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钱文忠
金先生的“独奏”
文/钱文忠
金克木先生是在1949年前不久,由汤用彤先生推荐给季羡林先生,从武汉大学转入北京大学东方语文学系的。自此以后,季、金两位先生的名字就和中国的印度学,特别是梵文巴利文研究分不开了。
我第一次见金先生,是在大学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奉一位同学转达的金先生命我前去的口谕,到十三公寓晋谒的。当时,我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在东语系一个杂志上写了一篇洋洋洒洒近万言的论印度六派哲学的文章。不知怎么,金先生居然看到了。去了以后,在没有一本书的客厅、应该也兼书房的房间里(这在北大是颇为奇怪的)甫一落座,还没容我以后辈学生之礼请安问好,金先生就对着我这个还不到20岁的学生,就我的烂文章,滔滔不绝地一个人讲了两个多小时。其间绝对没有一句客套鼓励,全是“这不对”“搞错了”“不能这么说”。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教训中不时夹着英语、法语、德语,自然少不了中气十足的梵语。直到我告辞出门,金先生还一手把着门,站着讲了半个小时。
但这通教训并没有使我对金先生敬而远之。因为我再愚蠢也能感觉到这背后,是对来学梵文的一个学生的浓浓关爱。后来,我和金先生见面的机会还不少。每次都能听到一些国际学术界的最新动态,有符号学、现象学、格式塔、边际效应、量子力学、天体物理、人工智能……这些我都只能一头雾水傻傻地听着,照例都是金先生独奏,他似乎是从来不在乎有没有和声共鸣的。慢慢地我发现,金先生似乎更是一个“百科学”教授,他在我这个晚辈学生的心中越来越神秘,越来越传奇了。
课堂上是多少有点尊严的,但是,同学们不时也会忍不住向任课教师蒋忠新,打听一些有关金先生的问题;至少在课间,金先生绝对是话题。蒋老师是非常严谨的,更不会议论老师。不过,被一群小孩子逼得实在过不了关,也说了一件事。他们念书的时候,主要课程由季先生、金先生分任。季先生总是抱着一大堆事先夹好小条的书来,按照计划讲课,下课铃一响就下课,绝不拖堂;金先生则是一支粉笔,口若悬河,对下课铃充耳不闻,例行拖堂。
学生是调皮的,好奇心自然会延伸到想探探祖师爷的功夫到底有多高的问题上来。班上有位姓周的北京同学,是被分配到梵文专业来的,一次课上,他提出一个老师似乎无法拒绝的要求:虽说梵文是死语言,但毕竟是能够说的呀,蒋老师是否应该请季先生、金先生各录一段梵文吟诵,让我们学习学习?蒋老师一口应承。下节课,蒋老师带来一盘带子。放前先说,这是一盘金先生从前录的带子,大家可以学习。金先生的梵文是跟印度婆罗门学的,带子一放,金先生的梵文吟唱如水银泻地般充满了整个教室,教室里一片寂静。我至今记得金先生的吟唱,可是至今无法描绘那种神秘、苍茫、悠扬、跌宕……
带子放完,课堂里仍是寂静。最早出声的是周同学,却只有两个字:“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