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夫人

2016-09-23 17:45刘磊�おお�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6年8期
关键词:夫人

刘磊�おお�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写大观园正月里猜谜,贾政也来凑热闹。贾政看宝钗的灯谜时,小说这样写道:

(贾政)往下看宝钗的,道是: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打一用物)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想到此处,甚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只是垂头沉思。

引文中这则谜语不见于诸脂评本,故有许多论者认为是后人所加,此说有一定的道理。但这里我们姑且不论,仅就灯谜而言,其谜底是什么呢?小说并没有说出,而启功先生为这一谜面的注释是这样写的:“‘有眼无珠的灯谜——这是‘竹夫人。”(《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261页)

竹夫人是什么呢?大多数依靠空调、电扇纳凉入睡的现代人对竹夫人是陌生的。其实,竹夫人不是人,而是一种竹器具,这类器具“用竹篾编成,也有整竹做的,圆柱形,中空,约长三四尺,有许多大窟窿,可以透风。睡时抱着取凉”(同上)。

在我国,旧石器时代晚期和新石器时代早期,古代先民们就已经开始使用竹制器具。并且随着时代的发展,竹制器具与日俱增,为人们的生活提供了不少便利,仅家具一类,就有竹床、竹榻、竹席、竹椅、竹枕、竹屏风、竹橱、竹柜、竹几等不一而足。竹夫人是“凉寝竹器”,应属于竹几一类家具。

用作“凉寝竹器”的竹夫人应始于唐代,在当时尚不称“竹夫人”,而称之曰“竹夹膝”。晚唐诗人陆龟蒙就曾将竹夹膝寄赠给友人皮日休,并且两人之间留下了相互唱和的诗篇。陆龟蒙的诗《以竹夹膝寄赠袭美》(《松陵集》卷七、《甫里集》卷九)说竹夹膝“截得筼筜冷似龙,翠光横在暑天中”,指出了它的质地、效用和色泽;皮日休的和诗《鲁望以竹夹膝见寄因次韵酬谢》(《松陵集》卷七)说它“圆于玉柱滑于龙,来自衡阳彩翠中”,则描摹了竹夹膝的形状。

到了宋代,通俗易懂的“竹夹膝”之名被温雅可亲的“竹夫人”取代了,但谁是首称“竹夫人”者,却无可考知,这极有可能是当时人们集体智慧的结晶。如宋代阮阅《诗话总龟》卷二七中就说“盖俗谓竹几为竹夫人也”,这种说法流传久远,以致到了明代,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八三中也持旧说云“竹夫人俗云竹几”。需要说明的是,到了北宋,竹夫人还有一个名字叫“青奴”,一般文献把“青奴”的命名之功归于黄庭坚。黄庭坚《山谷集》卷九中有两首七绝诗,诗名曰《赵子充示竹夫人诗,盖凉寝竹器,憩臂休膝似非夫人之职,予为名曰青奴(一作竹奴),并以小诗取之二首》,从诗名来看,黄庭坚对“凉寝竹器”被称为“竹夫人”颇有意见,认为这种竹器“憩臂休膝”不是夫人的职责,只能是奴婢之责,又因为竹子冬夏青青,以颜色而定,可谓“青奴”。

在当时,竹夫人已是上自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普遍使用的纳凉入睡器具,一些文人的诗文笔记中多有记载,如称“竹夫人”者,苏东坡有七律《送竹几与谢秀才》,张耒有传奇《竹夫人传》,刘子翚有五古《弃竹夫人诗》等;称“青奴”者,除黄庭坚外,还有南宋时代的洪炎、洪迈、杨万里、朱翌、郑深、王炎、蔡戡等人。这些作品或反映出两宋时代上层文人对竹夫人“直从无热天,径下清凉国。早晚报平安,一觉我自适”(朱翌《竹枕》)的喜爱之情,或表达了对竹夫人“蹉跎怨时暮,凉德竟见疏。飞霜皓中庭,枵然委墙隅”(刘子翚《弃竹夫人诗》)夏来秋去命运的同情之意。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北宋的张耒《竹夫人传》和南宋的蔡戡《青奴传》是两篇传奇小说,它们的出现丰富了宋代“竹夫人”题材的文学创作文体。这两篇作品都采用拟人手法,运用寓言模式进行叙述。《竹夫人传》中竹夫人出身渭水之滨,汉武帝时得进上林苑,因能生“风”被避暑的汉武帝选中。竹夫人温良无妒,后宫之中“由是莫有妒之者”,武帝出行也常令“诸将军幸臣等更为帝携抱夫人以从”,但秋风一至,武帝“归未央,坐温室,夫人自此宠少衰”,临别时,武帝对夫人说:“而第归,善自安,明年夏吾召卿矣。”传奇中竹夫人受宠、失宠的遭遇,其实就是现实中竹夫人夏来受捧、秋来被抛的艺术写照,传奇由现实中的曲曲一物而敷演成宫闱故事,足见作者张耒的丰富想象力。

《青奴传》与《竹夫人传》故事基本相同,不同的是《青奴传》中的青奴还有一个姐姐叫桃笙,她们的祖先受封于孤竹国,桃笙、青奴当隐喻“孤竹国二君子”,而传奇中的君王改为了汉高祖。汉高祖“避暑未央殿,愠甚”,因而求“何以解吾愠”,青奴的姐姐桃笙先被“选在君王侧”,桃笙又向高祖推荐自己的妹妹青奴,青奴姐妹得以受宠,家族亦一时隆兴,然而后宫险恶,青奴姐妹二人受到戚夫人诸姬和韩信的谮间,谗言说“青奴有刺骨之暴将不利于陛下”,高祖先是怀疑,继而召青奴讯问,青奴骨鲠,云“妾有寒疾不可以风”,高祖恼怒“以足抵于地”“自是不复近御”,失宠后,青奴、桃笙先后以忧毁而卒。这篇传奇运用寓言的形式突出表现青奴“非争妍而取怜”的骨鲠之气,很好地把握了竹夫人的坚硬刚直的质地特征和“夷齐之遗风”的历史文化内涵的佳构。

到了元代,杨维桢也写了一篇《竹夫人》传,这篇传奇根据黄庭坚青奴诗敷演而来,讲叙竹夫人是孤竹君之后代,到元祐年间忽现人世,聘在赵子充家,呼曰“夫人”,黄庭坚以为不妥,为之改名称奴,“夫人亦犯而不校”,夫人后来“由王后嫔妃,下至公卿百执事,无不器重之,召亦无不往,然所在抱节,终身未尝少污其洁”,因为夫人有“当炎而出方秋即遁去”的现象,被人认为是有“尸解”法力的女仙。这篇传奇仅仅是竹夫人功能特征的社会化表达,情节连贯性较弱,想象力略显不足,其中道教思想的流露,显然是作者自己道教思想的折射。

在元代曲作家中,马致远的〔越调〕《小桃红·四公子宅赋·夏》、徐再思的〔双调〕《蟾宫曲·竹夫人》、赵显宏的套数《竹夫人》、贾仲明的《铁拐李度金童玉女》杂剧第三折〔逍遥乐〕等几篇作品涉及到竹夫人或青奴。从上述文献来看,竹夫人(青奴)在元代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也是比较普遍的,作品一般都是从竹夫人(青奴)能够予人清凉的角度切入,表达出对能够使人“凉侵肌体添情重,清透心脾引兴浓”的竹夫人的喜爱之情。

明代中后期,随着政治高压的失控、商品经济的发展和思想文化的活跃,张扬个性和对人欲的肯定的文学主张异彩纷呈,竹夫人(青奴)这一“凉寝器具”,虽然有“夫人”之名,但难离狎昵,虽有“青奴”之号,也难避风月,故而竹夫人(青奴)在俗文学中渐渐与人们的隐私生活联系在了一起。

应该说,明清时代的俗文学主要体现在民歌俗曲和通俗小说上,本文中,我们仅从这两个方面来进行考察。明清时代的俗曲民歌作品集,著名的如明代冯梦龙编辑的《挂枝儿》《山歌》和清代华广生编辑的《白雪遗音》中都有写竹夫人(青奴)的民歌俗曲,如《挂枝儿》中出现两首,《山歌》中出现一首,《白雪遗音》中出现两首。这些民歌俗曲,较之宋元时代的诗词文曲,更具抒情性和世俗性。因为竹夫人是凉寝竹器,人们晚上入睡时通常是抱在怀里的,所以民歌中出现竹夫人通常都根据这一特征加以联想和发挥。

如《挂枝儿》欢部二《变》,《白雪遗音》卷一《变对蝴蝶》,《白雪遗音》卷二《变一面》,三首民歌构成形式基本相似,都是运用排比句子来表现男性歌者对心爱女子的喜爱与追求。仅以《白雪遗音》卷一《变对蝴蝶》为例:

变对蝴蝶在你的鞋尖上落,(轻把凤头咬。)变条汗巾,缠着你的腰,(满满围一遭。)变个竹夫人,常在你的怀中抱,(肉儿贴着。)变面镜,常对你的面儿照,(实在爱瞧。)变来变去,变上管笛箫,(变的更蹊跷。)变笛箫,嘴对嘴来把情人叫,(香膀兰膏。)再变个,绣花鸳鸯枕儿,与你腮边靠,(处处伴春娇。)

歌曲中对恋人的思念、对爱情的追求,和情感的炽烈、真诚,多是文人诗词中很少表现和表达的,这些特征使得俗曲民歌的抒情性增强,同时也让读者感知到明清时代青年男女恋爱的真实现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竹夫人之中有的还放进两个小球,类似人的心脏,故而《挂枝儿》咏部八《竹夫人》中有句“他心儿里有两个”,《山歌》私情长歌《竹夫人》也说道“露出子多少眼目,又陪子两个小心”。因为有两个小“心”,故而又引出男女恋爱中男子心不专一、三心二意的联想。《挂枝儿》咏部八《竹夫人》和《山歌·私情长歌·竹夫人》两首曲子中都有拟人化了的竹夫人与汤婆为争夺主人宠爱而争风吃醋、互相指责的歌词,这种两个事物相互争奇的文本构成模式与邓志谟“争奇小说”的构成模式具有相似性,值得研究者深入思考。

民歌之外,通俗小说中也多次出现“竹夫人”。如话本小说集《醒世恒言》第二十三卷《金海陵纵欲亡身》写金朝海陵王完颜亮在做右丞时,为了奸骗崇义节度使乌带之妻定哥,买通定哥身边丫鬟贵哥,贵哥便在一次与其主母定哥的谈话中谈及竹夫人:

贵哥道:“不是小妮子多言,老爷常常不在家,夫人独自一个,颇是凄冷。小妮子又要溺尿,搿不得夫人的脚。待这标致人来替夫人搿一搿,也强如冬天用汤婆子,夏天用竹夫人……

再如署名“梧岗主人”编次的清代章回小说《空空幻》第十一回《吉变凶风波不定 怨装恩云雨怀仇》写男主人公花春在红御史园中小住消夏,因自己在园中无聊,拟赋《夏闺词》十绝,其二即出现了“昨夜知郎谁伴宿,竹夫人好可如侬?”的香艳诗句;又如署名“三韩曹去晶”著的清代章回小说《姑妄言》第六回、第十三回中都出现了因入睡纳凉而使用的竹夫人。

关于竹夫人的长度,清代以前的文献中并没有记载,根据清初诗人査慎行五律《夏日咏物分得青奴》(《敬业堂诗集》卷五十)中“比扇三秋弃,如童五尺长”推知,竹夫人当长约五尺。当然,五尺这个长度与启功先生所说的“约长三四尺”稍有出入,但可以推测竹夫人的长度范围当在三尺至五尺。如此长度的竹夫人就曾经让《聊斋志异·张鸿渐》中的张鸿渐惊骇不已。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张鸿渐》记叙永平名士张鸿渐,因写刀笔之词听妻方氏之言惧罪出奔,夜投狐仙舜华家,后人狐相爱,一呆就是三年,张鸿渐因思家心切,请舜华帮助施法术返家,舜华不得已施之,张鸿渐“无几时”就见到了其妻方氏,见儿卧床上,慨然曰:“我去时儿才及膝,今身长如许矣!”夫妻互诉衷肠:

方(氏)纵体入怀,曰:“君有佳偶,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张(鸿渐)曰:“不念,胡以来也?我与彼虽云情好,终非同类;独其恩义难忘耳。”方曰:“君以我何人也!”张审视竟非方氏,乃舜华也。以手探儿,一竹夫人耳。大惭无语……

在这里,以竹夫人变幻为孩童,亦是狐仙就地取材的拿手好戏。狐仙对张鸿渐的愚弄使得张鸿渐分不清虚实真假,以致“二三日”后张鸿渐真的回家后看到床上自己的儿子,犹以为是竹夫人所变,向妻子问出“竹夫人又携入耶?”的话,惹得妻子方氏生起气来。

在狐仙的世界里,竹夫人不仅能变成小孩,而且还可以充当狐仙的坐骑,具有飞升的功能,《张鸿渐》中写得清楚,舜华带鸿渐归家,坐的就是竹夫人:

过二三日,(舜华)忽曰:“妾思痴情恋人,终无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适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乃向床头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闭两眸,觉离地不远,风声飕飕。移时寻落……

竹夫人的这种飞升功能颇类欧美小说中女巫的魔法扫帚,但在中国叙事文学中仅此昙花一现,随即就无影无踪了。更有甚者,不仅是关于竹夫人的种种联想与想象己无影无踪,就连竹夫人本身也同传统社会一起与我们渐行渐远,消匿在迷蒙的历史云烟之中了。

(选自《文史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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