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德
不知何时,春风已从天的那一边翻山越岭而来,惹得那些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花儿、草儿,纷纷揉揉惺忪的眼睛,张开双臂夹道欢迎,并送上已经准备了一年的礼物。于是,春风的口袋总是鼓鼓囊囊的,因为装满了花草赠送的清香之气,可以大方地一波波、一阵阵地撒入空中,飘向四面八方。
春风,携香而行,所经之处,大小树木频频颔首致礼,并送来了哗哗的掌声,男女老幼精神抖擞,陶醉在这香气浩荡的春风里。
可惜的是,再香的味道于我而言,都是无感的。
1
嗅觉究竟是哪年哪月突然离我而去的,已无法探究了,但原因我还是清楚的。幼时的我,大概是个鼻涕虫,到了中学时已发展为鼻炎、鼻窦炎。鼻腔的通道像是逐渐塞满了淤泥,能够流通的空间被挤压得越来越窄。费力的呼吸犹如多了一个加压泵,粗重而沉闷。说话的声音像是被谁捏住了鼻子,失去了真实。口袋里常年装着一件似乎永远看不清原色的手帕。发展到后来,鼻腔开始经常性罢工,偶尔有一侧开工,也受狭窄通道所迫,大白天的呼吸也夹带着莫名哨声,引人侧目,疑为昏昏欲睡者。不得已,只能靠口腔的帮忙才能“苟延残喘”。
呼吸不畅不仅影响形象,也严重威胁到健康了,如鲠在喉,遂下决心除之而后快。医院没少跑,滴鼻药、口服药也没少用,然而就是不能实现畅快呼吸的心愿。就在山重水尽疑无路之时,忽有一日在某杂志的一角,看到一则有关治鼻炎的气功小贴士,我如获至宝。要知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所谓的气功还是充满神秘感的,于是我把那条小贴士的内容全部背了下来,并一丝不苟地对照着练了起来。也许真的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记得那一天清晨,几轮逆式呼吸后,我的十个指尖似真的有丝丝气流不断涌动,双侧鼻腔像是缓缓打开了两扇尘封已久的山门,豁然开朗起来,又似是“任督二脉”骤然打通,全身顿感神清气爽。从此,折磨我十几年的鼻腔阻塞、鼻音浓厚的顽疾悄然远去。
鼻腔通畅了,我以为鼻子的功能理所当然已恢复健康的状态了。然而多年之后,烟火生活里常被“友情提示”:去闻一闻那有什么味道!随后,把鼻子贴在某物上,居然未觉出任何异味,尽管视野里的某物已是腐烂不堪。如此反复验证,并请医生确认,结论很悲观也很现实:嗅觉失灵已久矣!长期鼻窦炎的祸根其实已经埋得很深,嗅觉神经非常迟钝近乎于无,只不过我那时年轻,加之本质上是个粗线条的人,并没特别在意。
据说嗅觉与味觉是相通的,它们共同构成了对味道的判断。如果闻而不知其味,被嘲为“石鼻子”,某种程度上还可以忍受,倘若食而不知其味,可能人生也就失去了一半的意义。毕竟古人经多方观察研究,曾得出过结论,人生两大事:饮食、男女!因而饮食,自是生存下去的必须了。同时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类对食物的选择和加工,逐渐衍生出美食之好来。央视的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曾风靡全国乃至华人世界,因其具有深厚的历史、地域、风俗等特色传承,更是上升到中华文化的层面被解读和传颂。回想自己半百人生,美食的根基似乎打得并不牢。早年很长一段时间只是为了吃个饱,连大米饭都不能敞开吃的,往往得先咬牙扛下一碗芋头垫个半饱,然后才有资格吃一碗米饭。至于菜,夏秋时节会有些时令蔬菜,冬春则以腌白菜为主,俗称“烂腌菜”,一年到头,肉类是极其罕见的。如此情况,皆是“低水平之重复”,哪有美食之感可悟呢!但对味道的记忆也并非一无是处。比如我酷爱豆制品的味道,不论是原生大豆,还是其加工而成的豆腐、千张、干子之类,皆食之有味,这种胃部记忆至今丝毫不减,大概已融入血液里了。
托改革开放之福,近三十年来,生活条件的提高犹如坐了火箭,很快抵达小康及以上水平,早已变吃饱为吃好了,于是味觉的辨识度要求越来越高,对食品的味道有了挑剔的眼光和选择的余地。但各地食物因食材及烹饪方法和生活习惯的不同,呈现出不同的味觉偏好,比如川、湘等地几乎无辣不欢,而浙、沪一带则有甜味的需求。
古人把美食形容为山珍海味,都是对食物的赞美。现代人要吃饱吃好还要吃得健康,因此珍馐佳肴也并不视为美食的最高味觉享受。家乡肥东的一碗“泥鳅挂面”成本不过几元钱,却能荣登《舌尖上的中国》而广为传播,食材仅是泥鳅和由小麦加工而成的面条。泥鳅静水而生,春夏肥硕滑嫩,素有“水中人参”之美誉。面条是地方独有的“竹塘挂面”。据说此面需经揉面师傅二九一十八道工序碾破搓揉拉伸,筋道十足。二者的相遇,在“油盐酱醋椒”的共同作用下,再掺入千年古井甘洌之泉搅拌,起了特别的化学反应,其味道之鲜美堪称一绝,难怪食客都被牵引得流连忘返了。吃得如此愉快,谁不说它“味道好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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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虽好,但也不宜太长。这是本地一句暗含贬义的话,这里的味道用“长”,而不用“浓”,实际上已经超越了食物本身,而延伸到对人品或行为的评价了。如果说某人挺有味道,也许有褒有贬,但如果说某人味道挺长,那就是百分百的贬义了,其中包含酸腐、爱嘚瑟、虚伪等负面评价,也就是说与此人相处得注意距离了。
多年前,某人发迹前常与同僚互称兄弟,谦逊异常,大有休戚与共、同袍相依之感。忽一日荣登高位,鄙人出于礼节也曾当面道贺,原以为会受到热情回应,没想到某人端坐于高椅之上,像一尊表情僵硬的雕塑,目光淡然,仿佛从中世纪走来,与往日热情似火之“兄弟”判若两人。只见他一手抚梳额顶油光可鉴的头发,一手捧起茶杯,低头左摇右晃地吹着水汽,然后深深抿了一口茶,才漫不经心地说:“嗯,那个,啊嗯……不巧哎,我要去开会了。有事吗?”说着已站起身来。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上瞬间爬满了陌生的问号,着实让我有点猝不及防。原本饱满的热烈情绪,像是被角落里突然冒出的一股寒气瞬间速冻,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立即瘪了下去。讪讪而退的我,肠胃不自觉地涌起一阵不适,一种烂鱼般的腐败味直抵神经末梢,这味也太“长”了,让人够不着,从此远离,免得哪天被熏残了,成为某味相投者。
先辈“芋老人”曾有“时位之移人”妙论。同样一锅老芋头,在饥寒时其味香而甜,在富贵时却食之无味。变化的不是“调和之有异”,而是身居高位后,可供选择的美味已经上了几层楼,比芋头多了去了。倘若不能时而念及并反刍,那些原始的味道便无法体会得了,只能留作长长的记忆,时间一久便随风而去了。某人原先的味道也许是正的,只不过,换了一把高椅子,就自感身份也高貴起来,端起了架子,味道当然就拉长了。
3
味可尝,但不可长,似乎有它内在的道理。但尝遍人生百味,有时方显探索的可贵。
所谓百味,就是人生阅尽千山万水后的彻悟。这其中,最刻骨铭心的往往是流淌在血液里的苦味。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意在苦中磨炼心性,方能增长才干。这方面古往今来典型的案例不胜枚举,本文就不再实行拿来主义了。在我看来,人生打拼奋斗之苦,除了对个体而言的谋生或就业经历的种种困境之苦外,另一种则是站在大众立场上的“上下求索”之苦。鲁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一文中曾记述了一节日本电影的片段,说的是日俄战争后,日本人抓获了几名给俄国人做间谍的中国人,“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还有个我。‘万岁!他们都欢呼起来。这种欢呼,是每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从那时起,先生的“意见开始变化”,并最终决定弃医从文。所谓“刺耳”必定是心灵受到创伤,应该是经历了一段痛苦的思考后,才开始了“变化”。自此,先生毕生以文字为投枪和匕首,在“彷徨”中为国人清除精神之障,在“呐喊”中直面惨淡的人生,奔着微茫的希望奋然前行,在持续不断的“朝花夕拾”中垒起了一座文化丰碑。
大学者余秋雨先生,在事业如日中天之时,忽然辞去一切行政职务和高位任命,初想也许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没想到这一看,就一发不可收。他用数年时间,孤身一人考察并阐释诸多被埋没的重要历史遗址,经过先生的千淘万漉,终成一段令世人叹服的“文化苦旅”,且开创了一代文化大散文的先河。这个旅,表面看与“游记”相关,但因其苦苦追寻每一个历史遗存背后的文化更迭,便有了一眼千年的沧桑之味。读了余先生系列文化散文后,对于“文化自信”,我似乎找到了那些千丝万缕的根,因为这些根扎在几千年文明的土壤里,所以具有了深沉而持久的力量,让无限传承成为可能。因而,这个苦旅之味,是对文化资源的艰辛探索和整理,值得我们细细品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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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味,叫作趣味。趣味相投者易走近,且不论香臭,但首要的是要使自己变得有趣。所谓有趣,往往与个性或喜好相关,也取决于格局视野。人生苦短,若能做个灵魂有趣的人,则不白来人间走一回。当然,在我眼里有趣的灵魂,不是魏晋时期那种独来独往、自由自在的“艺术家”,而是一种从容面对生活,拥有百折而无悔的精神大厦者。
因工作需要,常常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必须要面对“上官如云、过客如雨”的现实世界。也因个人小兴趣,偶尔会在书山文海中遇到些鸿儒大家,或者“所见略同”者,那就像是在发霉的日子里,忽然收获了一些阳光的味道。著名作家刘湘如先生,是我辈仰望的文学大家。几年前,我在网刊上发了一则短文,湘如先生看后认真写了段鼓励之语,然后又私发微信于我,讲了一句至今令我受益无穷的话,他说“为人要直,作文要曲”。这句话可谓言简意赅,把做人和写文的两个重要内涵,作了非常形象的比喻,一下子令人醍醐灌顶。而纵观湘如先生一生,出身于普通农家,早年经历坎坷,曾高中北大,却因家庭的历史原因未被录取。生活的飓风,并未吹灭他的文学梦想,相反,他依然笔耕不辍,终获大成。可以说他这一生都在实践“人与文”的有机统一。前不久,年逾古稀的刘先生,把毕生的文学成就,尽数赠送给了他的母校肥东一中,布成文学馆,为学子们辟出了一条可以触摸得到的文学通道。
我以为刘先生是一位灵魂有趣者,既是忘年之交,更为我的老师。
做个灵魂有趣者,其实并不容易,因为物化的世界里,利益会让很多人目盲,能做到免俗者,精神上肯定拥有葳蕤的世界。这方面,我还挺崇拜英年早逝的父亲。
父亲生前曾凭自己的努力,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师范学校,就在即将毕业走上教师岗位之时,却遇“精简下放”政策,又回到了农民的角色,开始土里刨食的生涯。若干年后,又被聘为民办教师,从此拿着不及正式教师四分之一的工资,干着“天行者”(刘醒龙语)的大业:教书育人。虽只是个民师身份,父亲却充分发挥自己师范三年的所学,把毕生的精力和心血投注在了三尺讲台之上。高年级语文、数学皆能胜任自如。某年暑假,父亲把几十位即将进入毕业班的学生召集起来,专门补习汉语拼音知识。要知道,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农村小学教育,师资力量普遍薄弱,父亲所在的学校也不例外,拼音教学是明显的短板。父亲深知,汉语拼音是学习语文的基础,也是掌握标准音、学习规范普通话的前提。除了能为以后的汉字学习、阅读、写作奠定基础外,更主要的是,能够营造良好的学习语文的氛围,打好优秀的语言基础,为个人字正腔圆的表达、抑扬顿挫的谈吐,铺垫肥沃的土壤。因此必须要补这个短板。那个暑假里,父亲用了大概半个月的时间,系统地为即将进入五年级的新生补了拼音知识的短板。父亲不愧是在师范学校经过专业学习的,他的发音始终充满抑扬顿挫,拿着粉笔的手指,随着声调的变化在空中有规律地比画着,像是在指挥一支乐队,而他的每一次摇头晃脑,都像是一种轻重缓急的力量传递。在那个夏天,父亲清瘦的身影独自守在空旷的校园里,伴着此起彼伏的蝉鸣,还有那些孩童们清脆的朗读声,默默地做着无人关注的奉献。
我想,那一届的学生一定是受益者,因为本人当时即将上三年级,是唯一的搭便车者。正是那半个月的“蹭班”学习,让我比较熟练地掌握了拼音知识。为学生着想,是父亲补课的出发点,没有任何利益动机,尽管当年我家是个多年的“超支户”,穷得“路人皆知”,但父亲的暑假补课确是一次纯粹的免费劳动。如果以当下的社会风气去考量的话,几乎是匪夷所思的事了。
时代不知何时悄然越过了精神层面,对物欲的追求成了“万众一心”的头等大事,人们的价值观已被利益捆绑得密不透风,谁还在为传统的无私奉献精神坚守最后的阵地呢?我很庆幸,父亲对平凡岗位的敬业精神已经在无形中影响了我,进而传递给了我。回顾自己这一路走来所历种种,苦乐交织之下,从未忘记敬业奉献实乃人生之大趣也!
5
所有的味道中,大概要数“况味”二字最为浓烈了,因为唯有用酸甜苦辣咸等多味熬煮后才会生发出这种综合的味道来。“况”,大概是指境況、际遇等,没有一番淬炼和挣扎,难知其味之异也。
偶读林语堂先生《秋天的况味》一文,颇有感慨。他从一支烟谈起,悟出人到中年的种种滋味。先生以为纯熟、熏黄的秋天“是最值得赏乐的,那时的温和,如我烟上的红灰,只是一股熏熟的温香罢了。或如文人已排脱下笔惊人的格调,而渐趋纯熟练达,宏毅坚实,其文读来有深长意味”。先生作此文时已在快速奔向半百之年的途中,这半生已经涉过千山万水,其中的苦乐年华能提炼的况味足以酿就一坛老酒,聚集成一股清香、一种醇厚、一丝绵柔,还可能会有一身豪气。因而,林先生笔下的中年况味是积极的、厚实的、灿烂的,也是充满期待的。
其实自古以来对人在中年的况味,文人们皆不惜笔墨,既有“悲秋常作客”式的寂寥叹息,也有“秋日胜春朝”的自信畅达,还有“采菊东篱下”的田园闲适。当然,最为传颂的当属文学巨匠东坡先生的诗作。从人生的盛年开始,先生不是被贬就是行走在被貶的路上,虽是一肚子“不合时宜”,却一路上诗词书画、开荒持家。像一粒不择条件的种子,无论置于何种凶险和贫瘠的环境,都能迅速扎下根须,生发出别样的精彩。他用坚韧和旷达之力,酿就了千古独特的人生滋味,绵延至今,愈加浓烈。
这是个自媒体时代,每天只要打开手机,各种信息就会塞满眼眶,值得我点开的并不多,点开而又留下印象的更少。那天偶然刷到一个不足一分钟时长的小视频,瞬间被其画面的代入感吸引了。那是一位老戏骨的精彩演绎。只见他一手紧握一瓶老酒,先是微笑着把酒瓶摩挲了几下,再颤抖着递向口中,酒水在酒瓶里晃出了跳动的波澜,然而却又被放了下来,似乎舍不得喝。继而他又睁大双眼,双手高举酒瓶深深抿了一口。随着酒液游走在喉咙里、肠胃里,他缓慢低下了头,枯草般的头发和花白的胡子,簇拥着那张刻满沧桑的面孔,疲惫的眼神呈现出悲喜交替、苦而难言的情绪变化。画面的感染力在这里达到极致:激情和燃烧揉在心里,而苦涩和无奈写在脸上。此种况味之下,语言已无力,交给一壶老酒吧!
眨眼之间,自己也已过了“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之年了,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还会有,但放在历史中去咀嚼,就不会有惊涛骇浪之惧了。余生之味大概可以再寡淡些,不求浓烈。一如鼻子失灵至今,接待不了各种味道的登门造访,任它穿鼻而过,不做惊扰,了无痕迹,无关风雨也无论阴晴。网上有句话“人生不过二两酒,一两辛酸一两愁”,看起来过于低沉,我把它改为“人生恰似一条路,一半在途一半书”。途中所遇,皆是缘分;书中所获,自有欢愉,是那种简单却持久的清欢。忽然想起有位高人说过:清欢,乃人间至味。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