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连生
38年前,我作为一名普通哲学爱好者,曾受我国的著名哲学家、宗教学家、历史学家,一代学术宗师——国家图书馆原馆长任继愈先生的关怀、教诲和帮助,现撰写此文,以纪念先生的百岁诞辰。对我个人来说,是对先生高尚人格的一份敬重,是对先生当年给予我关怀的一份感谢,而对当下的学术界来说,则希望先生的那种善于聆听、接受普通学术爱好者的意见,并以平等姿态与普通后学探讨学术问题的大家气度,那种平易近人,提携后学的长者风范,能引起大家的敬重与效仿,使那种在学术问题的探索、研讨上的平等、诚实、谦虚、认真的风气发扬光大,蔚然成风,进而对当下普遍存在的浮躁的学风文风的改进有所启迪和帮助。
38年前,我在阅读由先生主编的《中国哲学史简编》一书时,觉得书中对一些学术问题的解释有所不妥。于是我在1978年6月份给先生写了一封信,谈了我的看法。很快,我收到了先生于1978年7月8日给我的回信。
回信如下:
在这里我只能简单回顾一下我们所讨论的问题。当时我在给先生的信中提出的一个最主要的问题,涉及当时的《中国哲学史简编》一书中对宋明理学唯心、唯物两大阵营中“理在气先”“理不离气,理在气中”两种相反观点的解释。理气之争所涉及的实质是古今中外最根本的哲学问题。比如中国古代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比如西方黑格尔关于“世界理性”“绝对观念”是现实世界本源的学说。所有这些,只是时间、地点、形式、表述概念的不同,其核心思想基本是一致的。而在辩证唯物主义产生以前,这些唯心主义的理论往往占据压倒性的优势。这种争辩在世界范围内如今并没有结束,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已。而且只要人类存在,这种争辩也许永远不会结束。
如何理解解释世界,越来越发展的自然科学并不能给出现成的明确答案。比如大爆炸宇宙学:宇宙是从一个虚无的奇点爆炸产生出来的。从中外历史上来看,不正是老子的“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创造世界。我们要强调的是,在辩证唯物主义看来,物质及其运动及其运动规律是不可分的,运动规律不可能脱离,也不可能先于运动着的物质而存在,更不可能创造物质。简单举例说明:中国有句古话:水向东流海洋深。水是物质(这里理解为有质量、重量的物),流是运动,中国的地势是西高东低,从高向低、从西向东流淌入海是中国多数河流的运动规律。受制于地球引力,水向低处流是地球水流的普遍规律。今天这条河流从高向低流淌着,也许明天就因旱季的到来而干涸了。但明天在地球的另一个地方、另一条河流又因暴雨的降临而产生了,并同样由高向低流淌着。从思辨的角度来看,这个水流流淌的规律比每一处个别的具体的流水更具有普遍的永久的存在意义。但如果没有地球上数不尽的个别的具体水流,这个规律能抽象地独立存在吗?更何谈这个规律创造了所有这些水流。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只能说规律是物质运动的规律,而不能说物质是运动规律的物质。当然反过来,我们也必须说物质是按规律运动着的物质,脱离运动及其规律的纯粹物质也是不存在的。
《中国哲学史简编》一书中,在用辩证唯物主义观点解释宋明理学唯心、唯物两派理气之争中有关物质及其运动规律之关系时(其中特别是应该如何清晰地解释王夫之、戴震等人的朴素唯物主义观点)不是很准确、清楚。正如后来先生来信中所说的意见,为了表达得更清楚而不致引起误解,应该表明辩证唯物主义在这个问题上的正确立场,并在这个意义上把这些问题阐述得更清楚。
收到先生的信后,我又给先生写了信。信中我把1978年上半年报考南京大学哲学系研究生没考取的大致情况告知先生,并寄去了此前几年试写的14万字的《意识与反应》(小册子形式)的哲学文章,以及另外的短文,希望得到先生的指导。不久,我收到了先生于1978年10月6日给我的回信。信中说:“来信及来稿,均收到。你的稿子,我想找人看看,然后把初步意见告诉你。”对于考研之事,信中说:“考研究生未考取,不必懊恼,准备准备,明年再考。世界宗教研究所明年还要招中国哲学史研究生,可以准备古代汉语(主要是看对古书的阅读和理解的能力)、中国通史、哲学(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外语可学习日语,对于中国哲学史研究关系较多。可能由于历史的原因,中国人学日语,日本人学汉语都较容易,如下决心,订个计划,业余时间学习,有一年,可以看书。”
在收到先生的第二封信以后,我决定报考先生的研究生。于是我把业余时间投入复习备考,而其中主要是开始学习一门新的外语——日语。
1979年初,我又给先生去了信,询问考试科目和考试时间等事。接着我收到了先生1979年2月3日的回信及寄来的相关复习资料。先生说:“寄去去年的社会科学院考题,供参考”。“今年的考试科目估计和去年差不太多。至于考期,目前尚不知道,大约不会早于6月份。”
1979年4月4日,我到丹阳县研究生招生办公室填写准考证,报考了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先生时任该所所长)中国哲学史专业中国哲学史断代研究(研究方向)的研究生。到了5月份,在应该收到准考证的时候,我没收到(我估计负责招研的主管人员看了我的实际学历觉得不该给我发准考证)。于是我又给先生去了一封信。不久,准考证就发下来了。
1979年6月初,我参加了招研考试。到7月底和8月底,我分别收到了先生的信和世界宗教研究所未被录取(以及考试成绩)的通知。
在世宗所8月28日给我的通知的考试成绩单中:政治:42分,外语:34分,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62分,古汉语:77+16分,中国哲学史:36.5+8分,总平均:50.3分(不包括附加分)。
在这个成绩中,虽然日语经过半年多的学习考了34分,比上一年英语的8分高多了。但其他课的成绩比上年又差多了,总平均还不如上一年。主要原因是世宗所的卷子毕竟比南大的卷子难度要大(其中应该也包括招研考试第二年的卷子肯定比第一年难度要大的这个原因)。
在先生1979年7月27日给我的信中,先生说:“这次考试,你的成绩不太好。这说明从事研究工作,知识面要有一定广度,同时又要有一定的深度。对一个青年来说,失败为成功之母。希望你要进一步打好比较坚固学习的基础。当不当研究生是次要的,持之以恒地继续学习则是一个有志气的青年的一生的责任。你还是有研究的才能的,希望定一个自学计划,坚持下去,不要因一时的失败而灰心。学习方面有什么问题,可以来信商量。”
两年考研没考取,我于1979年10月结了婚,开始了普通工人的生活,暂且把哲学束之高阁。
虽然没能成为先生的学生,但在人生的漫漫长路上,每每想起先生对我的关怀、教诲、帮助,总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先生的女儿任远、儿子任重在怀念父亲的文章中说:“父亲一辈子爱惜、欣赏人才,识别一个人的才能,他有过人之处。”38年前先生与我这样一个素昧平生之后学的交往,就是一个极好的佐证。当年被毛泽东主席誉为“凤毛麟角”之难得人才的任继愈先生,如此关爱、珍惜人才,大概也出自一种惺惺相惜的心态。这种对人才的思贤若渴,不出于任何私心私利,而是出于对国家文化事业的忠诚,为文化建设不拘一格地收罗、发掘、关怀、培养可用之才。在今天的学术界,先生早已桃李满天下。这也正是先生对国家文化事业杰出贡献的一个重要方面。
然而令人惋惜令人惭愧的是,当年我没能遵循先生的教导去做,而是选择了放弃,有负先生的期望。这当时对我而言,也是痛苦而无可奈何的。
当年我在部队生了较严重的胃病,退伍进厂后也时好时坏。长年熬夜读书写作,又导致神经衰弱,经常头痛、睡眠不好。结婚后不久有了孩子,家务也繁重起来。身体和家庭的原因,不可能再继续把白天上班晚上读书的生活模式长期坚持下去,对哲学理想只好选择放弃。
我这个人想问题比较专注,是那种想着问题走路会撞电线杆的人。长期思考哲学问题很费精神。比如那个重要的哲学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在普通人看来这就是傻子杞人忧天的问题。普通人可以很不费力很不负责自认为聪明地回答:“你是你,你从来处来,你要到去处去。”事实上也确实只有智者和傻子才会成天想着这种和自身吃喝拉撒无关的不着边际的问题,并且保不定智者哪天想着想着一不小心就想成了傻子。如果长期上班一边开着机器一边老想着这样的问题,保不定哪天会出事故的。这也是选择放弃的原因。
文学艺术,比如散文、小说的创作,音乐、绘画等等,是比较大众的,也有较大的市场。可以业余爱好,弄好了也会创造一定收益,至少可以给自己(包括家人、朋友等)的生活添加乐趣。而且机会较多,真正坚持又有才能的可以脱颖而出,进入专业。而哲学则更小众。
我的这段人生经历,可成为“文革”后恢复招研这段历史中的一个记忆碎片。在先生逝世以后,直到这次先生百年诞辰的纪念活动,我在网上大致了解了先生的生平事迹,惊叹先生一辈子干了那么多的大事。那他日常的工作一定非常繁忙,时间一定非常宝贵。在这种百忙之中却能抽空平等地与我这样一个普通哲学爱好者讨论学术问题,并在后来又给予我那么多的关心、帮助,足见其爱才育人之不辞辛苦,学风文风之严谨,人品风格之高尚,实在令人赞叹令人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