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园园
摘要:汉代经学作为汉代的主流意识,不可避免地要给汉赋打上时代的烙印。汉代经学的发展和演进对汉赋的渗透和影响,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经学的政治话语性导致了汉赋家讽谏精神和颂美意识的形成;经学的转述风格推动形成了汉赋铺张扬厉的特征;经学的封闭性和经学家天人合一的观念造成了汉赋创作中的模拟化倾向和普遍的虚构、想象成分。而汉代赋学与汉赋创作呈现了几乎同步的现象。汉代涉及赋学的文字大多散见于史书和杂类文章中,主要以儒家诗论为主。赋家的矛盾也反映了经学内部的矛盾。因此探讨经学影响下赋家的赋学价值认识也是必要的。
关键词:汉代;经学;赋论
中图分类号:I222 文献标识码:A
一、经学的发展及其对汉赋创作的影响
在先秦,儒学尚处于理论建构阶段,而到了汉代就进入了实践施行阶段。经学至武帝时期始成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其关键。起始由武帝策问,董仲舒上《天人三策》,后来是武帝设五经博士,为博士置弟子,标志着中国文化进入了经学时代,以政治哲学为主要话语。经学的出现,标志着儒家从一家之言上升到官方哲学的位置。作为一种权威话语强调伦理纲常对人的规范作用。经学家的权威性,主要不是来自理论的力量,而是来自皇权政治的力量。统治者倾向于儒学,提倡用儒学排挤和控制百家,设五经博士,为博士置弟子,以利禄为诱导,以教育为手段,使知识和权力结合。于是儒学在保存部分品性下演变成了官方意识形态。“经学”一词见于《汉书·倪宽传》:“见上,语经学。上从之。”在汉代,经学特指由汉儒整理而成的儒家典籍。“经”也就成了人们必须遵循的教条。汉儒整理经学是为了满足政治的需要。经由这些儒者之手,有的经书有古典文学文献依据,有些则是他们托古人之名编写的。汉代的儒学是以注释《诗》、《书》、《礼》、《易》、《春秋》等先秦儒家经典的形式出现的,但经学家拓宽了范围,他们解说的经书不仅包括前面的五经,还包括孔子、孟子以及其他一些儒学著作,通常称为“十三经”。其中,《周易》被视为第一部经典,第二部是《尚书》,含《古文尚书》和《今文尚书》两个版本。第三部是《诗经》。接着是“三礼”(《周礼》《仪礼》《礼记》),因为文献证据不足,据说有可能是汉儒编写的。至于“春秋三传”(《左传》《公羊传》《谷梁传》)都是传述《春秋经》的。《孝经》则是托名孔子实为汉儒编写的。《尔雅》托名周公,实际是多名汉儒在前人基础上编写的字典。还有《论语》、《孟子》,都是经过经学家检验之后定为的经典。
随着游士时代的结束,士人纷纷涌向朝廷,作为游士中的一部分,赋家也从藩国来到帝王身边。赋家在变成朝臣的一部分时,人身失去自由,思想更受到制约,集中的表现就是赋家的经学化。在这个痛苦的改造过程中,随着经学成为官学,加之朝廷到地方的学校教育体制日益完备,想找到一位与经学毫无关系的赋家是十分困难的。如西汉的司马迁、司马相如、刘向、扬雄,东汉的班固和蔡邕等人都不是单纯的赋家。顺从当时的环境,学者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大力宣扬汉天子的顺天承命和君权神授,高扬天子“一尊”和“一统”的大旗。以司马迁为例,他的身上带有汉初文化综合性的特点:他早年跟随董仲舒学公羊《春秋》,跟随孔安国学习古文《尚书》和鲁《诗》,并从父亲那里学习《易》学,以经学教育为基础。后来他写《史记》,发挥了以孔子为代表的原始儒学的批判精神,为一个发扬经学讽谏之风的儒者。他内心深处的政治思维,对中华民族的整体文化认同感,明白无疑地体现在著录中。而受古文经学影响的汉赋家们,也是极力宣扬天下一统。扬雄在《长杨赋》中大肆宣扬汉武帝的声威以及四夷的臣服,有人说他是绵里藏针,寓讽于颂。班固在《两都赋序》中就鲜明地表达了讽谏和颂美的意思:“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更是直接指出了赋的功能。赋作正是当时大一统环境下的产物。赋家们论功颂德,将顺其美,刺过讥失,匡救其恶,是“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毛诗序》)的儒家诗教传统的发扬,同董仲舒等人的经学思想是一致的。而汉赋受制于经学,在很大程度上是当时意识形态的构成之一,汉赋的颂美意识即源于此。
在汉代搜寻到的儒家经典中,有一部分是儒生口授,用当时流行的文字记录整理出来的,叫作“今文经”。其中最有影响力的是《春秋》学中的“公羊学派”。今文经学派对西汉的政治有很大的影响。另一部分是散在民间,藏在墙壁里偶然被发现的经书。这部分经书用古籀文写成的,故称为“古文经”,以刘歆为首倡,在东汉时发展崛起,在学术上造诣也很高。由于所依据的经书不完全相同,自汉代始儒生分为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两大学派。两派多次交锋,论争不休。一直到东汉末期,经学大师郑玄立足古文经学,兼采今文经学,融会贯通,遍注群经,形成了以古文经学为主的“通学派”(亦称“郑学”或“综合学派”) ,并得到广泛的流传,儒学至此又进入一个新阶段。汉代经学的师承授受关系形成了传述风格,后来愈演愈烈,致使其解释推演经典几乎到毫无节制的地步。这点对汉大赋铺张扬厉特征的形成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当然文学成为政治的附庸是显而易见的,而统治者也需要歌功颂德,那么赋是最适合不过的了。汉大赋铺陈的特点十分明显,从篇制和文字就能看出。朱光潜先生的《诗论》关于 “诗所以必流于赋者,由于人类对于自然的观察,渐由粗要以至于精微,对于文字的驾驭,渐由敛肃以至于放肆”、“赋偏重铺陈景物,把诗人的注意渐从内心变化引到自然界变化方面去”的观点直承刘熙载的赋论。不仅指出了赋重铺陈的特征,还进一步分析了其中的原因:正是由于社会生活内容的丰富复杂而要求一种比诗更能容纳千言万语、更为富博广泛内容的文体的需求造就了赋,也造就了赋异于诗的独特风貌。
经学家们认为,天子受命于天,而天有意志,有仁爱之心,天子亦应如此。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认为,春暖、夏温、秋清、冬寒是天有知觉、有感情的表现。而且,这种知觉、情感,董仲舒又将之与仁义联系起来,将君王的施行仁政说成是天的意志。这种思想对人们的影响很大。解困扶危,创立天下安定之局面,本身就是君王对人民的关心。这是仁政的表现,同经学的思想是一致的。宣扬天子恩德,美化汉朝,本就是汉赋家一贯的作风。而经学的传授讲究师法、家法,由此形成陈陈相因、墨守成说、不思创新的封闭思维模式更是对汉赋创作影响不小。特别是大赋,在题材、体裁选取上,总是喜欢互相模仿,形成一种模拟之风。贾谊的《吊屈原赋》是对楚辞的模拟,而其他赋家对枚乘《七发》的模仿之作是属于结构布局的模拟。扬雄也自称对司马相如的赋作多有模拟。汉代赋作中的虚构和想象,是自觉的和有意识的。天人合一的观念是经学家借神秘难测的现象来表达他们具有宗教化意蕴的思想意识。虚构是艺术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大凡要使作品高于现实生活,必须具备虚构的因素。因此借助虚构想象以实现宏大美学理想是汉赋作家的共识。像大多数的赋家对于天子气象的描述,对于宫殿王林的夸饰,甚至对虚无世界的探寻,驰骋赋才,古往今来,上天下地纵横无极,都表现出想象的成分。这种模拟、虚构和想象固然是汉赋的特点,体现着汉朝一统华夏的盛大气象下赋家的自豪和骄傲,但过度模拟扼杀了文学的活力,受到了后代的诟病。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文人摹仿之病”条批评朱明复古派之文云:“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乎!效《楚辞》者必不如《楚辞》,效《七发》者必不如《七发》,盖其意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笔力复不能自遂,此寿陵余子学步邯郸之说也。”发言可谓精辟入里。
二、汉赋创作及赋学理论的兴盛
汉初,赋体文学已经呈现出兴盛的势头。《汉书·艺文志》著录西汉赋700余篇,其中武帝时就有400余篇。西汉初年的大赋热潮形成以后,就一直作为西汉一代最主要的文体形式统治着文坛,并在西汉后期被王褒、扬雄等人继承和发扬。扬雄就作了《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河东赋》等12篇大赋。汉代涉及赋学的文字大多散见于史书和杂类文章中,如司马相如、扬雄的传记等,或者是哲学类的文章,如扬雄的《法言》,王充的《论衡》等。早期的赋学批评中,司马迁对司马相如的赋评价比较中肯:“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 ”( 《司马相如列传》)“《子虚》之事,《上林》赋说,靡丽多夸,然其指风谏,归于无为。”( 《太史公自序》)既肯定了司马相如赋的成就,也指出了赋的讽谏实质和铺陈华丽的形式。评价客观,在赋学史上有开风气之先的功劳。当然有的文章在论述楚辞时也顺及提起了赋,如班固的《离骚》序、王逸的《楚辞章句序》等。因为汉代赋学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汉代赋学与汉赋创作呈现了几乎同步的现象。汉初骚体赋发达,走着一条追思和模拟屈原及其作品的道路。屈原作品惊绝的艺术魅力及其对黑暗现实的批判以及对自身命运的关注和抗争,深深感染着汉初赋家,比如贾谊。他的赋中深深的悲不遇之感,上承屈原。而班固作为正统的赋家对屈原作品的艺术特色有贬有褒,但基本持肯定态度: “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像其从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扬雄,骋极文辞,好而悲之,自谓不能及也。虽非明智之器,可谓妙才者也。”( 《离骚》序)指出了屈原为辞赋宗,这个断言是实事求是的。而班固《两都赋》、《答宾戏》以及张衡《二京赋》和张超《诮青衣赋》中的赋论,是属于赋中论赋,形式比较特别。班固在《两都赋》中详细地分析了赋的源流,特征以及发展,见解独到。总之,强调讽谏精神是这段赋学批评的主要体征,是当时大环境下的产物。
经学明道、宗经、征圣,以“美”“刺”说《诗》,汉代的赋论也普遍认同这一思维模式。经学的诗教理论是当时赋学思想的主流。经学继承了先秦儒学以道统对抗正统的传统,有一定的政治批判性,主张以讽谏的方式对君主的过失进行劝诫。同样,汉儒对汉赋的评论始终以经学之讽谏尤其是《诗经》学的讽谏为标准对汉赋价值进行裁定,无论是维护还是批评,都离不开这个思维定势。从本质上说,汉赋的讽谏精神是经学,特别是《诗经》学的讽谏精神的延伸,二者同体互生,不可分离。而汉赋家如扬雄等人在赋的创作中积极实践自己以赋为讽的主张,显示了此路不通的困窘。扬雄认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汉书》卷八七《扬雄传》),赋确实是“劝百讽一”,“曲终奏雅”。这是散体赋的局限性,也是扬雄意识到不能超越而在晚年转而为经的原因之一。而到了东汉,与强劲的颂汉之风完全一致,汉代的赋论中也出现了颂美的声音,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班固的《两都赋序》。在这篇文章中,他认为《诗经》之中,“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汉赋“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又说:
且夫道有隆夷,学有粗密,因时而建德者,不以远近易则。故皋陶歌虞,奚斯颂鲁,同见采于孔氏,列于《诗》、《书》,其义一也。稽之上古则如彼,考之汉室又如此。斯事虽细,然先臣之旧式,国家之遗美,不可阙也。
纵论班固之赋论,发现他在讽与劝之间徘徊,但他的独到之处在于发掘出了赋的颂美功能,并给予了正面的肯定。在此之前,汉儒认为赋的真正价值在于“讽”而不是“劝”,总是极力强调赋的讽谏精神,在矛盾未能解决时就毅然弃而不作,如扬雄。但班固是第一次宣扬赋的颂美不仅不是弊端,反而正是它的价值、意义所在。这在赋论史上是一个极大的转变,标志着汉赋颂美意识的自觉。当然班固之后,明确主张赋应该颂美的还有王延寿及他的《鲁灵光殿赋序》。张衡无疑是接受了扬雄的部分主张又改进了一些,他本人的思想虽兼儒、道、墨而有之,但维护君统、寻求与官方合作,则是贯彻在其诗、赋、文中的一贯倾向。龚克昌先生指出:“他对最高统治者一直持拥戴、合作的态度。他的所有诗、赋、文、疏,也大体是站在正统的儒家立场上,以儒家的经典为武器,来批判一切与之相违背的人事。”张衡的赋论更符合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原则。这同时也说明了随着经学势力的日益扩大,辞赋创作和赋学批评也顺应了经学“中和”的轨迹。
三、经学影响下的赋学价值认识
汉赋是汉代的文学意识形态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汉代文学的代表。汉代经学作为汉代的主流意识,不可避免地要给汉赋打上时代的烙印。赋家的矛盾也反映了经学内部的矛盾。赋家经学化和经学家赋家化,体现了经学与汉赋的的交流、融合。但本质上,角色的混乱也造成了危机。汉代经学家以一种主人翁的态度来评判赋的价值。而汉代赋家身份则类似于古代的俳优,于是对自身的地位和尊严均有不平。赋家以审美创造为最高追求,经学家以修明经术,匡国理政为主要职责。但赋家迫于形势必须向经学靠拢,要在自己的创作和评论中加上经学的内容,即创作辞赋与教化功用的矛盾,这才是焦点。也就是说是儒家诗教精神和赋家尚辞风貌之间的矛盾。汉儒不敢承认汉赋与楚歌、民间隐语和纵横家言的渊源关系,将赋的源头上推至《诗经》,也说明了这个问题。以隐语而论,它的风格大多幽默滑稽,其功能在于智力较量和审美愉悦,最初属于民间文化。更不要说有“郑卫之音”之称的民歌和大加“诋毁”孔子这位儒家先圣的杂书。经学对非正统文化的排斥是显而易见的。汉儒对汉赋文体的源流作经学化的阐释,是为经学规范汉赋提供必要的前提。以经学为依归提高汉赋的地位,把它归入正统文化中,自然加深了汉赋与经学的联系。只有这样,汉赋才有意义,才有存在的必要。汉人尚礼制,立“乐府”, 兴“太学”,博士论经,作家献赋,正处同一文化氛围, 意在复兴礼乐制度下的尚文传统。
古代文学的关键点在抒情与修辞,而功用则屡次被定义为教化与娱乐。由于汉代的经世致用之风盛行,所以对华词丽句的赋作多持批评之态度也是自然的。早期的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 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虽外殊, 其合德一也。相如虽多虚辞滥说, 然其要归引之节俭, 此与《诗》之风谏何异。”这些赋家一方面要受文学思潮的驱动而创作大量的赋来讽谏与颂美,另一方面却要受到当时环境的影响,以“六经”为准的来评论赋作,自然产生了扬雄似的“慕赋”又“悔赋”的心态。
当代文史学家指出:“两汉是经学昌明的时代,自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经学博士相继设立,经学大师层出不穷,宗经成为有汉一代的社会风气。汉代文学和经学交流是相互的,经学作用于文学,文学也影响经学,二者彼此渗透,双向互动,呈现许多相似的特征。”在经学的控制下,汉赋也呈现出了悖离的一面,但是合一还是主要的。到东汉后期,士人与大一统政治的疏离和老庄思想的崛起,经学的控制力减弱,个体自觉性加强,创作抒情小赋成为了主流。同时汉赋的尚奇倾向也持续影响到魏晋玄风之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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