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元散曲中的曲牌既多且美,有如缤纷的落英,不仅可以照花你的眼睛,而且也会听亮你的耳朵。例如 “醉花阴”“喜迁莺”“人月圆”“塞鸿秋” “鹊踏枝”“满庭芳”“红绣鞋”等,这些美视而且美听的曲牌之名是如何诞生的呢?是谁的锦心绣口,最早为它们命以嘉名?这真是令人遐想。还有一个曲牌,什么名称不好取呢,偏偏取名叫做 “一半儿”。今日流传的一句熟语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半儿”也多表男女之情,又名 “忆王孙”,用于剧曲和小令,末句定格嵌入两个 “一半儿”,这个曲名大约就是由此而来的吧。
“一半”,这个词义有多解,但主要是表示居中一半的程度 (二分之一)或不完全之意。它和我国儒家的“中庸之道”的关系颇为暧昧,清代字歌振的李密庵就曾写有一首有名的《半半歌》:“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中岁月尽幽闲,半里乾坤宽展。半郭半乡村舍,半山半水田园。半耕半读半经廛,半士半民姻眷。半雅半粗器具,半华半实亭轩。衾裳半素半轻鲜,肴馔半丰半俭。童仆半能半拙,妻儿半朴半贤。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显。一半还之天地,让将一半人间。半思后代与沧田,半想阎罗怎见。酒饮半酣正好,花开半吐偏妍。帆张半扇免翻颠,马放半缰稳便。半少却饶滋味,半多反厌纠缠。百年苦乐半相参,会占便宜只半。”这首诗形象地表现了折中调和的中庸哲学,知足常乐的人生态度和人生理想,所以就颇得读者的喜爱,其中也包括林语堂的欣赏,林语堂曾将它写进自己的著作《生活的艺术》之中,作为他所理解与认同的“诗意的栖居”。
如果将这种表现了中庸之道的“半半哲学”置之不论,而单说其中“半”字的运用,却颇饶文字情趣,尤其在古典诗词中,“半”字还真是能者多劳,不时可以见到它们勇于担当方面之任,而许多“半”字的运用,的确能让我们半惊半喜,感叹于汉字的魔方,文词的魅力,半字的奥妙。如“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天半入云” (杜甫《赠花卿》);“半湿半晴梅雨道,乍寒乍暖麦秋天 (宋黄公度《道间即事》);“小姑昨夜巧妆束,新月半痕玉梳小” (元贯云石《彭郎词》),“萧索半春愁里过,一天风雨尽啼痕” (明沈宜修《绝句五首》)等,都是如此。李白当年离开家乡四川,作有一首《发渝州》:“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对于故乡的明月,他用的是“半轮”而非“一轮”,这也许是写实,但更多的则可能是艺术的需要,因为未满的“半轮”比已经圆满的“一轮”,更能激发作者自己和读者的审美联想与审美期待。“半轮”是留有余地的别样境界,“一轮”则是一览无余的水尽山穷,所以李诗人的后辈同乡与同道苏轼,在他的《送张嘉州》中还要对前贤之作大加称道:“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谪仙此语谁解道?请君见月时登楼。”千年之后作者如此“解道”谪仙的“半轮”之语,不知坡仙是否会欣然同意而抚髯一笑?
其实,在唐诗中“半”字的运用之妙,在乎一心,许多诗人对此都是情有“半”钟。白居易的《暮江吟》写道:“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夕阳秋水的美景历历如见。张继的《枫桥夜泊》吟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他的夜半钟声,余音袅袅,引起不少诗人的钟声于午夜共鸣,如温庭筠之“无复疏窗半夜钟”,陈羽之“隔水悠悠半夜钟”,许浑之“月照千山半夜钟”等,汇成一阕夜半钟声钟声半夜的交响曲,以至千年以后,作者的同乡前辈王夫之在他的《读甘蔗生遣兴诗次韵而和之》一诗中,还要有疑而问:“刚吹楚水三生笛,谁打姑苏半夜钟?”又如晚唐诗人任翻 (一作“蕃”)游浙江天台山巾子峰,宿于禅寺,作《宿巾子山禅寺》之诗:“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峰月映半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这是得到后人“任翻题后无人继,寂寞空山二百年”的赞誉的好诗,但原诗中的“一江水”,就曾被人改为“半江水”,易“一”为“半”,大约是月出东山,山峰遮住了半江水月,这是实有之景,同时,恐怕也是月下之“半江”比“一江”色彩与层次更为丰富多样,也更为刺激读者的想象吧?对此一字之师,任翻口服心服,以后他又作《再游巾子山寺》诗:“灵江江上帻峰寺,三十年来两度登。野鹤尚巢松树遍,竹房不见归时僧。”言之不足,故重言之,日后他复作《三游巾子山寺感述》之诗:“清秋绝顶竹房开,松鹤何年去不回。惟有前峰明月在,夜深犹过半江来。”此诗的结句固然有刘禹锡《石头城》的“夜深犹过女墙来”的流风余韵,但也可见他对于“半江”意象之念念不能忘情。
诗是年长的姐姐,联语为晚出的妹妹,但由于她们有嫡亲的血缘关系,所以风景胜地的联语用“半”字之处也很多。“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这是山东济南大明湖的名联,为清人刘凤诰所撰,刘鹗就曾将它引用在其名著《老残游记》里。“两树梅花一潭水,四时烟雨半山云”,这是云南昆明市郊龙泉山麓黑龙潭公园的联语,为嘉庆举人硕庆所作,令人想起大观楼上,康熙时的布衣孙髯所撰长联中的“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秋霜”。而苏州的“闲吟亭”呢?它拥有的亭联是:“千朵红莲三尺水,一弯新月半亭风。”以上数联,可以说都深得“半”字之妙。宋代的开国宰相赵普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天下的诗与联当然绝非都以“半”字取胜,如杭州的三潭印月,其联语则是:“波上平临三塔影,湖中倒浸一轮秋。”“一轮秋”之月色可疑,应该是从李白的“半轮秋”偷取转化而来,但它为水中的秋月传神写照,广阔平面之湖与玲珑团癨之月大小映照,读来也别是一番滋味。
宋代理学家邵雍有一首诗,题为《安乐窝》,其中有的是:“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他原意虽仍是表现儒家中庸之道的哲学,但酒之“微醉”与花之“半开”的意象,也说明生活与艺术都应该留有余地,不要太满太溢,如此反而更令人想象,促人追求。我想,元代曲家的[一半儿]曲牌及曲词,大约就是深得“半开”的艺术的奥秘吧?如作者分别为张可久与徐再思的两首:
海棠香雨污吟袍,薛荔空墙闲酒瓢,杨柳晓风凉野桥。放诗豪,一半儿行书一半儿草。
——[仙吕·一半儿·野桥酬耿子春]
河阳香散唤吟壶,金谷魂消啼鹧鸪,隋苑春归闻杜宇。片红无,一半儿狂风一半儿雨。
———[仙吕·一半儿·落花]
耿子春是张可久的朋友,生平不详。此曲写文朋诗友之间的聚会,少不了吟诗作赋,互相唱和题赠。“一半儿行书一半儿草”,可见他们以酒助诗以诗助酒挥毫落纸如云烟的逸兴遄飞之情状。徐再思之曲写暮春景象,“河阳香散”,用晋代潘岳任河阳令在城中遍植桃李花的故实,“金谷魂消”则指晋代石崇的爱妾绿珠跳楼而亡,暗用杜牧《金谷园》之“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诗意。“隋苑春归”,说的则是骄奢的隋炀帝早已败亡,而今隋代园囿之花木凋零,惟闻子规的啼鸣。“一半儿狂风一半儿雨”,这既是写自然景象,不也是借落花而抒情寄意,暗寓历史的雨骤风狂吗?
一般性的写景抒情如此,写男女之情时,不论是恋情与欢情,或是离情与悲情,[一半儿]曲牌则有更多大显身手的英雄用武之地。美酒饮教微醉,好花看到半开,许多名篇俊句就络绎而来,构成了元曲中的另一番旖旎风光,别一道亮丽风景。在元曲的百花园里,在“一半儿”这一花种盛开的角落,我不妨一并摘来关汉卿手植的名为“题情”的四株:
云鬟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银台灯灭篆烟残,独入罗帷掩泪眼,乍孤眠好教人情兴懒。薄设设被儿单,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
多情多绪小冤家,拖逗得人来憔悴煞,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他,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
这是四支曲子缀为一篇的组曲,以抒情女主人公之“情”贯穿全篇,刻画的是一位热恋与苦恋中的善良多感的少女形象,寥寥四首,足可抵现代的一篇出色的心理小说。而“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全是从抒情女主人公内心的矛盾着笔,矛盾而统一,相反而相成,不仅使曲词富于心理活动的张力,也颇有心理表现的深度。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说:“像一半儿四首的《题情》,几乎没有一首是不好的,足当《子夜》《读曲》里最隽永的珠玉。”如果还要内部纷争,评定高下,那么,哪一首能排名第一呢?我以为是第二首。它写男女爱情的泼辣大胆固然远胜唐诗宋词中的有关描写,令人心旌摇荡,它状人物心理的曲折变化,也可说妙到毫颠,难怪郑振铎在其另一部著作《中国俗文学史》中,要赞扬此曲表现男欢女爱是“俊语连篇,逸情飞荡”。七情六欲,本是人之常情,而男女之情更是天经地义,百咏不衰,但是,对于这种人生普遍共有的“艳情”,关汉卿也只写到“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便戛然而止,留给读者许多想象的余地,这就是美,而当今那些不堪入目的所谓“下半身写作”的诗作,与之比较相去何止云泥!
关汉卿不愧是元曲最重要的启幕人与主持人,不愧是中国古典戏曲的奠基者。明代何良俊《四友斋丛书》虽率先提出“元人乐府称马东篱、郑德辉、关汉卿、白仁甫为四大家”,后来又有人认为四大家中应列入王实甫,如明人王骥《曲律》就提出“王马关郑”之说,但应该还是以王国维的看法最为权威,可称定论,他说:“关汉卿一空依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即以[一半儿]曲牌作词而论,正是因为有关汉卿示范于前,所以后人接踵而来,才有不少可圈可点之作,如查德卿[一半儿·拟美人八咏·春情]和徐再思的[仙吕·一半儿·春情]:
自调花露染霜毫,一种春心无处托,欲写写残三四遭。絮叨叨,一半儿连真一半儿草。
眉传雨恨母先疑,眼送云情人早知,口散风声谁唤起?这别离,一半儿因咱一半儿你。
德国大诗人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曾经说过:“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少女谁个不善怀春?”查德卿之曲写一位少女给情人写信的情景,其过程是写而复撕撕而复写,其字迹是一半端正一半潦草,表现热恋中的心理可谓丝丝入扣。云情雨恨,眉目传情,这在今天可说是小菜一碟,但在封建社会却是男女之大防,异性之禁忌。徐再思曲写小儿女的眼去眉来,终于被人识破而以分离的悲剧收场,“一半儿因咱一半儿你”,自责与他责之中,蕴含了多少相思之情,怀念之绪,懊恼之思和怨恨之意啊!
然而,我以为最得关汉卿真传而且也最引人遐想的,是宋方壶的[仙吕·一半儿·别时容易见时难]:
别时容易见时难,玉减香消衣带宽。夜深绣户犹未拴。待他还,一半儿微开一半儿关。
前两句,化用李商隐《无题》诗“相见时难别亦难”和柳永《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意,写思妇因怀人而香消玉减。夜已深沉,绣户犹未上拴,“一半儿微开一半儿关”,此情可待,颇有元稹《莺莺传》的“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之遗意。那天晚上后事究竟如何?她的意中人最终来了没有?作者写到门户“微开”与“半关”就戛然而止,作者既然隐身幕后,不作交代,其他的当然就只能让读者自己去想象了。
文学创作中有所谓“母题”,即传统的甚至是永恒的题材与主题,不同时代的作者都可以争相抒写而一展身手。以[一半儿]的曲牌歌咏爱情,与关汉卿、查德卿等人一脉相承,清人杨瑛昶的[北仙吕·一半儿]和同是清人的冯云鹏之[北仙吕·一半儿·新嫁娘],也可以顺便拈出而供读者奇曲共欣赏:
郎如春光妾如舟,河水清波一处流。情长情短几时休?思悠悠,一半儿莲红一半儿藕。
宝奁装就待春风,鸳枕鸯衾色色红。怎样鱼游春浪中?觑朦胧,一半儿猜疑一半儿懂。
前一首颇具民歌风,“莲”谐音“怜”,“藕”谐音“偶”,那是南朝乐府民歌的首创与惯技了。曲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位女子,也许还真是一位江南船娘?她和恋人的这一段情既然已经开花,最后结果了没有呢?作者只写到“一半儿莲红一半儿藕”,便没有了下文,对他们的过去既未详写,对他们的未来也更未涉笔,然而在短短的篇幅中,提供了广阔的联想与想象的天地。冯云鹏的[北仙吕·一半儿·新嫁娘],是共由十六支小令构成的组曲,上引者为第一首。它写新嫁娘对婚前生活的想象,似懂非懂,若明若暗,虽明白而神秘,既向往而忐忑,“一半儿猜疑一半儿懂”,真是恰到好处。如果像今日某些言之不足还以“□□”代之的作品那样,作十分裸露而低级的形而下的描写渲染,有如“儿童不宜”的三级片,那该是何等美感全无而大煞风景!
“一半儿”就是不到顶点,留有审美期待,刺激审美想象,中国美学所倡导的“含蓄”“意在言外”“有余不尽”等,就正是如此。台湾女散文作家张晓风在她的新著《星星都已经到齐了》一书中,有一文就是以“一半儿春愁,一半儿水”为题,这大约是上述古代曲家所始料未及的吧?艺术的原理中外相通,十八世纪德国文艺理论家莱辛著有《拉奥孔,论绘画与诗的界限》一书,在这部文艺美学著作里,他以希腊雕像“拉奥孔”为例,认为作家艺术家应该“选择富有包孕性的那一顷刻”,而要避免描写“顶点”。他说:“在一种激情的整个过程里,最不能显现它的好处的莫过于它的顶点。到了顶点就到了止境,眼睛就不能朝更远的地方去看,想象就被捆住了翅膀。”承前启后的顷刻,包含过去暗示未来的顷刻,刺激读者的联想与想象的顷刻,如酒之微醉如花之半开的顷刻,元曲中的“一半儿”啊!
(选自《中华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