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论与超越:人类艺术精神的时空轨迹

2016-10-08 17:26
今日教育 2016年8期
关键词:悖论个体人类

王岳川

现象学家梅洛·庞蒂说,人的艺术最终将可能出现一个悖论,就是成为反艺术和非艺术。从面目之美开始,已经预示了一个问题,艺术会变成身体之美,再变成裸体之美。

这并非危言耸听,《沉重的肉身》一书让人们感觉到,沉重的肉身相对的是轻飘的精神。我想,还是让身体再轻一些、减点肥,让精神稍微重一点吧。所以我很强调时间和空间的超越性。我想说,人只能活一次,在世时你如果对人类美妙的文化艺术没有把握、没有体验,就是进入宝山,也是空手而归。所以,把美好的东西拿到手再传播出去,这既是一种道义的担当,又是对人类的清晰认识。对自己的有限性没有认识,才会时常轻狂。

地球如此之大,太阳系如此之巨,宇宙如此之广,人就显得非常卑微。像一只蚂蚁,或是一根芦苇。曾有英国科学家认为,宇宙是复数,是一百万个宇宙。人在数学统计的概念上等于零,“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有了这样的思想,人才不会轻狂。

我想,中国艺术家和文学评论家应该明了超越性。超越性不是说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在于知道自我的有限性,知道他人的亲和性。

认识时空超越性是必要的。超越性分两个方面,一是时间的超越,一是空间的超越。

时间超越性:肯定与超越

艺术和写作可以肯定时间。哲学家伽达默尔认为对于人存在两种时间。一是按照分秒计算的时间,人无法超越这种时间。比如,时间先后,晚我一年出生的人只可能是我的弟弟,超越不了。双胞胎也是一样,早了一分钟的那个人就有了姐姐的气象,晚了一分钟的那个人就有了妹妹的属性。

因此,这种意义上的时间的超越是不可能的。时间只可能是否定之否定的关系,它不能构成自身肯定的关系。只有一点可以把它肯定起来,那就是艺术和写作。

写作是写作者的谋杀者。我写了十几本书以后,发现自己老了,这一辈子交给了大学。我看到,许多孩子从18岁上大学,读到博士毕业都快30岁了。男孩、女孩子已经变老了。

这时,写作是你逃生的隧道。当你写了一本书不觉得,写10本不觉得,当你写到了海德格尔72卷和马恩全集46卷的数量时,你发现生命的长城砌成了。

当我们无数个日日夜夜在玩的时候,在漫不经心的时候,感到生命确实是属于自己,没有被异化。可是,没有被异化说明没有被开化,没有被开化就意味着你复归是不可能的。往往只有游子才知道故乡的本质。没有被异化,没有远离故乡就永远没有复归那一天,所以就永远不可能有否定之否定。因此说,写作是逃生的隧道。

当一个人真正写作过了,他死了以后,他的生命也许会流传下去。写作是一个很悲情的事业,它是通过消瘦消亡自己的身体赢得一个未来不可知的延伸性。这是一个很大的赌博。人家说婚姻是个赌博,其实我看写作是个更大的赌博。

第二种时间是人通过艺术追求无限,而这种追求本身变成无限。《愚公移山》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愚公觉得屋前的大山阻挡了他们的行动,就想把它挖掉。这个命题是中国远古神话关于个体有限和天地无限关系的问题,个体如何能够同无限进行抗争,同时也是有生有死的时间个体如何同无生无死的永恒抗争的问题。

这也是一个时间超越观的话题。愚公用无数个有限变成一个有限的无限来和无限的无限抗衡。这里边有一个中国式的智慧,那就是我个人是有限的,但我子子孙孙没有穷尽,那就可以把王屋山挖完了。这就叫作艺术地去追求无限,去把艺术的追求本身变成了无限。愚公的精神之所以超过了智叟,就在于他把这种蠢到家的方法,也就是说把追求本身当作无限。

人在追求艺术的过程当中,时间的流向发生了变化。过去的时间是从过去、现在到未来发展,而人在追求艺术的时候,时间发生了变化,是从未来返到现在再返到历史。为什么“文艺复兴”不叫“文艺复古”?为什么“文艺复兴”不叫“从古墓里边走来”? 因为看事情的眼光不同,它的本质就不同。当我们说从过去、现在、未来走时,也就是说过去是可以被抛弃和扬弃的,但是文艺复兴时它是用人类未来的一种眼光,人可以超越神的眼光来看现在的,然后再去看过去,所以是复兴而不是复古。

中国历史上的古文运动绝大部分都是关于复兴的运动,但是真正复兴的东西是古代的吗?孔子天天恢复周礼,他恢复的是周礼吗?西方的文艺复兴复兴的是古希腊,仅仅是对古希腊的抄袭吗?

如何超越时间悖论?时间性的悖论就是个体对存在时间性的解悟。生命是飘逝的瞬间,但是生命又渴望永恒,瞬间和永恒的痛苦是个体对存在时间性的解悟。这是悖论一,那么超越有几个办法?

第一种是时间向前走,相信未来社会越来越好,相信人类有一个辉煌的未来。对于个体来说,《红楼梦》给出了一个根本性答案,“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对人类来说,未来未必可以乐观。

第二种就是“反思性的永恒”,用未来作为高尚法则来反思现在是否合法。这种说法简单来说称为“理想主义”。觉得生活中的现实总是肮脏、平庸、日常甚至琐碎,想通过一种特别高远的艺术来救赎自己,大部分的诗人就是这样,只有当他们觉得这个现实简直不可救药的时候才开始感到恶心。我觉得人类是用某种方法来否定自己,完美形式下面材料的东西让你恶心,今天的艺术家已经到了一个地步,当极高明的东西不能实现的时候,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告诉你生存的不合法。

还有第三种方法,直截了当,连弯儿都不打,就认为“未来的光”“上帝的光”才是合法的,这多出现在宗教艺术中。所以每次我听到宗教那种唱诗般的歌声后,我就有这种感觉,是天籁之音,是天外之声,非人间所有。我最喜欢听的一盘带子就叫《黑教堂》,那里面的童声代表一种纯粹,这种声音很高妙。

还有最大的一种超越性,我认为是画一个圈,相信一切都是“轮回”,所有的过去就是今后,所有的今后都是昨天,它认为时间是一个无终无止、无始无来的一个地方。读一下《红楼梦》,一道一僧引一个糊涂虫,一块叫宝玉的顽石进入凡尘之中,就把时间的无始无终说明白了。我们悖论了半天才发现,我们很难摆脱瞬间存在,超越它,变成永恒,我所看到的是无数的瞬间变成更加支离破碎的瞬间。我们每一天的生活都被无数的瞬间、日常瞬间填满,所以对于飘逝的是否成为永恒,我们姑妄听之。

空间超越性:拓展与出走

空间超越,这也是一个悖论。简单地说,空间超越可以引用舒婷的一首诗,就是“你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它其实说的是人类个体和类的关系,个体和人类的关系。前者是对生命的存在提出生命的体会,后者是人和他人的关系。这些关系可以用多个图标表达:往下,叫沉沦;往上,叫升华;往左,叫自我;往右,叫人类。

人总试图超越空间的有限性,比如古代伟大的帝王想让万万人皆臣服自己;大公司尽可能地扩大它在全球的影响;个人总是尽可能多地驾驭他人,而很少愿意被人驾驭。与其让人管你,不如你去管人家,这也是一部分选择空间超越的方式。

我曾经问过一个银行家:“你赚的钱已经很多很多了。”他说:“是的,就像水库,就像加拿大的一个湖很大很大。”我说:“智慧的人应该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你把那水库喝干了,于己反倒有害。”可对他而言,事实却是到了这个时候,数字本身就成为个体空间拓展的一个证明。他已经到了一个境地,这个钱不赚也行,但是这个数字的不断增长就代表了他不断超越的一种状态。就像我们写文章一样,文章已经带来了职称、荣誉。至于金钱,多一点成不了富翁,少一点也不变成穷光蛋。文章的数量本质上是一种证明,从根本上说是一种空间拓展。

还有一个悖论比较复杂,就是人如果不“解悟”,即我们说的精神不开窍,不解悟他的存在,就等于不存在,混混沌沌的宇宙其实对于你而言是不存在的。所以,王阳明说:“只有我看到这束花灿烂地开的时候,花才开了,它才对我有意义。”

解悟以后要面对另一个问题,就是由存在走向新的不存在。前面是不解悟走向不存在,那是真的原生的不存在;说解悟以后走向不存在是对生命的否定,比如自杀。还有很多,像海明威、川端康成、高更和梵·高。但是,自杀同我们所说的存在与本质的关系如何呢?是否预示着存在与本质的最终割裂呢?对此我们还可以继续思考。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疯狂。有人统计,凡是从事人文科学和艺术科学的人,或许百分之六十四都有疯狂的经历,或者是癔症的可能性。疯狂恐怕容易被认为是精神病。但人类对待精神病的态度远远没有达到人性的高度,往往认为这些疯狂的人和精神病人是不正常的人,是远离人类社会的人。其实这都很有问题,到底谁正常谁不正常?我们可以进一步思考。

第三种比较高远的境界是“出走”。你不想死也不想疯,怎么办呢?出走。最大的原型就是托尔斯泰,八十多岁高龄,在一个风雪弥漫的夜晚,栖在一个小车站上,他知道他这一走肯定是死亡,但是,一定要走。所以“走向远方”的意象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意象。据说也有某些动物,比如大象在临死之前一定要离开同伴,离开那种空间存在的类,变成孤独的个体,走向它的归宿。走向远方,孤独去死,或许是生命的一种本能的超越方式。所以我有时候想,一些人把自己的骨灰抛向了远方不留任何痕迹,也是一种超越的方式。

最后,我想说超越是非常困难的,你思考得越深,思路越险,你的生命就若琴弦,所以好好活着,也许这就是最大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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