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启涛 和陆风
经典重读
《伤逝》:鲁迅早期精神困境探析
◎刘启涛 和陆风
主持人语:鲁迅先生的《伤逝》和《一件小事》是他的小说中比较有代表性的经典,读者总是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诠释。刘启涛博士从“鲁迅早期精神困境”的层面入笔,对《伤逝》所体现的鲁迅早期的内心世界进行剖析,认为“《伤逝》并不只是一篇孤立的启蒙小说或爱情小说,它不但是鲁迅对启蒙的一种反思,更指向了自我的精神世界。”文章观点新颖,论述有力,是一篇有见地的好文章。李耿阳则从“创作背景”、“车夫与‘我’”、“预示性思考”的角度来解读《一件小事》,提出了这篇小说是知识分子的自我解剖、自我提升的一次人生救赎过程。特别是第三部分联系当下社会来认识和思考90多年前鲁迅笔下的“一件小事”,更是别有一番意味。(李骞)
在鲁迅为数不多的小说作品中,除了《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之外,最富有学术诱惑性的莫过于《伤逝》了。《伤逝》中隐含了太多关于鲁迅思想的信息,再加上鲁迅坎坷的爱情经历和复杂的家庭关系,这就造成了它含义的模糊性甚至是神秘感,更使它获得了多重解释的可能。因此,对于《伤逝》的诠释似乎也是无可言尽的。如果将《伤逝》与鲁迅之前的启蒙小说做一个对比,我们便会发现,《伤逝》不但是鲁迅对启蒙的一种反思,更指向了自我的精神世界。《伤逝》之所以如此深沉,这显然是和1920年代鲁迅所遭遇的精神困境是分不开的。在这里,我们将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探析鲁迅在《伤逝》中所暴露的精神困境。
一直以来,学界对《伤逝》的探讨都没有脱离过对于涓生和子君之间爱情的讨论。但我们知道,小说在鲁迅那里只不过是改良社会的一种手段,他也曾这样说过自己小说的风格“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所以《伤逝》是否属于一篇爱情小说也就值得商榷了。涓生和子君之间与其说是一种恋人关系,倒不如说是一种启蒙与被启蒙的关系,可是,把它作为一篇启蒙小说来解读,启蒙的精神却并不高涨,反而有些向启蒙泼冷水的意味。可以说,《伤逝》所反映的正是鲁迅对启蒙的犹疑心理。
小说开始,涓生就是以一个启蒙者的姿态出现的,子君则完全为他那新鲜的言论所吸引着。鲁迅借用了恋人之间的彼此吸引,暗示的正是启蒙初期的高涨状态。此时的涓生意气风发地向子君宣讲着启蒙的观念,但是我们也必须意识到,涓生并不是一个乐观彻底的启蒙主义者。首先他把环境看得太过悲观,他一面对现实充满了愤懑,一面又无法摆脱环境的干扰。他的启蒙热情是暂时的,而他对启蒙的失望甚至是绝望却是真实的。在启蒙的话语关系中,被启蒙者常常是属于受到蛊惑的一方。涓生那种不容质疑的新鲜言论,无疑对子君有着极大的诱惑性,她也就很自觉地拜服在对方面前。不但敢“大无畏”地走在街上,也和自己的叔子断绝了关系。事实上,子君的这种勇气,与其说是来自于涓生的“爱”,倒不如说是来自于她对启蒙话语的那种信服。对于子君来说,涓生与其说是她的爱人,倒不如说是她实现自我解放的一种途径,她是要借涓生来编织自己个性解放的寓言。从某种程度上说,子君寻求自我解放的出路也反映了被启蒙者的浅薄和幼稚,这也为她与涓生之间新隔膜的产生埋下了隐患。当这种隔膜产生的时候,也就预示着启蒙者和被启蒙者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痕,并且这种裂痕越来越深。在生活中,子君的个性被渐渐地被消磨了,她的烦恼已经不再是如何去实现个性解放的神话,而是直接威胁到生存的现实生活。此时,启蒙话语在她那里也就失去了效力,涓生对她来说也就失去话语上的权威性。物质的窘迫让他们的生活一步步陷入了绝境,她处在了一种前途茫然后退无路的尴尬境地。当被启蒙者不再执迷于启蒙者的言论时,启蒙者的不自信也很容易让启蒙失落,要么放弃启蒙的地位,要么抛弃被启蒙者。涓生是一个典型的时代焦虑者,因此他不可能会放弃启蒙的冲动,那么他就只能选择抛弃子君了。当她被涓生抛弃,又为旧体制所不容时,那就只好选择去死。子君的死不但是对旧体制的一种悲剧抗争,也标志了启蒙的失败。
《伤逝》中渗透了鲁迅对启蒙的犹疑心理。虽然鲁迅也属于五四启蒙群体中的一员,但是他对民主科学的光明之路一直都是犹疑的。然而,鲁迅却从未因此而放弃,反而是以更加独立的姿态投入到启蒙思潮当中。这种不自觉的启蒙使鲁迅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尤其是在五四启蒙落潮之后,由于种种社会和个人的原因,鲁迅更是深陷绝望和虚无的境地。在子君和涓生身上,都有着一些致命的缺陷,也是这些缺陷共同致使了启蒙最终解体。只是启蒙的解体并没有使矛盾消除,反而加剧了启蒙者心中的创伤。它既不能使启蒙者忘怀于启蒙的失败,也不能使他从容地去迎接新生,最终也只能在犹疑之中辗转。涓生的这种尴尬处境,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正是鲁迅早期精神困境的一种言说。
《伤逝》的第一人称叙事是很值得注意的。在第一人称的作品中,作者往往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倾注最多的情感。《彷徨》里的作品大都写于鲁迅情绪最为低落的1925年,一般都显得较为沉重。在这些作品中,《伤逝》可以算是最为晦暗的了,鲁迅在这篇小说最大程度地坦露了自己的胸怀。近些年来,随着鲁迅研究视野的不断扩大,鲁迅思想中晦暗的一面也渐渐为我们所了解,尤其是吴俊先生所著的《暗夜里的过客:一个你所不知道的鲁迅》更是让我们深受启发。吴俊先生在他的书中开始就指出,“在鲁迅灵魂的深处,特别是在他深刻地面对自我的时候,他却身不由己地表现出了一种执着而明显的‘负罪’意识。”鲁迅的这种负罪意识包含了两方面,一方面自己是罪的制造者,另一方面自己又是罪的承受者。
《伤逝》开头的第一句话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涓生所要忏悔的对象不但是指子君也指他自己。涓生是一个罪愆和牺牲的双重承担者。从表面上看,涓生在他和子君的关系当中,他造成了对方的死亡,确实是制造整个悲剧的罪魁祸首。从启蒙的视角来看,涓生只是叫子君去和过去决裂,却并没有为她指出新生的道路。子君的悲剧不仅仅意味着启蒙的失败,更重要的是,它还在启蒙者的心上打下了罪的烙印。了解鲁迅启蒙思想的人都知道,鲁迅对于启蒙从来都是持怀疑态度的,他在《呐喊·序》中曾有过这样一段著名的言论:“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几个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痛苦,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吗?”涓生作为启蒙者,唤醒子君之后却非但没有把她带出“铁屋子”。虽然涓生逃脱了责任,但是启蒙者的良知却让他永远背上了罪愆的十字架。
要说他是牺牲者,首先遭遇的悲哀就是他与社会的隔膜。涓生显然是一个时代的理想主义青年,而他所生活的却是一个十分庸俗的环境,因此他也就陷入了焦虑之中。子君的出现无疑为涓生提供了疏解焦虑的出路,子君的言行更是让他看到了启蒙的希望。涓生和子君的结合也正是建立在这种彼此认可的基础之上的,可惜的是,这种认可并没有持续多久,涓生也就失去这位倾听者,又陷入了新的焦虑之中,即家庭的悲哀。涓生作为这个小家庭的顶梁柱,他必须去努力工作挣钱。可是作为一个理想者,他又无法放弃自己的理想,而此时的子君非但无法再为他疏解焦虑,反而成为了新的隔膜。对任何人来说,家都是一处最让人有安全感的地方,可是对涓生来说家庭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事实上,涓生的遭遇无疑正是鲁迅现实生活的一种映射,在不同的场合中,鲁迅曾不止一次表示过家庭对他的困扰。涓生的一次次抱怨,多少也道出了鲁迅的心声。小说中涓生抛弃了家庭,而现实中鲁迅为家庭所抛弃。可是涓生并未因此就顺利地踏上了新生之路,反而陷入了沉重的忏悔之中。对于涓生来说,悲哀都是无处不在的。显然,这也是鲁迅负罪意识的又一表现。
《伤逝》有着强烈的自叙传色彩,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指向的也正是鲁迅自身。只是鲁迅思想的深刻,使他完全超出了一般自叙传作家的那种浅薄感伤,从而获得了一种艺术上的升华。涓生承载了鲁迅实现新生的愿望,他那沉重的忏悔,其实正是鲁迅对自己负罪意识的一种深刻阐释;他的抉择,也暗含了鲁迅意欲决裂过去的强烈意志。因此《伤逝》中的忏悔也不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悔罪,它也成了主人公祭奠过去、迎接新生的一种方式。只是在鲁迅负罪意识之中,“罪”一旦产生就不再消除,它使主体永远都处在一种非此即彼的负担中。过去终究无法摆脱,新生最终也没有到来,主人公也只能负着沉重的罪愆行在伤逝的路上,在精神的沼泽中苦苦地挣扎。
在《伤逝》中,有几组词是出现频率最高的,那就是“寂静”“空虚”,这些词是作者情绪的一个有力暗示。我们知道,鲁迅在二十年代中期以前的作品中从来都没有摆脱过虚无和空虚的纠缠,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也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只觉得‘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争。”这种“绝望的抗争”构成了鲁迅创作思想的内在张力,也是鲁迅在二十年代作品的魅力所在。同样的这种张力也体现在了《伤逝》中。
“寂寞”是“伤逝”的触发点。这种寂寞实质上是来自于主体对自我价值的一种焦虑,它在这里已不再是狭隘的个人感受,而成了一种时代的精神“症候”。对于这种寂寞,鲁迅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进步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叫喊于人生中,而人生并无反映,既无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无边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啊,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当然,鲁迅是从启蒙者的角度获取对寂寞的体验的,而在小说的阅读中,我们也可以感觉到,涓生也恰恰是这样一个“寂寞”者。事实上,小说中的寂寞者不但指涓生,也包括子君。寂寞是一种思想上的孤独,它源于人与人之间形成的那种不可理解的隔膜。涓生和子君爱情的失败,也就喻示了这种寂寞的不可摆脱。寂寞已经不仅仅存在于他们与时代环境之间,也在他们之间滋生开来。因此他们也只有分道扬镳,才能完成对于寂寞的反抗。在小说中,涓生对于子君的离去虽然是失落的,但是仍然“心地里有些轻松,舒展了”。而子君呢,虽然人们以往都把他当作一个悲剧性的弱者来看待,事实上她却是最为激烈的反抗者,因为她所做出的反抗是终极式的。鲁迅曾说过,“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子君的选择也正是反映了鲁迅的这种思想,与涓生的怯懦形成了一种映衬关系,他们的选择共同构成了鲁迅反抗寂寞的思想主题。
在《野草·题辞》,鲁迅曾这样黯然地说过,“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在鲁迅早期的文学世界里,空虚是一个出现频率极高的词。然而,这种空虚意识却使鲁迅远远超出了一般启蒙者的那种幼稚的人道主义和浅薄的感伤主义,从而在对别人和自我的解剖中获取了一种启蒙的深刻。关于鲁迅思想的这种独特性,研究者王晓明先生是这样说的,“这种独特并不在他的战斗热情比其他人高,也不在他的启蒙主张比其他人对,他的独特是在另一面,那就是对启蒙的信心,他其实比其他人小,对中国的前途,也看得比其他人糟。”可是在鲁迅这里,处于悖论关系中的双方并不是此消彼长的,而是一方强另一方更强。他越是看到启蒙前途的暗淡,就越是要发出强烈的呐喊,越是发出激烈声音的时候也就越是犹疑。这在《伤逝》中也不例外,涓生其实正是一个极为复杂的思想载体:他追求爱情,终又抛弃了爱情;既想启蒙,终又失去了信念;渴望新生,终又摆脱不了忏悔等等。其实,涓生对爱情的犹疑和抉择是这篇小说最核心的部分,不管是选择时的“爱”或“无爱”,还是结束后的“轻松舒展”或“悔恨悲哀”,都是由此衍生的。
杨恩泉 春过牧羊庄
《伤逝》是一曲悲凉的寂寞和空虚的变奏曲,这种相伴而生的寂寞和空虚,共同加剧了主人公内心的焦虑。事实上,1920年代的鲁迅正是处在此种困境之中。在《伤逝》中,鲁迅将自己精神最晦暗的一面呈现给了读者,也为这篇小说赋予了神秘的现代气息。在鲁迅早年的文学世界里,寂寞和空虚一直都是他思想的两翼,它们鼓动了鲁迅执着地向着新生或希望飞翔。只是可悲的是,这种飞翔也终将是一种永远找不到终点的盘旋。
余论
在早期的启蒙群体中,鲁迅算是最为坚决的一位,无论是在对传统的批判中,还是对新文化的宣讲中,他都发出了极为强烈的呐喊。这不但使他成为一代代青年心目中的偶像,也使他的名字和启蒙话语牢牢地联系在一起。只是鲁迅的深刻和成熟,使他不会只满足于浮躁的呐喊,同时也将犀利的目光转向了中国的社会现实和国民灵魂的深处。在鲁迅的启蒙话语中,一直都存在着两种话语系统,一种是坚决果敢的公共话语,另一种就是那种虚无绝望的私人话语。前者表现为他对国民的解剖和批判,后者则表现为他对自我的解剖,以及对中国现实的深刻认识。《伤逝》与其它小说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是鲁迅写给自己的一篇小说。涓生和子君的身上承载了鲁迅的启蒙观念、负罪意识、希望和绝望、实在和虚无。这些正是早期鲁迅一直试图超越,但终究难以自拔的精神困境。正是这种困境中的挣扎和反抗,才造就了一个伟大的鲁迅,一个深刻的鲁迅,一个复杂鲁迅,一个永远也诠释不尽的鲁迅。
(作者系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现当代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徐 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