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亮
王自亮自选诗
□王自亮
王自亮,1958年生于浙江台州。1975年回乡务农、教书、做手艺。1977年考入杭州大学(现并入浙江大学)中文系。现为浙江工商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副院长。1978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2年参加诗刊社第二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三棱镜》《独翔之船》等多部,诗歌作品选入《青年诗选》(1981-1982)、《朦胧诗300首》(花城出版社)等选本。诗集《将骰子掷向大海》获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银奖。
许多钟表在沉睡。没有人能够
指出一次滴答所耗费的帝国银两:
流动的运河,无止境的游戏。
也没有人记载,行围狩猎时
夕阳的一片金黄色中,无数枝
穿透天空的箭簇,如何带着
时间的血迹,返回珐琅的钟面。
在钟表馆,没有人会去校准
难以叙述的“此刻”,以免碰坏
无数个特别的过去。唯一的心情
是制止那个著名的伦敦钟表匠,
与帝王合谋,砍下志士的头颅。
不再怀念在山冈上徘徊的起义者,
也没有人在宫殿的一角注意到,
那些形形色色的钟怎样走时报点:
开门、奏乐和禽戏,或更多的用途。
没有谁留心究竟是发条,还是
惊奇的坠砣,带动齿轮毕生劳作。
在钟表馆,没有多少人想知晓
一个雨天的闲谈中所割让的疆土,
了解大臣与时钟,献媚的技艺。
从朝廷的传言,到斩首的邀请,
情形复杂得像钟表无与伦比的内部。
而人心的法则却像指针那样简洁,
有时成一个夹角,有时如一支响箭。
刚果河缓缓倒映狂暴的脸
脚上的疤痕在暗中说话
狮子在奔跑。鹦鹉视而不见
猫头鹰正向金丝猴口述智慧
这是根的史诗。丛生之手
一起伸向天空:枝叶复活
那种黑,是光芒本身
是微暗的汁液渗出时间的皮肤
女神在舞蹈。乞力马扎罗的
雪粒从风的昏迷中醒来
对于这些剧烈的变化,谁是目击者?
谁能站在船头设想,水下的熔岩
会戏剧性喷发,化为冰凉的玄武岩,
像一个黑色的枕头,斜靠着暴君?
又有谁知道,我们海底的岩石,会像
脆皮雪糕一样慢慢变形,而外边
包裹着孩子们喜爱的一层巧克力薄层?
而且它足以承载一个大陆,足以
上演一部帝国兴盛与危亡的戏剧?
即使有足够的时间,谁见证了
圣安得烈斯,加里福尼亚附近
一个臭名昭著的断层,以不易觉察的
移动,使旧金山和洛杉矶各自偏转?
谁在记录,这些碰撞与挤压,就像
一个失业的男子,抄起铁棍砸坏四壁,
就连他哭泣的妻子也会手脚冰凉?
谁会口述所有的变故:海水温柔地
上升为骇人听闻的海啸,地震不过是
一场边缘的游戏,在闹得过火的愚人节?
在一些雨季,我们看到盐粒的反光,
而八月的炙烤怎么也无法改变海风
带来凉爽的思绪。人,就是一个界限。
在平静的洋面,过往海轮吸引视线,
我们不想过多地潜入更深的地方:
山脉是不同的,深海沟槽无比复杂,
就像人的肠胃,黏液在不停冒泡——
一些自我的盲区,冲突的三角地。
在家的附近,离商店不远处响起爆裂声,
层层黑烟,如同板块碰撞之后隆起的褶皱。
关税一再降低。小麦的价格与禽流感
交替起伏,活脱脱的一次海沟事件。
一个消亡带的精确表达,却无法解释
时世的艰危怎样逐日积累,破裂了,
甚至下陷了,慢慢变宽,最后以暴力的
形式解决,那就是战争——一座活火山,
就是疫病的终结:一场混乱,形成陡峭的
海底岩质地形。而要保持单薄的现状,
就得压制那持续的抬升,可谁也无法指明,
哪儿是狂暴的边界?那些野蛮的力量
是否会浮出海面,像耶路撒冷一家餐厅的
欢声笑语中,一枚正在滴答作响的炸弹?
要是有大片沼泽,间或峻岭
要是我的心如此这般荒凉
要是我的额头有阳光攀援而上
要是,夜色中我的手臂能化为月光
要是整座花园盛不下一朵虚无
而那枝蔷薇却决意放逐星空
那只斑斓猛虎定会一跃而起
而心,这孤独的猎手,陡然收紧
那血痕,那洞穴之光,那阵气息
那种猫的步态,那道迷离之影
那种超然的执着,猛烈的寂静
那些皮毛纹理,大地的皱褶
那些琥珀色爪牙,黎明的号角
那阵狂风之后不成体统的狼藉
那道烈日下叶脉错落展开的秩序
那块兀自沉睡的巨石
以蚂蚁的速度进入梦境
那条碧绿的溪流停止流动
揭开蟋蟀歌唱之前的宁静
亚洲的爱、血的火炬和灰色丘陵
在召唤着我心中的虎,虎中之虎
一只奇异的虎,一只华丽的虎
一只为爱情而诞生的虎,细嗅蔷薇
一只因活着而快乐的虎,追捕影子
一只符号的虎,在思的迷宫徘徊
一只盲目的虎,在死的道路上狂奔
一只玩着扑食游戏的虎,嗜血的本质
从未改变,却在一次世纪的曙光中
思索起使上帝惊异的令人愉悦的规则
一只虎,只是虎,因为来自一颗心
来自我的心,在变成真实之虎的途中
如此形单影只,如此夜色昏沉,如此迷惘
只是虎,但它是亚洲虎,深沉而勇猛
哦,狂放的风。舒展的花瓣
虎中之虎。冲积的心形平原——
1
一头巨大而惊奇的白羊
跪坐在梦的斜坡上
到处是沮丧、哭泣和逃难的人群
夏加尔,有着俄罗斯的白
和犹太人的黝黑
不,那是维台普斯克
鱼桶上的盐水在闪耀
2
站在窗前的孩子
被日光照耀得昏迷过去
哦,白衬衣、卷毛狗、醋栗树
新婚妻子漫不经心地
飞向半空,看到了令人惊惧的世界
赶紧闭上花瓣一样温柔的眼睛
有一些男人与女人
在马戏团营帐的篝火旁做爱
像一群夜色中奔腾的马
露出光滑的暗中发亮的臀部
3
夏加尔,正做着白日梦
两脚沉浸在黑暗中
身体却进入了天国
看,一只在城市上空回头的鹰
整个天空顿时变红,马厩腐烂
战争,人民委员,天才的犄角
夏加尔,怀抱蓝色吉他
以虚无的手指弹拨《幸存之歌》
英国乡村
就在红隼等待田鼠出现那一刻
树篱围绕的袖珍牧场
开始被小教堂的钟声踩踏
一条深棕色牧羊犬
渡过激流,对着身后的碎影狂吠
主人是华兹华斯的伦敦后裔
乡村婚礼使用现在进行时
醉心的舞曲,桶装苦啤酒泛起的泡沫
无视山毛榉下祖父的正襟危坐
科兹沃棋盘一样的农田
多少世代以灌木篱为界标
直到死亡弹奏起“野玫瑰的邀舞”
唯一神圣的景象
是站在缓坡高处埋头啃草的马匹
披上光芒的绸缎,却浑然不觉
当星光残忍地照耀荒野,
没人能在此刻自诩什么。
任何骑手都得翻身下马,
喝酒壮胆,伫立片刻,想一想
自身由来,和来世渴望。
想一想还剩下多少力量,
与对手周旋,向亲人挥别。
而群山在冷冷的光辉中,
由铁灰色变淡,渐渐隐去。
远处没有光,只有呼吸
在草丛之间环绕和穿行。
谁都明白这个时代没有金钱豹,
划破黎明的是金钱。
也许,人人心里都有一部
抛锚的越野车,无力面对星空。
当星光残忍地照耀荒野,
谁又能在街角,突然想起
雏菊和野驴受到的酷刑——
看得见沉默就像一把刀,
而巨石是老虎凳,血,沿着
溪涧,汇入浑浊的大河。
这些星光,没有丝毫同情心,
却知悉一切隐秘的悲剧,
透过人事听见金属之声,
能刺穿卧室中温热的肉体。
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
是谁,于星光消退之际,
转向了背后的绛衣僧众?
又是谁,急于挣脱新月的捆绑,给大地投注
更大的悲悯?
我降生的时候,正好下弦月消失;
等我注视年迈的母亲时,下弦月升起来了。
——题记
母亲,下弦月升起来了
神秘的事总留在天空背后
你意志的箭,语气的弓
射穿一生的沟坎,激起尘土
在芦苇中,下弦月
将海的吁请抹上逆风的叶鞘
在夜的池塘,下弦月仰泳
把最后的表情沉入水底
母亲,下弦月的意思
是梦幻的犄角唱着无词的歌
是黑暗的耳环,夜空的括号
母亲啊,不必张开你昏聩的眼睛
下弦月升起来了
意义返回到声音中变成声音的仆从。
——帕斯《虎尾耳草:威廉·卡洛·威廉斯 》
我害怕一些声音
我喜欢另一些声音
我时常感到一个声音追逐另一个声音
我听到过一种声音传来时带着消散时的哀怨
我想象着一种声音如太阳的铁犁深耕黑暗
我感觉柔软的心脏发出潜艇推进器般沉稳的
声音
我倾听男女身体触碰时发出结实而凋零的声
音
我注意街角顽童奔突而后引发空袭警报般的
声音
我听到了冲床和铣床沉闷而刺耳的声音
我不害怕灾难却害怕声音的灾难
我喜欢无声的、玫瑰般的微笑,甚于出声的
玫瑰
我听到很多歌声就像看见很多编织物,耀眼
又别致
我听到井水在吊桶里唱出了满心欣悦的歌
我知道一只水獭找新家回头看到妈妈时会怪
叫一声
我能从新车启动时低沉的震颤听出动力性与
舒适度
我深知旋风中心是无风的,爱到极致是无声
的
我明白声音与酒精有关,与漩涡的形态有关
我了解任何漂泊途中的灵魂无声胜有声
哦!你听着:死亡与爱,风暴闭合,雪崩
都是我兴奋期待又激烈反抗的声音
雨天的街道就是印象画廊
猫在雨丝中注视着肖像画上刮落的颜料
如何与泥浆汇合成溪流
银行职员的鸭舌帽飞到街上
刚好砸中秃头艺术家后脑
达达主义的钟表店
把八大山人的翠鸟嵌入象牙色钟面
时间开始了。转基因嚎叫
子弹在飞,巨蟹座在转,心在滴血
雨水如鳄鱼之泪,稍作逗留
汇入容留者的细长沟槽
随后奔向窨井,与大海私通
之后是一幅超现实画面
那个僧人站在天桥上化缘
变成邻车贵妇人的揽镜之举
雨刮器,不停地来回刮擦
车缓慢行进,现实蒙太奇——
密云的鞭策让花朵发抖
又有一滴雨水打在玻璃上
沿着黑色橡胶条往下流淌
带上语言的艰涩和事物的反光
进入早已凿就的凹槽
带着转瞬即逝之表情
一滴雨融进另一滴,以交合的形式
胡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