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义老爹”的诚信赞歌

2016-09-29 17:31陈恒礼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季札面粉厂儿媳妇

陈恒礼

引言

在江苏徐州市睢宁县西北的黄河故道河滩上,有一座徐君墓。这里,传诵出一个“季札挂剑”的千古美谈——

据西汉著名文学家刘向的《新序·杂事卷七》记载,在距今2600多年的春秋时期,吴国王子季札受父王的派遣出使晋国,路经徐国的时候,徐国国君设宴相请。席间,徐君见季札所带佩剑非常精美,眼中流露出喜爱的神色。季札也看出了这一点,只是出使晋国,这佩剑有着权杖和礼仪的作用,不便立即相赠。于是,他心中暗暗发誓,等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将佩剑赠送给徐君。可惜,待季札出使晋国归来,徐君已经突然病逝。季札心中悲恸,便带了随从到徐君的墓丘前凭吊。祭奠完毕,季札随手解下佩剑,毕恭毕敬地挂到了墓旁的松树上。随从不解地问道:“徐君已经死了,你把剑留给谁啊?”季札回答道:“当时,我心里已将这把佩剑默许给他了,只是不便相送,现在岂能背信弃义,违背自己心中许下的诺言?”言毕,如释重负似的飘然而去。

众所周知,诚信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华夏民族最崇尚的品质。自古以来,国人就鼎力倡导“仁义礼智信”,“信”是做人的一项基本准则,是一首诗或歌的高昂部分。

“季札挂剑”的故事,永远在我国历史长河中闪耀着珍珠般的光芒。如今,在睢宁县老百姓当中,又涌现出一位当代草根“季札”杜长胜。央视在报道这位年近八旬的普通老农民的事迹时,称赞他为“信义老爹”。

让我们一起走近这位“信义老爹”……

这里是一个宁静的村庄。这个村庄坐落在历史文化悠久的苏北大地:向西北五十里,就是黄河故道上最为经典的诚信楷模季札挂剑台遗址。向北四十里,是圯桥进履张良得天书之地。向南不足二十里是睢宁县城,城河东侧是建于明末清初的昭义书院。向南和西侧是二十四孝中卧冰求鲤的王祥履墓遗址和供奉先师圣人的文庙遗址。这里的庄稼很茂盛,村里鸡鸭很欢乐。一阵一阵的轻风,从大地上抚过,就把五月的阳光,擦得跟千万根银针似的一齐撒下来,亮得晃人眼睛。谁来到这里,都不会看到忧伤,更不会看到悲伤。可是,生活在这里的乡亲们心里清楚,村民杜长胜心里有挥之不去的忧伤和悲伤,他就是不说而已,连在脸上也看不出一点神情来。

杜长胜长什么样?杜长胜是一位你闭上眼睛,就可以想象得到的苏北老农民,普通得像路边的一棵小草,藏身在草丛里,你都不知道怎么去发现他。或者,你说他是一棵玉米一棵柳树也可以,他就是那样生长着的。

杜长胜住的地方叫睢宁县梁集镇梁集村。他说他小时候记得村子里有十三个姓氏人家。大家住在一起和睦亲切,端个饭碗串个门,筷子就会伸到人家的菜盘子里。

我第一次听到杜长胜的名字,是在去年夏天一辆采访车上。过去的同事张静说:“你知道梁集有个老人叫杜长胜吗?”

我如实回答:“不知道。怎么了?”

“杜长胜大儿子和大儿媳妇,在前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双双因车祸死了。留下330万元债务,和一双孙子、孙女。杜长胜用三年时间,子债父还,还清了所有债务,330万啊!现在家里一无所有,住在活动板房里。他把账还清了,外界还没有人知道。”

“真的?”

“怎么会假呢?报道是我写的!”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梁集镇领导知道后,提供的线索。”

“梁集镇领导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过去是父债子还,人死账烂。哪有像杜长胜这样的,子债父还,还了三年,一千多天!他今年已经77岁了哇!”

张静的话,就这样留在了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杜长胜老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决定找个机会去看看他。

我去看杜长胜时是个初秋的日子。杜长胜和他的老伴,就是在活动板房里接待我的。房间里陈设简陋、凌乱,一张杜长胜睡的小床,当中凹了下去,上面铺着极为简单的旧褥子,对面是他老伴的床。老伴比他大3岁,坐在矮凳子上没站起来,看得出来她的腰弯了。屋里空气很浑浊,除了床沿和矮凳子,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坐。从饭桌上的碗筷里,看不出来他们吃的是什么食物。张静说过,他们吃的是粗茶淡饭。

杜长胜大约有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瘦瘦的身板,满脸的皱纹纵横交错,胡须短而淡黄。那一双眼睛,像是两眼干涸的旱井,分布在他略长的脸上,无光也无神,近似于浑浊。他穿着一身的旧衣服,好像是从旧衣摊上才买回来的,那上面落满了粉尘。杜长胜抽烟,当然是那种低档的纸烟,而且他抽得很凶,发出强烈烟草味。

面对这样一位老农,我竟然不知如何开口了。要知道,如果我一开口就会揭开他的悲伤之处,会使他心上的伤疤又被揭疼一次,我不忍。杜长胜也就只抽烟,不说话。就像土地上的一块土疙瘩,不声不响,不抬头看人。他知道我是来采访他的。看样子他已经从心里很讨厌有人采访他了。

他老伴干脆起身弯腰出去了,拄着一根木棍,什么话也没说,就像一阵微风,没有一点儿声息。我后来又去见杜长胜时,虽然已经十分熟悉了,但我们说话时,她仍然不在我们的视线之内。我至今也不敢去触动这位母亲的内心世界。她那孱弱瘦小的身体里,该积压着怎样巨大的丧子之痛啊!

2010年10月23日,这一天,在杜长胜的心里,是火烧不掉、水洗不掉、刀铲不掉、锤子也砸不掉、流泪流血的日子。这一天,大儿子因车祸离他而去了。

杜长胜的大儿子叫杜存平。这是他挚爱的儿子、能干的儿子、聪明的儿子、乖巧孝顺的儿子,是杜长胜心尖上的肉、额头下的眼珠子。杜长胜悲痛欲绝,泪流成河,心在泣血。

心爱的大儿子离去了,但日子没离去,大儿媳妇朱艳丽没离去,他们的一双儿女没离去,关键的是他杜长胜和老伴没离去。杜长胜意识到,他不能倒下去。处理好大儿子的后事,他咬咬牙还要把大儿子尚未完成的事业干起来。大儿子走前因筹建面粉厂而借下的330万元债务,还悬在杜长胜的心上,他无法放下。人死了,账还活着。

自己的痛,自己能忍受,老伴的痛,老伴也得忍受,因为老伴身边还有他在。可儿媳妇的撕心裂肺的塌天之痛,谁来为她分担?一双儿女尚在求学,谁来为他们分担?

他安慰痛不欲生的大儿媳妇:“人走了拉不回来,也不能跟他去,要能去我早去了。有我在,我帮你把面粉厂弄起来,日子还得过。两个孩子,是我们活下去的希望啊。”

大儿媳妇泪流满面,无言地点了点头。

大儿媳妇嫁到这个家后,从来没有同两位老人发生只言片语的摩擦,她心里明白老人对她的疼爱和信任、寄托和希望。她相信老公公杜长胜的话,这是掏肝掏肺的话。

杜存平活着的时候,在老爸杜长胜的支持下,开办一家小面坊,为乡邻打面提供方便,同时兼做生产挂面生意。由于爷儿俩齐心合力,对乡邻亲切厚道,比如,你买一把挂面,回家用秤去称,分量只多不少。哪怕只多几钱,那也是多。杜长胜对儿子说,只许多,不许少,亏良心的事不做。所以,上门打面买挂面的人越来越多。面坊一次次扩大,机器一次次更新换代,还是供不应求。杜存平说:“爸,咱建个大面粉厂吧?”杜长胜考虑了好几天,对大儿子说:“建。”杜存平说:“得借钱。”杜长胜说:“借,我们有人、有面粉厂,还怕还不上?”

让爷儿俩没有想到的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面粉厂刚建到半拉,在一场车祸中,大儿子不幸遇难了。

大儿媳妇问杜长胜:“俺爷,这厂还建?”

杜长胜说:“我领着你建!爷帮你打下手。不能干半途而废的事情,不能让人家看笑话。”

坚强的大儿媳妇和更加坚强的杜长胜,为了孩子,心中还是燃起了生活的火焰。就在这种渴望重生的火焰中,面粉厂终于建成投产了。大儿媳妇几乎扛起了全部重担,她收小麦,送面粉,里里外外,一刻也不敢大意。她还把自家哥哥请来帮忙,她忙不过来啊。杜长胜则负责做好后勤保障服务。

2011年7月28日下午,已经连阴三天了。这一天像平时许多日子一样,没有好的征兆也没有坏的征兆。

大儿媳妇朱艳丽说:“俺爷,我要去县城一趟,送面粉。”

杜长胜迟疑了一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想到了大儿子的去世,心中忽然就涌上了一丝担忧。说:“这种天,路滑,你还是等天晴了再去吧。”

大儿媳妇说:“爷,这点小雨,不怕,没事。人家等着要面粉,我去送吧。”

杜长胜看到大儿媳妇态度很坚决,就说:“要不,你就去送,路上多小心一点。”

杜长胜后来就后悔当时没有坚持自己的主张。

吃完午饭,大儿媳妇冒着细雨,开着三轮车,前往县城送面粉。

没过多久,下午3点多钟,杜长胜接到孙子打来的电话,惊恐的声音一下子就刺穿了杜长胜的心脏:“老爷,你在哪?妈妈的送面车出事了!”

杜长胜脑袋一嗡,问了一句:“在哪出的事?”

“在县城九月广场。”

“现在在哪家医院了?”

“不知道。”

杜长胜一口接一口地喊:“艳丽,艳丽!”跌跌撞撞地向县城赶。

上哪家医院找呢?反正不会送往小医院吧?上当地的大医院,上县人民医院。

果然,杜长胜看到大儿媳妇的娘家亲人都在那里。杜长胜急急地问:“人呢?我儿媳妇在哪?”

回答说在ICU室了。

“我要见我大儿媳妇。”杜长胜就要往重症监护室里闯。但是,大儿媳妇娘家人阻止了他:“这个时候你不能见她,医生不让人见她。”

杜长胜愣住了!“医院怎么会这样?”

……

“你先回家吧,孩子还在家,有我们在这里,你还不放心吗?”

杜长胜忽然想同大儿媳妇的哥哥说话,也许他出面能够让自己见到大儿媳妇。他可是艳丽娘家最值得信任的人啊,包括孙子孙女,小时候都是在他家长大的呢。可是,杜长胜找了半天,却找不到他了,难道他不知道消息吗?

杜长胜是提着自己的心回到家的。老伴问他:“艳丽怎么样了?”杜长胜流着眼泪,没说话。孙子孙女问他,他好言安慰说:“没啥事,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夜,漆黑;屋里,更黑。杜长胜一家,沉在黑暗里。

第二天,有人前来买挂面。顾客交钱时,心乱如麻的杜长胜,才发现身边没有零钱找了。他向孙子孙女要来钥匙,他知道保险柜里有零钱,也有整钱,送面粉送挂面还没有结账的票据,都在保险柜里边。那是面粉厂开业后每天经营的全部保障。几十万,大几十万呐!

杜长胜打开保险柜一看,霎时瘫倒了,眼睛直了,冷汗直冒,魂当即就飞走了。

保险柜里空空的!

那么多的钱呢?还有那么多的欠条呢?那个厚厚的账本呢?

他回过神来,急忙问孙子孙女,咱家谁来过?这保险柜谁动过?

惊恐万状的孙子孙女,嗫嗫嚅嚅地不知所措……

就这样,大儿子走了九个月后,大儿媳妇也走了。

杜长胜老两口无法承受这种悲痛的打击,谁也无法承受这种打击。为什么这种凄惨的命运,非要降临到这位普通实在的老农头上呢?

黑发人尸骨未寒,讨债人接连上门。

大到几十万的,小到万把几千的。其中有借私人的,也有借银行的。有大儿子生前打了欠条的,也有没打欠条的。

“你大儿子不在,有你大儿媳妇在,我们那时不急着来要。现在你大儿媳妇也不在了,这账也是我们用血汗挣来的啊,可不能‘人死账烂啊!”要账人对杜长胜说。

杜长胜的脑袋里一片混乱。他现在脑子里装满的不是欠账,而是一个字——死!他感到他自己实在活不下去了。他要随大儿子大儿媳妇的脚步,一了百了!不死,欠账也会把他压死!

杜长胜终究没有死成。杜长胜后来说:“我怎么能去死?两个小孩,孙子上高三,孙女上高二,丢下不问?欠的账不还?对不起死的,也对不起活的。可我死了,谁还?谁问?”

既然不能死,那就得挺起腰板活!

要活,就得先把欠债搞定!

杜长胜写了一个告示张贴到村头:“凡是欠你钱的,都来找我。”

讨债的人果然一个个上门。杜长胜说:“所欠的账我都认。我还有面粉厂,你让我缓缓,不可能这么多一下子全还清。我现在能挤多少出来,就先还多少。我不会少还一分的。”

杜长胜对来要账的一一重新给他们打了借条。

那么没有来的呢?杜长胜一一给他们打电话:“来吧,拿着借条来,我儿子儿媳不在了,我老杜还!”

姜兆丰,在梁集镇开酒店,是大儿子杜存平的好朋友,曾经借给他8万元钱。现在人不在了,姜都不知道如何去要债,心里估计这8万元钱,怕是有去无回,跟随杜存平一块走了。当他接到杜长胜的电话时 ,吃了一惊,他后来经常对别人说:“说实话,我感到太意外了!他老人家还能承担这些?”可是,杜长胜毫不含糊地给他打了借条,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又一位讨账人上门了,面对杜长胜,却有点吞吞吐吐。杜长胜说:“有什么事,你说。”来人说:“我以前借给你大儿媳妇一万元钱,没打欠条。”杜长胜想起来,大儿媳妇没死之前,曾在他面前随口提过此事。杜长胜说:“没事,我听说过有这回事,我给你补张借条。我儿子买人家变压器,15万也没有打条子,我都给打了。别说你这才一万块钱。”

村民杜辉曾借给杜存平12万元。出事之后,杜辉整个人都傻了,脑子一片空白。12万元啊,谁还会认这个账?没有人认,将血本无归。当他接到杜长胜打来的电话,就像做梦一样,直到梦醒了也不相信:“天下还有这样的老人?”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么多的钱可以再要回来!

他的担心是有理由的,也是有依据的。

同样的事就发生在附近。有一个女人的丈夫,同样也是因车祸去世了。肇事方赔了一笔钱,但这位女人对上门讨账的人说,是赔了一笔钱,但不是用来还账的,是留给孩子的。谁给你写的借条,你找谁要去。结果,所有上门要账的人,一分也未要走。要账人无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自认倒霉吧。

据法律人士解释,儿子死亡后,其父母是法定遗产继承人,如果需要偿还债务的话,需要先剥离一部分老人的赡养费、未成年子女的抚养费等等,剩余的财产才能用来偿还债务。对杜长胜来说,儿子儿媳留下的厂房、住房、流动资金,都是遗产,在支付赡养费、抚养费后,应该用来还账。大儿媳妇的死亡赔偿金不属于遗产,拆迁补偿款属于老人的自有财产,都可以不用于偿还债务。对于那些可以用来偿还的财产,如果他就是不还呢?难道有人会与他拼个你死我活、扒屋封门吗?那在农村一般是不会出现的,都是乡里乡亲的,没有人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杜长胜在还债这个问题上,是动摇过。何况还有高人给他支招:“钱是你儿子儿媳妇借的不假,但他们人已经不在了,你认个什么账呢?再说了,你也还不起啊!330万呢!你都是70多岁的老人了,还能活几天?拖一拖就过去了,谁会难为你一个老头子?法院也会照顾你的。现在借钱跑路的人多了,人死账烂,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你还什么还?别硬挺着还了,争那口气干什么?”

但杜长胜看到一个个债主急切焦虑的眼神,心软了。想想自己这一辈子没说过一句孬话,没干过一件孬事。借钱给儿子的都是恩人好人啊,都是相信过帮助过我们的啊。他们的钱也不是偷来、抢来、天上掉下来的,也是一分一分挣来的血汗钱。搁在自己身上不也是一样吗?我总不能到临死时落个“欠债不还”的骂名吧?

杜长胜见到我时,早已从痛苦中平静下来。回忆当时的心情,他说:“还清账这不算个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儿子是我的儿子。儿子不在了,我不还谁还?我不能让他们死后还被人骂吧?也不能让孙子长大后挺不起脊梁做人吧?人活一辈子,钱算什么?做个讲诚信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长期讨债的不断线,严重地影响到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孙子说:“这书,我读不下去了!”孙女也说:“我也学不下去!”

杜长胜想了想,学不下去硬学也是白搭。“那你们就下学吧。回家帮俺干面粉厂。我雇你们俩干。”

于是,孙子送面,孙女收粮。杜长胜把往来的账务、保险柜钥匙,也交给两个孩子管。

一年面粉厂的电费需要30万元。

十几个工人工资不能拖欠。

一袋面50斤,孙子装车卸车,要扛上扛下。

要坚持,坚持,只有坚持,挣了钱才能还清欠账。爷仨和十几个工人,坚持了一年多。但是,最困难时,一个月只能生产12天,资金跟不上。

肉体和精神的双层压力,让小小的孩子承受不了。

孙子说:“爷爷,再干,就要累死了。厂子不要了。我出去打工,不回家了。”

杜长胜问:“没亲没故,你去哪里?”

杜长胜忧从心来!

看看躺在床上的孙子,左思右想之后的杜长胜说:“这面粉厂怕要真的开不下去了。我想卖了还账。”

孙子问:“卖了可够还账的?”

杜长胜说:“我算了一下,连老宅子一块卖掉,差不多够。”

孙子说:“够了就卖!”

无力挣钱了,杜长胜下定决心,卖厂还账。

消息传出去后,果然有人来联系杜长胜收买面粉厂。他们之间还是认识的熟人。

来人说:“你准备多少钱卖啊?”

杜长胜说:“建厂前后你也是知道的,何况你和我大儿子关系也不错。”

“你想要卖多少钱呢?”

“我们建成花了400多万啊,都是借钱弄成的。我急着用钱还账,你看,260万行吗?”

来人说:“有点贵了。”走了。

两个月后,想买厂的人又来了,对杜长胜说:“你再少要点。”

杜长胜一咬牙,说:“你想买,给200万元,卖给你。”

来人说:“我是给仁兄弟买的,他要来看。200万,他还是嫌贵了。”

杜长胜说:“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再去20万行吗?180万元,你带人来看吧。”

来人说我去给人家商议一下,看人家的态度。

正月初二,买面粉厂的人来了。来人说:“厂子我可以买,可是,你还得少卖点。”

杜长胜问:“少到多少你能买?”

“160万,怎么样?”

“我一个地磅就花了30万啊,一条输送带还一万多呢,400万建成,你给160万,太少了吧?你这不是一刀一刀割我肉吗?”

“就160万元吧,你要卖,咱就定了。”

“一把两现?”

“一把两现。”

“卖给你!谁叫我欠人家这么多钱呢。”

事后杜长胜长叹一声,感叹道:“人关系再好,也不如钱好啊!”

卖一个厂,显然只够还一半的欠债。

接着就是卖房。大儿子生前在县城东关买了一套商品房。一想到卖房,杜长胜心里又伤痛起来。新房买了,儿子儿媳一天没住,如今人走了,房子也要卖了。

100多平方米,还有车库,按照当时的市价,值45万元,但买家只肯给35万元。杜长胜一咬牙,说:“卖!”

家里老宅,开发商拆迁时,评估160万元,杜长胜只要80万元,卖!

欠60万元贷款,先还。

欠15万元变压器款,还。

欠一万元盖板房的钱,债主以为一万元钱太少,杜长胜不会给了。没想到,杜长胜打来电话:“你现在就来拿钱!”

“你还真的给啊?”

“300多万都还了,还差你一万吗?还!”

只有一个债主是例外。

这位债主说:“除了20万元借款的本金,还该有5.7万元利息,你老杜也要给我。”

杜长胜想了想说:“兄弟,为了还账,我的面粉厂亏了240万卖了,搁你可舍得?你说,我卖的目的是什么?我两个孙子孙女家业没了,我不就是图的把账还清,给儿子儿媳一个名誉吗?”

要账的人没有回答。

杜长胜说:“300多万欠账,人家都没有要利,就你一个人提要利息,我要是给你利息,对别人怎么交代?”

要账人说:“大哥,我不要利息了。”

杜长胜捧出20万元,要账人当场把欠条撕了。

杜长胜当过生产队长。

他当生产队长一上任,就取消了一条“队规”。

“队规”是这样的。生产队的社员,谁家有红白喜事或批宅建房之类的事,由生产队批给40斤粮食,算是无偿资助,但被资助户要请生产队“领导班子”吃一顿。

这和现今有些权力部门“吃拿卡要”如出一辙。

杜长胜说:“这一顿吃,不是把40斤粮食一下子吃完了吗?”于是,他重新规定,40斤粮食照补,但那一顿饭,免了。

从此,这个新规定立起来了。

生产队有200亩土地,四眼机井,能排能灌,全年粮食总产12万斤,每户全年可分到300斤小麦,这在全县是顶级的。上级领导和群众说:“杜长胜,这个队长干得好!”

他带队搞副业,卖豆腐、砍扁担、做桌椅、炒粉丝、拐粉挖树、编篮窝筐,总之,农村人过日子需要的他都干。

他带领社员养猪,在上级领导支持下,从外地拉来30头小母猪。大队书记相中了一头小母猪,逮回了家。杜长胜向书记要钱:“这小母猪不是我个人的,是集体的,钱不能不要!”这一收钱,杜长胜从此就多穿了许多小鞋。杜长胜一怒之下,不干了!

不干就查他账,结果,一分钱的问题资金都没查出来。杜长胜从来双手不沾公家的钱。他辞职之际,正在种麦子的节骨眼上,队里麦子种不下去了。于是有人劝他:“带人把麦子种上再不干吧,几百口人要吃饭啊。”杜长胜只好带领大家种麦子。有时劳累到半夜,生产队“领导班子”说饿了,弄点什么犒劳一下吧。杜长胜却说:“那就弄点山芋煮煮吃吧,顶多再贴几张面饼子。想吃别的,你不怕乡亲们在背后骂你?”

杜长胜常说:“人活着就得硬气。什么是福?天天吃肉就见得好?”“做人,不能猪狗不如。”

我问杜长胜,你的账还清后,外边的人都不知道,后来又是怎么被媒体知道了呢?杜长胜说:“这事巧了。有一个女的,来向开发商要账,当时,正好镇里孙超远书记、韩超镇长也在场。那女的问我,你欠的账都还清了吗?我说都还清了,一分不欠。韩镇长问我,你还了多少账?我说330多万。韩镇长说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人来报道?我说账是该还的,还要人来报什么道?韩镇长和孙书记一齐说,不行,这样的事要请记者来采访。后来,来了个女记者,这件事就被外人知道了,这个时间,正是睢宁县开展引领民风建设的高潮时节!”

2015年10月中旬,杜长胜从北京参加完第五届全国道德模范表彰大会回到省里、市里、县里,直到镇里,各级党政领导先后接见了他。可是到了镇政府后,说什么他再也不肯走了。因为他听说,要组织父老乡亲搞个仪式,欢迎他载誉归来。杜长胜对县、镇领导说:“如果那样做,我就不回家了。我要一个人自己走着回去!”

杜长胜载誉归来之后,有许多企事业单位和个人前来看望、慰问他,还准备送钱赠物,他一概婉言谢绝。他说:“这些钱财,我不能要!”

尽管获得了全国最高级别的殊荣,但杜长胜和过去相比,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一身老蓝布衣服,穿了10多年了。给二儿子看挂面门市部,身上沾满了白色的面粉。没人来的时候,他抽烟。门市部里没有电视机,一切都很简陋。

我问他:“你在北京见到中央领导人了?”

他说:“见到了,都见到了。”

我说:“你当时激动吗?”

他如实地说:“我激动不起来。我想,如果我大儿子大儿媳妇都在的话,我能上北京来吗?还要我来还账吗?”

“那块金牌是真金的吗?”

“不知道。金的银的我又不卖!”杜长胜说这话时咧开嘴笑了。

让他感到宽慰的事,是经县委贾兴民书记的安排,他的孙子进镇派出所当联防队员了!

我问:“你怎么对孙子说的?”

杜长胜说:“我对孙子说,钱多钱少不是个事,要好好干,硬邦邦地做事才是你要走的路。这可是县委书记给你安排的。”

“你还关心他什么?”

“给孙子找对象啊。他不结婚,我不放心。你看我还能活多久?他都相亲过六、七回了,一个都没相中。”

杜长胜说完,脸上又布满了愁云。

后记:

本稿完成后,我采访了睢宁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县文明办主任陈秋。据她介绍,自从2009年开始,县委、县政府在村(社区)、镇(园区)、县三个层面开展了“睢宁好人”评选活动,每年评选出10名县级“睢宁好人”。为进一步扩大评选范围,自2014年起,采用村镇推选、系统推选、单位推选及媒体推荐四种方式,开展“感动睢宁人物”评选活动。活动每月一评,通过评委会推荐、资格审查和组织考察,从中确定30名“感动睢宁人物”作为年度“睢宁好人”候选人,确保了候选人的公信度;通过纸质投票、网络投票、现场公众代表投票最终评选出10名“睢宁好人”,规范了“好人”评选程序。

目前,全县共涌现出全国道德模范1人(杜长胜)、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1人、江苏省道德模范及提名奖5人次,还有11人当选“中国好人”,10人当选“江苏好人”,13人当选“徐州好人”;1人当选“感动江苏”十大人物,1人当选“全国见义勇为英雄”称号,1人获全国“我最喜爱的健康卫士”荣誉称号。

责任编辑/周武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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