塞到老周手里。老周慢吞吞地说,什么事能瞒过你周哥,西吉我有好多线人。你刚到西吉县推销药时,有个领道人叫二宝子,是他把好多的关系介绍给黄老板的。如今你轻车熟路了把人家甩了,他就盯上你和孙红了。你俩太幸运了,前两天治安科去把你们按在床上就破费了。
回来之后,老黄背上皮包溜了。孙红告诉姑娘们先待在出租屋里别招客,躲躲风头。她们哪能闲得住,借机会成帮坐火车去北京看香山红叶去了。唐伯饭量大,有病之后又喝酒又馋肉,一看桌上菜清淡就扭头出去不吃了。老黄跑了,生意停了,她突然感到手头紧。想来想去想到唐伯的银行卡还在自己的手上,她拿着去自动取款机上取钱,输入密码后,屏幕上余额显示为10元。她蒙了,卡中原有的七百多元没了。她拿出卡呆呆地往回走,弄不懂黄涛不仅没有往卡里打钱,怎么还把卡里的钱取走了?
几次她动了给黄涛打电话的念头,可是咬咬牙还是忍住了。半个月过去了,她忍不住了,给黄涛打手机,一个女人说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回到家里,坐着也烦,躺着更烦,没办法,她查到了黄涛刑警队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找黄涛,你是谁?是一个粗嗓子男人接的。他表姐。对方没好气说,黄涛已经调走了。电话狠狠地放下了。她心又悬起来,是真调回来了,自己怎么不知道?她又给老周打电话,老周说,扯蛋,局里根本没动人。她不放心,又打查询台找了东昌市公安局督察室的号码,打了过去,是个细声细气女人接的,她犹豫了半天,小声说,好像是没上班,病休了。两个人两种答案,她觉得有些不妙。她闷在屋里,拿扑克算卦,越算越摆错牌,手一扬花花绿绿的纸牌扔进了垃圾桶。她在脸上擦了擦润肤露,走出去找市场的张大仙算卦去了。
她一进屋气还没有喘匀,躺在床上抽旱烟的大仙就开口了,大红一定是破财才来找老叔吧?这通话吓得孙红的心蹦蹦乱跳。他笑眯眯地起身了,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往桌上扔了几个铜钱,找根铅笔在纸上画了半天,说,你有贵人相助,今年年底前会有笔大财。孙红脸上挤满了笑容。张大仙看了她一眼说,你先别高兴太早,但贵人有官司缠身,你给我500元我帮你破了。她摇摇头出门了。第二天早上就坐公交车去了。到了东昌市公安局门卫室,见一个着装的老警察正在看电视抽烟。她进去细声地问,黄涛队长上班了吧?那个人不抽烟了细看一下她问,你们是朋友?她说同学。他神秘地往外看看没有人,就低声对她说,他好像出事了,被双归了,好像他老婆也关在里面。她还想问点什么,那人见有两个警官过来了,就一摆手,让她走了。她无精打采地坐车回来了。
一进屋,发现一个矮胖子愁眉苦脸地坐在椅子上。老黄,她扑上去喊道。老黄看见孙红眼泪流出来了,就抱住她说,唉,住在站前那个破旅店,吃得差,屋子又冷,到晚上孤零零的一个人,实在是睡不着觉。孙红抱紧他已是泪流满面。老黄说,我一顿酒把那个捅刀子的二宝子搞定了,这回你放心开店吧。孙红心里有了底气,擦了眼泪起来上厨房炒菜去了。
老黄回来了,丫头们回来了,生意又红火了。唐伯没事就到处走捡捡到矿泉水瓶子。那天他卖了12元钱,出了废品收购店,觉得嘴里淡淡的没有什么滋味,顺便到菜市场买点小鱼小虾,当下酒菜。他在鱼市上买了一种叫弯勾黄的小鱼,路过悦来茶馆,看到里面热热闹闹的感到有些口渴,就转身进去了。田大头笑嘻嘻地给唐伯倒杯碧螺春,开着玩笑说,老唐,你那个孝顺的女儿,把店开得好红火,你天天让烧酒泡着,可注意点身体呀!他还没回过腔来,那边打牌的叫大黑鱼的开玩笑地说,店里的丫头一个赛一个,无烟的买卖,裤裆松松紧紧,钱就到手了。英雄老了吧!难过美人关。满屋子人哄堂大笑,老头越听越不是滋味,一杯热茶喝了下去,站起来怒目圆睁地大声骂道,放你娘的狗屁!大踏步地走了出去。他走出去好远,似乎还听到屋内的人哈哈大笑着。他站在大街上看着车水马龙,又看看蓝蓝的天空,长叹了一声,落下了两滴混浊的眼泪。
唐伯回来了,闷坐着不吭声,过了好久他让孙红给黄涛打电话。孙红就是坐在那里不动,愣愣地看着他。他急了,拍桌子骂娘。孙红才把实情告诉他。
唐伯天天拉着脸子,一句话也不说。黄老板来了,他就走出去,甚至好几天不和孙红说话。晚上他总是听到屋中好像有女人在浪笑,他就用木棍敲桌子。孙红劝他,爹,你就省点心吧,没事别乱发脾气,客人都让你吓跑了。你外甥拿着你的工资没影了,我还得挣钱养活你呢!唐伯低头说,我去银行想补张卡,可是身份证户口本都在黄涛那儿。我走!去东昌找他们,反正饿不死我。孙红说我的爹,你说这话可没有良心,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只要让我省心就好了。他低着头不言语。到了晚上他依旧我行我素,敲敲喊喊。黄老板走了。客人们烦了不来了,生意冷清了。唐伯也试着给外甥打了几次电话,可是仍然是关机状态。他无语了,每天早晨起来吃完饭他就摇晃着出去,沿着大街小巷捡矿泉水瓶。后来又挎起了绿布兜子,卖起了东昌晨报和电视报。孙红劝他在家待着,他根本不理她。他有时买袋米,扛了回来;有时买些冬瓜、鸡手和黄豆芽回来。孙红给老爷子买了十斤白酒,装在瓷坛子里,晚饭时爷俩会相对喝上一杯。喝醉了老头就躺在床上,呼呼地睡上一觉。黄老板偷偷回来了,客人悄悄地来了,老爷子竟一点也看不到也听不见。老爷子太恋酒了,中午喝一小杯,晚上喝一小杯。周婆劝着唐伯,你中过风,这么喝下去是找死吧?唐伯聋子一样,中午有时会在周婆的馄饨馆喝一顿。晚上回来时孙红不喝了,唐伯照喝,孙红不炒菜,老头子就切点咸菜,从口袋里掏包吊炉花生喝酒。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唐伯每天在外面风雨不误地捡破烂,卖报纸。
有一天,老周路过旅店门口时告诉她,唐伯经常喝多了,碰到所里的人就胡说八道。她笑了说,他喝多了就省心了。那天唐伯一天没有回来,天黑了,也没回来。孙红想他又在周婆的店里喝高了过夜了,也没放在心上。谁想到晚上十点多,店内前后被警车围住了,店里的人被警察抓得一个不剩。第二天早晨,老周找到大街上捡破烂的唐伯,告诉他快想办法,不救女儿,她马上被送走劳教去了。他险些一个踉跄跌倒,他后悔自己喝得太多到处乱说,惹事上门。他想了半天,只能硬着头皮去县政法委找梅书记,因为他父亲和他是一个连队的战友。他磕磕绊绊到了梅书记办公室,见屋中站了一些人。他就在门外等着,梅书记见了他急忙往屋内拽,他扯住他的手,眼泪就掉了出来,把干女儿被抓的事说了。梅书记皱了一会眉头说,老爷子,那乱七八遭的人离他们远一些,只开这一次绿灯。他进了屋打了电话,派出所答应放了孙红,黄老板和其他客人交了罚款拘留三天。唐伯弯腰谢了梅书记,急匆匆去了派出所。所长看着唐伯胸前戴的奖章,说老哥,女儿让你教的好啊!唐伯红着脸把孙红领了回去。
雨渐渐下起来了,两个人都被淋湿了,仍然倔强地在雨中行走着。孙红回过头含着眼泪问他,爹,是你到派出所瞎说的吗?他用混浊的眼睛凝视了她一会,狠狠地说,你知道人活着就是争一口气,气是什么?他指着东边天空刚出来的彩虹说,气如长虹,你懂吗?她被这句话气糊涂了,无助地看着他一个人走了。走了几步他回头喊道,你见着我还会叫我一声爹吗?孙红眼泪涌出来和雨水混在一起,喊道,爹,自从第一次叫你一声后我就没有后悔过。他迟疑了一会,背着他的破帆布包消失在长街上。
自从那事之后,她的旅店彻底地关了门。老爷子离开了,她有时挺闹心的会想起他的一些往事。她没想让这个爹走,她对黄涛的回来与否,也不想抱有什么希望。她知道早晚他会来把老爷子的工资卡还回来。她知道了老爷子跑到周婆的旧平房去住了。那天她喝多了,酒气熏天地在一堆火柴盒似的平房中,找到了唐伯。那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她看到屋里堆着老爷子穿脏了的衣服,她给他洗着又脏又臭的衣服。洗完了,她又给唐伯搓澡。老爷子清爽地躺在床上,舒服地睡了一觉。孙红也睡了。醒来时看唐伯在门口坐着怡然地摇着纸扇子。她饿了,刚要找米做饭,见桌子上已摆好了酱鸭脖子和酒鬼花生米。老爷子特意买了瓶高粱红,又提了几瓶啤酒。孙红用电饭锅闷了米饭。爷俩坐下来喝起来了。唐伯说那两枚军功章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孙红想了想说,在家里放着吧?我回去找找。喝着聊着,俩人已喝去大半瓶酒。孙红怕老爷子胃病犯了,让别喝了吃饭。老爷子摆摆手又给自己满上,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当年去朝鲜的事。他说,原来他家哥两个,他是弟弟,当朝鲜战争打响征兵时,他哥哥已经结婚了。他怕哥哥当兵偷偷报了名。而哥哥知道了,也跟着当了兵。两个人分在一个连队。在金城反击战中,飞机空投炸弹,哥哥压在了他的身上,哥哥牺牲了,他受了重伤。复员后他娶了嫂子,把哥哥的宝贝儿子养大成人娶妻生子。老头静静地说着,似乎又想起了哥哥,他憨厚地笑了,仿佛对着过去,对着活着的哥哥。孙红不懂什么,但又似乎懂了点,也傻傻地笑了。
那天下午有人给孙红打手机,说,唐伯过马路时摔骨折了,现在被送到县骨伤医院里。孙红拿着钱边往医院走边试着给黄涛打手机。没想到手机真通了,但接电话的是他老婆。她欣喜若狂告诉她,唐伯骨折了,卡里没钱了。那边说她老公正在省里办大事呢,现在刚刚把事摆平,过两天她先过来送银行卡,让孙红先照顾着。孙红到了医院,唐伯腿部已被打上石膏固定住了,正在点滴消炎。是路人看见唐伯摔倒了起不来,报了110,派出所把他送到医院的。孙红忙去交款,包里的三千多元钱全交了。一周过去了,黄涛没有信息,他老婆也没有来。她没钱了,把唐伯从医院接了回来。她天天怀着那份激情,望着远方的街道,那种念头不断地折磨着她,让她忘记劳累。住院前后花了五六千元,有一半是从周婆那里借的。
渐渐寒风起了,唐伯腿好了,没事就去周婆家聊天蹭饭,很晚才回家。一连几天没有生意做,过日子没有进项只有出项怎么行?孙红想了半天,先拨了铁路机务段的马二的号,关机。又拨打了林场的张狐狸的号,他说在家呢,过不来。又拨了糖果厂白小龙的号,通了,在喝酒,喝多了,他说没钱付账,先干事赊着行不?孙红来了脾气,嘴上骂着,干你妈赊账!对方笑喷了,手机挂了。打开冰箱,只有几个鸡蛋已经臭了,什么也没有。她蹲在地上哭鼻子。哭够了就东翻西找,突然她在衣柜里翻出了唐伯那两块银牌子和铜牌子。她找出了古董店胡汉三的号码,打了过去,说手里有两块援朝的军功章想卖掉。胡汉三说必须拿来看看货是真假,要是真货两千多元。你来吧我在市场里的马大牙猪下水馆和朋友喝酒呢,你正好陪陪哥们。她放下手机把两块牌子拿到窗口的阳光下仔细看,两块牌子映着彩虹般的光,她的心颤抖了,仿佛看到奖章上那持枪战士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她,它又变成了干爹的那双眼睛。她不敢直视,连忙找东西包上,把它们又藏了起来。
她在菜市场挤来挤去进了那家猪下水馆。屋中四五张小桌挤满了人,胡汉三向她直摆手。原来他正为刚从狱中放出来的两个弟兄接风。胡汉三给她倒杯白酒,为她点了盘溜肥肠。胡汉三问,货带来了吗?心里一迟疑,嘴上就说我爹不让卖了。胡汉三一手搂住她的脖子说,买卖不做感情在,正好他妈的一醉方休。她越喝越多,不知不觉又要了半斤高粱酒喝下去,千头万绪萦绕在心头,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出错了?自从野男人和那个丫头跑了,生活就是一团糟。外面天黑了,渐渐有些倦意,她踉跄地回家了。
唐伯没有回来。她太渴了,喝光饮水机仅有的那点水。她躺下去睡了一会,突然手机响了,她接了电话,说是她泰式按摩店时的老顾客,问她一个人能不能服务两个人?她犹豫了一会,仗着酒劲说,来者不拒,双倍点票子。过了一会,有人敲门,她摇晃着打开门锁,门猛然被推开了,两个蒙面人闯了进来,把她按倒在地上,骑在她身上,不停地抽打着她的耳光,捶打她的肋骨。她觉得肋骨好像折了。他们问她的钱和银行卡在哪儿?袁大头和军功章藏在哪儿?她觉得嘴角在流血,骂道,什么他妈的银行卡,狗章驴章,什么也没有,要干老娘就上来吧。她嘴不停地骂着,脸被刀子划了几下,血粘乎乎地流着,她趴在地上不动弹装死。两个人放开她,开始在屋内东翻西找。过了好久,听到没有动静了,她却闻到一股浓烈烟火味。她挣扎着爬起来又摔倒了,她睁开眼睛,只看到血光一片。她随手摸到一件衣服,擦了眼前的血,睁开眼睛看到大火已烧着了窗帘、床和屋中杂物。她本能地爬到床底下,掏出个橘色塑料袋,塞在胸罩里,身上已燃着了火苗,一阵浓烟烈火扑过来,她爬到卫生间里,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唐伯把她救出来时,她全身乌黑,已经奄奄一息。整张脸划满了血道,紫色的血已凝固了。她的双臂仍紧紧地抱着胸口。唐伯流着泪喊着,大红,爹来了。她慢慢睁开眼睛抓住唐伯的手指着胸前说,爹,在这里。说完就闭上了眼睛。老唐从里面掏出一个橘色塑料袋,打开看了是一条黄色豹纹内裤和一件桃红的纹胸,裹着那两枚军功章,像斑斓的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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