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赳
散布着几道裂纹的屏幕,弹出一条短信显示,晚间十点,有雷雨过境。黄涛看了眼,把手机装进裤兜,对着光洁的警容镜,继续将帽檐扶正。一个小时后查酒驾。师父和黄涛搭班,他有点私事,让黄涛先过去顶着。师父老这样,上班溜号的事,常常发生。日子一久,黄涛也就见怪不怪,谁让人家是正儿八经在编的警察,再加上资历老,遇事躲清闲,领导也不会拿他怎么样。而自己不过是个辅警,日晒雨淋的劳碌命。黄涛没什么奢求,只盼望过一会儿,雨不要是那种倾盆大雨。他带了雨衣,可是站在大雨里执勤,那滋味,像是在海上冲浪,眼睛睁开都困难。雨天,司机的视野受限,很容易出交通事故,要是赶上哪个马路杀手,油门当成刹车踩,撞过来,他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查酒驾,不能守在红绿灯十字路口那样的地段,这样大张旗鼓的阵势,谁都能躲过。一般都是两三个人一组,窝在某个巷子街角,趁对方不注意,扑出去。酒精测试仪一吹,三五秒,就能看见结果。再要抵赖,拉到附近医院去抽个血,保准让对方心服口服。这次,黄涛和师父被分到灞河边的一个偏僻路段。前些年,那里还有红绿灯管制交通,车辆川流不息,后来县城道路规划,不再是主干道,红绿灯也就成了摆设,拆除都懒得拆除,仅仅把电给断了。平日,只有一些来自天南地北的货车,偶尔从这里经过,他们着急赶路,喝酒是长途货车司机的大忌。酒驾,几乎不会发生。交警大队的警员都愿意来这里执勤,业务量小,监控又拍不到在废旧公交站牌下的候车亭,瘫坐几个小时,刷刷抖音,齐活,下班回家。
已经过了九点,钟乳石一样凸起的乌云,成群聚集在白鹿塬顶上。大雨很快就要落下了。黄涛把警车开到执勤点,摇下车窗,听见灞河的呜咽,那种低沉的,像是从巨人胸腔里发出的声音。他走下车,点燃一根磨砂猴,在闪烁的火光中,慢悠悠穿上荧黄色的雨衣。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没有任何车辆。一只翠绿色的蚂蚱,蹦来跳去,在空中不断划着明亮的弧线。师父打电话说,几个朋友拉着吃虾尾,一喝上,根本走不开。黄涛回复,没事,有我呢。他用手擦了擦长椅上的灰尘,坐下来,跷着二郎腿,和王亮在微信上聊天。王亮问,上次给你说的,你考虑得咋样?黄涛回,这牵扯太多,我再和刘娜商量商量。
王亮在西藏有家饭馆,主营陕西风味的各种面食,油泼面,旗花面,裤带面,等等,生意很好。两三年时间,就在白鹿塬下,全款买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王亮和黄涛是一起玩过尿泥的发小,自己混好了,也不忘了他的铁哥儿们。王亮一直撺掇黄涛去那边创业,两个人刚好也能有个照应,还许诺要是黄涛来,他给赞助启动资金。王亮对黄涛说,我这种二把刀的水平,都能在这里吃得开,要是你来,那可不得日进斗金。黄涛的厨艺比王亮更上一层楼,有家学的成分。黄涛他爸早先就是厨师,玉县茂盛酒店的总厨。上年纪后,一直在公安局后面的夜市上卖炒面。说起来,黄涛的工作,还和这个有点渊源。玉县公安局有个姓刘的局长,经常去吃黄涛父亲的炒面,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朋友,偶尔也唠唠家常。有一次,父亲提到黄涛高中毕业,没有啥好的去处。刘局长就说,那让娃来公安局,正式编制没法解决,当个辅警还是可以的。黄涛就这样混进了人民警察的队伍。虽说,黄涛有烹饪的天赋,不过在他看来穿警服,站岗,比戴那个高帽子,颠勺,好太多。辅警工资是不高,可比厨师体面。
一晃,八个年头。少得可怜的工资,让黄涛顾不上所谓的体面。结婚,生孩子,钱都是东拼西凑出来的,他像是一颗被反复压榨的花生,干瘪得不成样子,对人生早已没有了昔日饱满的热情。黄涛也有辞职出去打拼的念头,可每每一盘算,也就偃旗息鼓了。现在,研究生都找不到工作,他一个拖家带口的高中毕业生,又能有多大出息。王亮在海拔五千三百多米的康庆拉山下开餐馆的第二年,黄涛休年假,去过一次心驰神往的西藏。本想带上刘娜一块去,她说,害怕高原反应,搞不好命都能搭进去。黄涛单枪匹马,一个人坐了二十七个小时的硬座,落脚雪域高原。在布达拉宫广场,黄涛和刘娜视频通话,黄涛说,你看这里的天多蓝,云多白。又把摄像头对准那座黄白红三色混杂的神圣宫殿说,看,这就是布达拉宫。刘娜嗑着瓜子,脸耷拉得像只斗牛犬,我妈刚来说,彩礼八万八,一分都不能少。黄涛皱了皱眉说,太阳太刺眼,等我回酒店再说。那次,黄涛是旅游散心,顺便体验一下王亮在西藏的生活。黄涛看见王亮的饭馆,从早晨开门到晚上打烊,都是人声鼎沸,王亮忙前忙后,都顾不上他。黄涛觉得这一行很有前途,主要是“钱途”。不过黄涛那个时候,并没有自己也开家饭馆的打算,他只是对钱心动,他需要钱,比八万八更多的钱。
一道闪电出现在天幕边缘,像是金色的须蔓,迅猛地生长。忽明忽暗,时隐时现。随即,传来滚滚的雷声。搅得黄涛心烦。他站起身来,在只能看见零星雪白的斑马线上,来来回回踱着步子。黄涛踌躇了下,给刘娜打去电话,叮嘱她关好门窗,说自己今晚值完班,睡单位,明天早上回去。刘娜回,早就关好了。黄涛挂断电话,似乎又想起什么,拿起手机,又放下了。
雷雨终于来了,毁天灭地一样。每一颗雨滴,都像是射出的子弹般锐利,砸在雨衣上,噼啪作响。寒风呼啸,黄涛看见路两旁的柳树被拉扯得东倒西歪。他只好三步并作两步,钻到了车里。黄涛心想,这极端天气,鬼从这里过呀。他准备偷偷跑回家去,等交班的时候,再回来。如果黄涛不是辅警,他就敢这样干。可他又不是什么正规军,要是迟到早退给抓到,很容易被上纲上线。春天,就有一个工作十年的辅警,因为在一次重大行动中,不打招呼,去台球厅打了几把台球。第二天,交警大队就没有这个人了。黄涛转念一想,还是忍忍吧。他把座椅靠背往后调整,躺了下来。白天在北关小学门口指挥交通,站了大半天,腰酸背痛,简直累死人。现在,就是来海啸把警车卷进浪里,变成潜艇,他也要睡了。
黄涛闭着眼打盹,很快进入梦乡。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老鼠,在堆满稻谷的粮仓里,被捕鼠器夹住了尾巴。梦的最后,黄涛使劲睁大眼睛,想苏醒,却怎么也醒不来。一着急,脚往下一蹬,膝盖磕到方向盘上,痛感让他获得解救。这时,雨已经停了。距离下班只剩几十分钟。黄涛伸着懒腰,打开雨刮器,把前挡风玻璃上的水珠一点一点扫干净。刚准备开车门,远远看见一辆车,从拉索桥上驶来。他立刻下车,在那辆车逼近之际,做出停车接受检查的手势。看对方没有停下的意思,黄涛又拿起随身携带的电喇叭喊,请立即停车。越野车终于减速,停到了路边。车上下来一个面颊飘着红晕的中年男人。黄涛拿起酒精测试仪,让他吹,对方用手背拨开。中年男人拍了下黄涛的肩膀说,警官,加下微信。黄涛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了片刻,黄涛明白,他是想贿赂自己。黄濤是辅警没错,可他的纪律性一点也不比那些正式警察差。黄涛回,别整那些没用的,乖乖配合工作。男人嘿嘿一笑说,兄弟,辅警一个月才挣几个钱,我个人给你发点津贴。听到这句话,黄涛的心理防线被撕扯出一个口子。像他们这种合同制警察,哪有什么津贴,就那点死工资,活还比正式警察干的只多不少。黄涛越想越觉得委屈。男人又软磨硬泡了一会,黄涛妥协了。他心想反正自己一个人执勤,只要不声张,谁也不知道有这回事。黄涛四下瞅了瞅,亮出自己的微信收款码。男人转了五千块钱过来,问,兄弟,够吗?黄涛回,一路顺风。
越野车一脚油门,驶离黄涛的视线。黄涛盯着这由一个五、三个零组成的数字,第一次对钱感到恐惧。为了平息这种奇怪的感觉,让这件事变得合乎情理,他脑海里又开始滋生得饶人处且饶人,予人方便予己方便之类的论调。搁在刚当上辅警那几年,这点钱诱惑不了黄涛。之前的黄涛,是一个人奔跑,现在,他或许得拽着一群人奔跑,有时可能还得背着,抱着,捧着。他的选择很少了,倒下又不在备选范围之内,他不能倒下。
凄冷的河堤路上,再没有一辆车飞驰而至。黄涛左等右等,到了交班时间,也没看见接替他的同事。黄涛发消息问师父,得到答复,领导临时决定收队,说凌晨还有雷雨,不能让同志们太辛苦。挂断电话,黄涛驱车回了交警大队,躺在办公室软和的皮沙发上,准备凑合一宿。三楼寝室有黄涛的床铺,不过是六人间,太吵,自己又不抽烟,整天被一群老烟枪同事熏得肺疼。这都是其次,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警校刚毕业考进来的小孩,没什么共同话题。老谈女人的话,黄涛也觉得俗。实在没地去,黄涛才会上去休息一下。当初一起参加工作的辅警,一个个迫于生活的压力,都告别了这个岗位。黄涛在单位除了一级警员的师父,也就基本上没有什么聊得来的老朋友。待在单位,黄涛常常觉得发窘,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或者说,被孤立的人。每次下班,黄涛都不愿意多停留一刻。这次要不是时间太晚,他早跑回家了。
秋日的早晨,群山环绕的县城,阳光如同金色的河流,充溢在大街小巷。黄涛睡醒换上便装,骑着电动摩托车从交警大队出来,先去二十米路的早餐店,吃了几个地软豆腐馅的包子,又吸溜着把一碗豆浆送到胃里。闲暇的一天,才正式开始。刘娜不用管。黄涛知道她比自己吃得精致多了,紫薯燕麦粥,三明治,青团,诸如此类。她喜欢折腾,一个早餐都能做出八百种花样,根本饿不着。一米六不到的个子,体重一百二十多斤,健壮得像头小马驹。黄涛用纸巾擦完嘴,对老板娘讲,再装上六个包子,啥馅都行,外加三碗黑米稀饭,带走。黄濤平常都是在单位食堂吃,总是想着能省一顿是一顿。今天,难得慷慨了一回。
天鹅湖小区,黄涛很久没来过了。他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小区外面都是绿盈盈的,还有人在路边卖新鲜采摘的野香椿。黄涛左手提着一塑料袋的吃食,右手又拎着在附近买的一个大西瓜,走了进去。老旧的小区,没有电梯,楼梯又陡,上个楼跟攀岩似的。要去五楼,黄涛猫着腰,爬到三楼,额头上已经有汗珠滚落。到了五楼,按门铃,开门的是母亲。她接过黄涛手里的东西,笑着说,你咋来了?黄涛回,没事,来看看。父亲在浇一盆高耸的芦荟,看见黄涛,一脸的喜悦,他把圆肚形的喷壶放在窗台,也走了过来。两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黄涛问,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父亲回,比之前要好。黄涛说,怎么突然颈椎又出问题。父亲说,前一阵夜市上的生意好,队都排到邮局门口了,一晚上能卖三百多份炒面,身体吃不消。黄涛说,那先休息一段时间,六十好几的人了,也别太逞强,干不成,就算了。父母现在都是药罐子,支气管炎,高血压,胃病,疾病像标签一样,一张又一张往老两口年迈的身体上贴。黄涛看见羸弱的父母,心里五味杂陈。他顿了下,又随口问,黄浪呢?母亲回,刚睡着。黄涛说,东场村拆迁,那卖水果的,分下两套房,还有五十多万,应该去缠缠他,让再给拿点钱。父亲苦笑着说,钱人家当初都赔过了,现在再提,不合适。黄涛叹了口气说,那点钱,够干啥,黄浪可是一辈子都毁了。
十年前,黄浪上小学三年级,十岁都不到。在早市一个水果摊前,因为偷拿苹果,被摊主和他媳妇堵在墙角,左耳光,右踢脚,打了有一个小时。下午,黄浪神情呆滞地走回家,母亲一看,裤子湿淋淋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让黄浪脱下来去洗,黄浪带着哭腔说,自己再也不敢了。黄浪被吓傻了。父母看到这个情况,果断报警。在警察的调解下,也为了能有钱给黄浪治病,水果摊主赔偿十多万后,他们决定放弃追究。当时,玉县的房价一平方米才不到一千块钱,十多万,算是笔巨款。可谁知道,又是北京,又是南京的寻医问药,黄浪的病仍然没有好转。医生说,这种应激性心理障碍,很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消失,患者以及家属也不必太过焦虑。在父母因为看到点希望而泪珠盈睫的时候,医生又吞吞吐吐说,最坏的结果就是病程迁延,贯穿患者的一生。很不幸,黄浪就是最坏的结果。不发作的时候,挺安静,一旦受到刺激,就如同鬼魂上身,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因为精神疾病,书没法继续念,在学校受老师同学排挤的黄浪,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长大后,工作自然也找不到,娶妻生子更是天方夜谭。家里就靠着政府每月的低保金,以及父母在夜市卖炒面来维持基本的生活。
母亲给黄涛端了杯水,递到他手里,笑了笑说,光顾着说话,忘记搁茶叶。黄涛扭开茶几上写着茉莉花茶的铁盒,一看,里面只剩点末子。黄涛说,过几天,我给你们拿盒安吉白茶,上一次单位发的,一直在办公室抽屉放着,没时间喝。父亲回,我和你妈也不太喝茶,最近黄浪又犯病了,也没有那个心思。黄涛说,不行就送精神病院,低保户,看病能报销。父亲回,送进去是省事,可我和你妈有点于心不忍。这些年,父亲能抡动炒锅的时候,每次晚上出摊,都把黄浪带在身边,让他坐在角落的桌子上。黄浪也能意识到,父母是为了自己在苦苦支撑这个家,他就一言不发地等他们收摊。不仅父母舍不得黄浪,黄浪也舍不得他们。黄浪也住过精神病院,倒没有多抗拒,老两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还是坚持把他接回家。黄涛喝了口茶,仰起头对母亲讲,赶紧把黄浪叫起来吃早点,等会放凉了。不一会儿,黄浪歪着头从卧室出来,他看见黄涛很高兴。一个劲地喊,哥,哥,哥。黄涛也不停地答应着。黄浪又指着放在地上的西瓜说,大西瓜。黄涛说,先吃早点,吃完,我们一起吃,他又看向父母补充道,宁夏石头瓜,甜得很。
饭桌上,黄浪认真地吃自己捏在手里的包子。黄涛和父母又聊起了一些生活近况。母亲扯到孙子身上,问黄涛,臭蛋最近淘气不?黄涛说,每天晚上一下班,自己只要敲门,就能听见他奶声奶气地喊爸爸。母亲又愧疚地表示,因为有黄浪,自己和父亲的精力,都耗费在他身上,也没有带过孙子一天,对不起黄涛和刘娜。黄涛说,一家人,说那些干啥,刘娜又不上班,有她照看,不用操心。很快,黄浪吃完了,吵着要吃西瓜。父亲挡着,说,等会切。话音刚落,黄浪就跑过去,抱着西瓜,往厨房走。没走几步,手一滑,西瓜嘭一声摔在了地上,红色的汁液迸溅到他的脸上。黄浪瘫坐在那里哭着说,血,血。父亲见状,压抑许久的情绪爆发了,咆哮着说,你是看我和你妈活得时间太长。气氛一下子变得阴郁起来。黄涛一看这阵势,他准备走了,他很害怕再看到父母的眼泪。黄涛知道接下来就要上演如此的场景,这会让他崩溃。其实,黄涛不愿意来,甚至多打一个电话,他都觉得痛苦。他谁也救不了,自己也是尊泥菩萨,还是烂泥糊上的那种。临走的时候,黄涛给母亲的微信上转了三千块钱,说是之前发的奖金。母亲红着眼圈推托说,不用。黄涛义正辞严地回,也让自己尽下孝心。他走到门口,父亲从厨房出来,把摔烂了的西瓜完好的部分切分整齐,码放在透明的果盘上,端着让黄涛吃一块再走。黄涛说,不了。猛一下关上门,火灾逃生般的速度,下了楼。
白鹿广场边,大润发超市开业。黄涛从天鹅湖小区出来,骑着电动车,不着急回家,左拐右拐,游游荡荡到那里,赶上大酬宾活动。门口在派发传单,他没有什么要买的。黄涛攥着传单,跑到前台问一个穿着红马甲的中年妇女,你们这里还招人吗?对方说,洗护用品区还缺个导购,但是不招男的。黄涛回,不是我干。他又打探了薪酬情况。得到的答复是基本工资三千,提成看销售业绩。黄涛觉得不错。刘娜挺适合干这个,她嘴皮子厉害。高中几年,每次红五月文艺晚会,刘娜都是主持人之一。
结婚后,刘娜就没有上过班,都是黄涛养家。家里的开支,大头都靠双方父母接济。现在,自己的父母也有心无力。之前,黄涛给他们的钱,都被退回来了,他们也知道黄涛的难。这次,黄涛给母亲三千块钱,母亲半推半就收下,黄涛知道,他们是真的遇到困难了。刘娜父母那边,经济宽裕点不假,可今年刘娜的妹妹结婚,招了上门女婿,老两口也很少再私下里支援黄涛和刘娜这个小家庭。儿子已经三岁,九月在玉县中心幼儿园入园了。刘娜于情于理,也应该上班了。黄涛不指望她会给自己减轻多少压力,只想刘娜能有份工作,别再混吃等死下去,把人生给荒废掉了。
黄涛敲了几下门,没开。他掏出钥匙自己拧开,换拖鞋,然后又躺到沙发上。厕所灯亮着,刘娜应该在里面。电视机里正在放《平凡的世界》田晓霞被水冲走那一段。黄涛读书的时候,也是个文艺青年,看过路遥的原著,他从一开始就憧憬孙少平和田晓霞有个圆满的结局,谁知道,最后会是这样。黄涛摇了摇头,心想,悲剧才是生活的真相。一阵抽水马桶的哀鸣过后,刘娜走了出来,脸上布满烦怨的褶皱。刘娜问,你咋才回来?黄涛说,起来晚了。刘娜问,吃了没?又接着说,没吃的话,电饭锅里还有皮蛋瘦肉粥。黄涛回,在单位食堂刚吃过。刘娜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坐到黄涛身边,拉着他的胳膊说,那我们去白鹿塬民俗村逛逛。黄涛说,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让我歇歇。刘娜甩开黄涛的胳膊,转过头瞪了黄涛一眼,又把电视机打开,躺在沙发的另一侧,嗑起瓜子。彼此沉默了一会,黄涛开腔说,大润发开业,招人呢,你要不要去試试。刘娜回,就这么着急让我上班,养不起我,当初就别娶我啊。听刘娜这么一说,黄涛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年他是想尽办法搞钱。前几年,下班后,开滴滴、送外卖他都干过。现在,腰上落下了毛病,偶尔还会跑个一单两单,刘娜是一点都不体谅他。
黄涛恨自己当初结婚结得太草率,怎么就和这样蛮不讲理的人拴在了一起。要不是父母在后面催得紧,说弟弟那个样子,让他早早结婚,不能断了香火,他才不会那么着急。刚够领证的年纪,就步入婚姻的深渊,自己这辈子也算是毁了。原本黄涛还想和刘娜说说王亮让他去西藏开饭店的事,这也是条后路,如果真的能成,他不用再当不招人待见的辅警,刘娜也可以做做老板娘。话到嘴边,黄涛又咽下去了。他明白,刘娜肯定不同意,刚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她还挺善解人意,婚后时而林妹妹,时而母老虎,由着自己的性子撒泼。现在,他们很少合拍过,就连做爱,也是勉强配合。
黄涛又想逃了。他起身去厕所洗把脸,对着马桶滋了泡尿,一边系裤带,一边往门外走。刘娜问,你去哪?黄涛心想,要你管。可他又不敢对刘娜发火,黄涛惹不起她,又只好赔着笑脸说,还得去单位一趟,队里有点事。黄涛有点想离婚了,他觉得既然两个人过不好日子,那就一个人过。孩子也大了,不再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找个全托的民办幼儿园,自己周六周日去,见见孩子就行,不一定非得刘娜这个好吃懒做的母亲来照看。很快,黄涛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已经麻木,觉得一切再糟糕下去,也糟糕不到哪去了,随它去吧。又一次走在大街上,太阳像是被浇上了一盆水,发出毛茸茸的光,不怎么炽烈。黄涛抬头望了望,还是带给他像生活一样的眩晕。风从远处的山谷里逶迤而来,显得格外的悠长。黄涛脑海里涌现自己漫步在拉萨街头的场景,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幻想着面前就是雄伟的喜马拉雅山脉。闭上眼睛遐想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看见矮矮的白鹿塬。黄涛笑了,谁不喜欢自由呢?要是孤身一人,黄涛就毫不迟疑去西藏开饭馆,哪怕是给王亮打长工,也比囚居在这个小县城舒坦。黄涛清楚,自己改变不了刘娜,改变不了很多他本以为能改变的事。
黄涛一个人走走停停,心里一下子畅快了不少,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黄涛平常一下班,经常在白鹿体育馆打羽毛球,今天,他也不想去。黄涛正在思考如何消磨剩下的时间时,师父打电话告诉他,一辆外地牌照的越野车闯进县政府的院子,司机酒驾,把门口的升降杆都给撞断了。领导很生气,说检查酒驾的工作,做得不细致,不扎实,要开紧急会议。黄涛问,哪个地方的牌照?师父回,我也不知道,头还晕乎乎的,你快往队里走,我也马上到。
师父说完,黄涛惊出了一身虚汗,自己放走的那辆车就是外地牌照的越野车,倘若真的凑巧,那事态就严重了。要是司机交代清楚,咬上自己,警服肯定得脱了。黄涛又想,县城就这么大,如果说是外地牌照的越野车,那肯定对上卯了。一瞬间,黄涛面如土色,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谁掐着后脖颈拎了起来,走路深一脚,浅一脚。还去交警大队干什么?黄涛准备到汽车站买张票坐到省城,然后再搭乘火车逃往西藏。自己没犯什么大事,躲个几年,等风平浪静再回来。说不定,还真在那里开起饭馆,当上老板。不然,能怎么办呢?没有了这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不用他提,刘婷也会和他离婚。父母也会更加悲伤,留下几近干涸的泪水。儿子的托养费,他也交不起了。黄涛知道,自己没法在玉县这个狭小的世界,承受这接下来的一切。黄涛走到向阳路小学的巷子口,一辆黑色的大众车,朝着黄涛不停地按喇叭,是一个经常在单位食堂吃饭碰面的同事。黄涛点点头,尴尬地回应他。同事按下车窗,向黄涛喊,涛哥,走,开会,你没接到通知吗?黄涛歪了下头,装作疑惑的样子,还是架不住他的热情,只好先放弃自己的计划,上了车。
昨天酒驾肇事那个货,抓到没?黄涛心里存着一丝侥幸问正在开车的同事。同事回,还在调查呢,这不紧急开会,听说是要抽调警力搜寻。黄涛说,那估计都跑远了,你知道是哪个地方的车?同事说,好像是粤B牌照的长城魏派。黄涛又问,什么车?同事回,长城魏派。黄涛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多半。那应该不是自己放走的那辆,那辆是山西的牌照,是丰田的车标。开会,再一次得到确认,不是黄涛放走的那辆。一场虚惊过后,让黄涛更加珍惜这份养家糊口的工作。领导站在上面说了很多,黄涛都仔细抄写在了记录本上。下午的搜寻,有公安在配合。县城的雪亮工程,有成千上万个高清摄像头,是成千上万双不会疲惫的眼睛,遍布在城区大大小小的路口以及近郊各个交通要道。掌握具体案情之后,再查到车主的照片信息,输进去一比对,不出一个小时,人就抓到了。不过发生那件事之后,交警大队酒驾检查的频次,也随之升高。一个礼拜左右,又轮到黄涛和另一个同事去灞河边执勤。
皎洁的月光,如同银色的纱衣,盖在白鹿塬上。灞河细小的涌动声,把世界衬托得更加寂静。同事在警车里昏睡,黄涛站在斑马线上,依旧感到无聊。昨天和王亮又通了次电话,谈了很多,黄涛没有给出明确的态度。一切都在变化,他不想把自己的任何一个出路堵死。儿子又要交托养费了,剩下的两千块,刚够还花呗,工资迟迟没有到账。此刻,黄涛希望能有一辆摇摇晃晃的汽车,从灞河对岸,漆黑的光里驶出,再一次,水蛇一样游移而来。黄涛在一条不知最终会通向哪里的道路上,等待着。随后,他又看了眼闪烁的警灯,想起自己刚穿上这身蓝制服时那个云蒸霞蔚的早晨。黄涛躲进车里,搁置了等待。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