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男人在美国

2016-09-22 16:10
看天下 2016年25期
关键词:心算计算器收银员

其实他认为,凡识字的中国人,几乎都擅长心算。那是时代激发出的潜能,和算盘这种古老的发明无关。你们很难再学会了,就像你们需要学会习惯关灯和重复使用塑料袋,在心中他这样告诉收银员以及身边的一切黑白种人

他买了一杯咖啡。握住杯子,本应滚热也确实相当烫,圆而圆得不十分均匀,靠下的部分略窄一些而靠上的部分较宽,比较光滑的纸质表面套上了很不光滑的竖排纹纸质表面,握住一次性的纸杯,他模模糊糊想起了什么。

用右手四个手指握住杯套,小指向下探光滑的杯壁。果然更烫,烫得多,这是因为离茶更近吗?他尽量伸长不太长的小指向下够,要够到杯沿,不得不拉抻手掌,拉到食指也微微翘起,虎口紧张得几乎就要松开杯子。他体会这种边缘感,手握着秘密向前走。再向下半寸,小指够到了杯子底沿。丝毫不烫。也称不上凉,但是不算烫。这样端着杯子,恰巧是泉州街口的老年人对待功夫茶小瓷杯的手势,几乎算不上端,是卡住。他收回手指,感到满意。他想,早晨,若能有一杯绿茶握住,就更好了。

他站在收银台前等待,取出卡,刷了一次。“啊!我把$3.06输成了$0.36!” 胖子收银员小骂了句脏话,拿出计算器。她用单个指头按键,慢极了;也许其实不慢,但显得笨,令人嫌慢。母亲也是这样,皱着眉头回想方言中某个字在普通话中的读音,只用右手食指敲电脑键盘,慢和僵硬到不像打字。据说她容易在不熟练中烦躁,错得更多,就更慢,假如这时能看到他在大洋彼岸的屏幕上回应,她就会耐心一些,起劲一些。但他通常也因为她的错和慢而烦躁,他通常不回应。

他说,“不用算了,我知道——” 其实他可以心算。代表中山三小参加过华罗庚数学竞赛的省级初赛(模模糊糊的,简直像梦,他记得中途去厕所,两位监考教师中有一位跟去监视他)。其实他认为,凡识字的中国人,几乎都擅长心算。排队过多,而计算器数量过少、引入过晚(计算器是什么?卡西欧350块一个,飞燕牌48块,假卡西欧23块可以讲价到20,一般学年还没结束就坏了;假如计算器不小心丢了,或者摔坏了,母亲就甩他一个耳光,用透明胶把外壳缠好)。那是时代激发出的潜能,和算盘这种古老的发明无关。你们很难再学会了,就像你们需要学会习惯关灯和重复使用塑料袋,在心中他这样告诉收银员以及身边的一切黑白种人。

他说,“再加$3。”

她没回应,可能没听清,可能没听,可能无法听清(“刚,你需要更努力地纠正你的发音,不然你的事业会受到阻碍”,他的导师曾给过他这样的建议)。

按完等号,收银员抬起头,给他看屏幕上的数字,表情是近乎无表情的满足。$2.70,她输入数字,他刷卡,签字。少签了一张,再签一张。他握住杯 子。

午饭时,他试着把这个故事讲给同事。讲之前,他担心故事不够好笑——好笑在哪里?为什么讲?这是故事吗,或仅仅是一件事?为什么要听你的事?你是在自嘲,还是在嘲笑输错了数字又按计算器太慢的收银员?你不应当嘲笑收银员,你永远不应当嘲笑收银员,尤其不应当提起她是女性,胖子。如果他提起自己当时联想到了母亲,听众就不会以为他在嘲笑胖子女收银员,但他不想提起母亲,他早就决定从不提起母亲,因此听众多半会以为他在嘲笑胖子女收银员(幸好你回避了肤色问题)。听众会笑不出来,或者转换话题,或者告诉他不应当嘲笑胖子女收银员。之后他们会在他离开后议论,或者不议论。很难说议论更好,还是不议论更好。

不过这些不必要了。叙述事情时,他发现自己想不起数字。“本应是$3.06, 可是她按了——”,他想了几个可能的数字,做减法后却都不对。在迷惑中他吞掉了后面的故事。黑人、白人、印度人——美国人带着了然于心的宽容,说起其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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