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_高洪云 姚曦
许新海:行动才是最伟大的
本刊记者_高洪云 姚曦
>>>编者按:
作为从民间发起的教育改革运动,新教育实验从开始就存在一个两难困境:即教育实验要从改变一线教师开始,但基层教育则往往受制于现实行政束缚。有一位好校长、好局长,这个学校、区域的实验就能坚持,但如果换了一位校长、局长,就往往人走政息。
2006年,在危机下进行实验区分层重组后,朱永新老师曾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的方面,因为新教育一直保持其民间形式,也使得其自身能够在复杂的改革中灵活应变,逐步走向专业化的团队运作和理论建设,而越来越得到政府部门的支持和推广,形成了民间--政府治理的良性循环。而在坏的方面,如何在现有体制和实验理想之间达成平衡,形成可持续发展的实验机制,则一直是新教育人着力探索的。
作为海门市教育局长,许新海也一直是新教育元老之一,并于2013年后担任新教育研究院院长。这种双重身份,无疑给了他自信探索的空间。>>>
薛晓哲 摄
东洲小学初创时的许新海
2010年,瑞祥中心小学“生命主题”习作教研活动,许新海应邀做点评
2016年1月15日16点15分,比约定时间晚了一刻钟,许新海出现在海门市教育局局长办公室里。当日,他一清早就出发,马不停蹄地从海边的乡镇到市区,走了8所高中。
因为即将放寒假,他要与校长、老师们研究怎样引导高中生安排好自己的假期生活,高三的与高一高二的孩子阅读怎么做,读什么?这些基本的议题都拿出来讨论了。
“驾驶员说我们今天跑了150公里。”年近五十的许新海,身型瘦削,双眼有神,但头发已灰白了不少。他的办公室内摆了不少书,玻璃窗内有一副乒乓球拍模型。
“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这是文艺者钟爱的语录。但对实干家来讲,有本事带出一批人,这才是办成大事的前置条件。曾做过十几年校长,现担任海门市教育局长,同时是新教育研究院院长的许新海,对于带队伍,有些经验。
采访的前两天,杂志社领导受邀去了宜昌市,一位区教育局局长谈起心头困惑:自己多年前就注意到新教育实验,很敬重朱老师,却一直不敢申请加入实验区:怕宣布后却坚持不下来。
他听说宜昌枝江县有一位孤军奋战7年的新教育“种子老师”,那位老师没申请任何资金,却坚持在做新教育阅读课程,这位局长打算前去拜访。
该局长所在区虽说发展了20多年,但教师队伍的整体素质却不高,把教职看成一碗饭的多,当成事业追求的少。他苦恼不已,因为推行新教育,说到底得靠最基层的一线老师。
许新海认为该局长的困惑点到根子上了。“大浪淘沙,新教育名义上有60多个实验区,但并不是所有实验区都有着同样丰厚的收获。甚至有一些参与新教育较早的实验区,取得的成绩并不大,还远远不如后来开展新教育的实验区。”
这些实验区为何没有取得应有的成效?新教育团队反思后得出结论:当初推行时没有真正从改变教师入手。“新教育起点是教师,不是课程,也不是儿童,没真正改变教师,只是教育局长带着热情去做,作为一种号召,当成项目,一旦更换局长,实验就会大受影响。这种情况,其实是新教育还没有真正做扎实的表现。”
当然,也有部分实验区,局长换了,但一些学校、校长、老师仍坚持在做。对此,许新海认为他们是真的在做新教育,尝到了甜头,认识到了新教育的价值。
“新教育就是因为有一群这样的老师,不是一个两个。他们怎样被点燃的呢?因为朱永新老师一个人吗?不仅仅。朱老师的思想,新教育一系列的行动,更重要的是老师们自觉坚持去做,信念越坚定,就坚持得越久。为什么坚定?因为不断地坚持做。”
许新海还点出,该局长之所以顾虑,还因为他对教师潜在的能力或判断不完整。虽然教师职业倦怠很普遍,但任何一个普通老师,他内心肯定有向美、向善、向上的愿望,只不过需要有人去唤醒他、点燃他、推动他。
这么多年走过来,许新海发现,不少很普通的、以养家糊口为终极目的的老师,真正走入新教育后,把教育追求作为目标,当作享受,找到了理想,整个人精神面貌就改观了。“如果一个局长能发现新教育有这种作用的话,他就可以享受新教育带给他的喜悦了。”
苏霍姆林斯基跟孩子在一起。右图为巴甫雷什中学,《巴甫雷什中学》是许新海的校长沙龙共读的第一本书。
这么多年走过来,许新海发现,不少很普通的、以养家糊口为终极目的的老师,真正走入新教育后,把教育追求作为目标,当作享受,找到了理想,整个人精神面貌就改观了。
“新教育四大改变,首在改变教师。所有在区域层面做的推动,必须是从改变教师的行动入手,否则新教育很难扎根。”对于以后离开局长位子,许新海很自信:新教育在海门最大的检验是它会不会持续地做下去。海门换一个局长,不管提出什么教育旗号,下面肯定有一大批的老师、校长会坚定地朝着新教育的方向走。他认为自己创立、深耕过的东洲小学会是其中最坚定的一所。
2005年秋担任教育局副局长后,两年时间内,许新海分管了整个义务教育。他知道校长最需要什么。他对自己的首要任务定位清晰:点燃校长,再通过校长来改变教师群体。
于是,校长俱乐部应运而生,第一件事就是读书。每月一次沙龙,人手一本苏霍姆林斯基的《巴甫雷什中学》。从第一页开始共读,花了整整一年读完。
每读完一章,校长们就结合自己的学校、结合新教育进行讨论。譬如新教育的节日课程,就是从《巴甫雷什中学》里来的,如开笔节、女儿节等。
巴甫雷什中学里,每个孩子都有充裕的书。新教育做书香校园,是与儿童阶梯阅读项目同步的。
第一年分管小学时,许新海走遍60所村小,发现学校几乎没什么书,于是就开始想办法弄书。通过新华书店赞助、鼓励老师捐书等方式,做了60个箱子,里面全放着新教育推荐的最好的书。
随后“图书漂流”活动轰轰烈烈,一个箱子在一校待一个月,整整循环了5年。
一位赵姓校长曾感慨地对许新海说了一段话,大意是自己做了一辈子校长,马上要退二线了,他自己是从来不看书的,但自认学校也办得蛮好(指应试成绩)。“图书漂流”触动了他,他突然很想再重新做一遍校长,认为再做肯定做出不一样的学校。
做了教育局一把手后,许新海还是经常参加校长俱乐部。“共同体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能带领一帮子人,有本事带领一群人,一起把教育作为每个人的志业、人生的志向。”
共读是非常简单的起步方式。真正能引领校长、帮助校长改变他的学校,必须有一整套核心的东西。过去十年,许新海抓住了学校文化建设这个关键。
方向是行动的先导。许新海跟校长们一起,研究如何把每所学校变成有特色的学校,思考每所学校最适合的文化是什么。
为此,许新海组建了一个智囊团,有教育局、教研室和新教育研究院等系统的人员,每年做10所学校。年初去给学校“体测”,“诊断”、反思、讨论确定每所学校应确立怎样的特色,以怎样的愿景、使命、价值观,通过哪些行动推动;年底鉴定,让学校面向全市展示。
2014年最新出版的《澳洲课程故事》
整个海门的义务教育阶段学校做下来,用了5年时间。
做学校文化,外在的容易,做出灵魂就很难。许新海曾问过一些校长,他们都说不清楚自己学校未来的方向,“说明这所学校没有灵魂。他有什么?分数!有教育局的条条框框!”5年的努力,海门的小学、初中都创建了特色学校,成为有自己独特办学理念的学校,有了自己的灵魂。
校长作为领头雁,得让所有老师知道学校朝向哪走。为此,许新海让每所学校梳理自己的愿景、使命、价值观,加以重构。
他以通源小学举例,该学校最初做的是“生命安全”项目,但在引入新教育的新生命教育后,其理念和实践的贫乏就凸显出来了。生命教育是很丰富的,他建议学校重新建构对生命教育的理解。那么生命朝向哪里?朝向幸福完整。
经过梳理,该校架构了生命与运动、艺术、科技等层面的关系,每层都有一句清晰性的指向性话语作为价值观,来表达对生命的一种理解。
“如此架构成的就不仅仅是原来零散的项目,而是一套系统的课程。学校‘灵魂’是通过课程‘活’出来的,体现在课程生活中。文化建设循此路,学校就慢慢丰富起来了。”
中国在不断变化,许新海觉得,现在的校长跟二十年前自己做校长时有很大不同。他认为以前的校长,角色更偏向社会活动家,而现在的校长杂事少了,可以安心做教育家。
九十年代掌舵东洲小学时,学校所有的钱得靠许新海自己想办法。当时东洲小学建了一栋11层的楼,是全市最高的。学校只有200万,他借了1000万,用公有民办的机制来慢慢还。此外,每逢过年,他还得想办法筹钱给老师们发奖金。
如今的学校不一样了。无论硬件建设还是软件设备,都由政府采购、买单,校长为钱不用太操心。有绩效奖金,教师福利不愁了,有公用经费,校长可以做很多事。
当下校长最头疼的事,在许新海看来是人的问题,人事招聘越来越僵化,学校活力不足。回想当年,他去师范学校招聘,看中了人当场就签约,招了一大批优秀教师。如今享有这种自由的,只有私立、民办学校和北京十一学校等。
在人事方面,校长需要更灵活的机制。怎么去改变呢?就海门而言,作为教育局长,许新海尝试通过教育管理集团建立新的教师流动机制,最起码区域内要活起来。一个集团囊括5至6所学校,1所城镇校,集团内所有老师都可以在各学校互相交流。
校长们在办学过程中,还有另外一大苦恼,那就是他的办学思想、品味、层次如何转化为课程、转化为学生每天的教育生活,而且成为学校独有的教育生活。许新海认为这是校长目前最缺的、最难的。
这种难题是长线工程,不是朝夕可解。许新海还是从共同体入手,以往的校长俱乐部一月一次,如今两月一次,半年或一年围绕一个主题。围绕最多的是新教育的“十大行动”,让校长们在交流、碰撞、分享之中得到启发,思想不断提升,从而去推动自己学校的建设。
海门新教育教师成长学院。薛晓哲 摄
校长俱乐部探讨的主题很多,最初围绕特色,大家争论很多。如何来理解、建设、培育、发展特色,争论很热烈。此外,学校文化建设怎么做,学校的校本课程、完美教室的打造等,都被作为专题拿出来探讨。
幸福某种程度是一种自我体验,很多学者都研究过幸福论。一般人对幸福的理解是快乐、富有,更高层次的是对社会的付出。
那么教师的幸福与普通人的幸福,有何异同?
患儿的病症常常给父母带来巨大的心理和情绪困扰,他们比健康儿童的父母表现出更多的抑郁和焦虑症状[15]。患儿父母的心理困扰首先来自孩子疾病初诊时巨大的心理冲击。虽然有些父母在经历震惊、失去信心和愤怒等情绪后,能够逐渐接受孩子患病的事实,但许多父母难以度过心理上的难关并出现强烈的情绪反应。特别是当孩子患上一些威胁生命的慢性疾病时(如癌症等),父母痛苦的情绪通常会持续多年[16]。
在许新海看来,教师应把自己的幸福跟学生联系在一起,教师的生命价值、意义应在日常教育工作中实现,把工作当作一种享受。更重要的是通过孩子生命的丰富成长,来体现教师的价值。
当付出艰辛和汗水后,看到学生成长,此时教师感到的是一种最高层次的幸福,这种幸福具有一种个人的、社会的、国家的意义,几种意义熔铸在了一起。
“为什么新教育这么多年有那么多痴迷、坚持的老师?一些单枪匹马的老师掏出工资给学生买书、买电脑,打扮教室,尽管学校什么都不给他。在付出那么多物质的、精神的努力后,看到孩子幸福成长,此时他的幸福是用眼泪在说话的,泪水里饱含的幸福是最高层次的。”
谈起中国教师最大的问题是什么,许新海认为是教师不爱读书。在应试教育下,教师受制于体制,常常都是重复性劳动:教书、批作业、考试、批卷子、分数,最后异化自己,成为工具。
“我希望老师们身心灵获得统一,他带着孩子每天共读,更新自己,付出后他得到的是内在心灵的丰满、心灵的成长,自身生命的成长和丰富。教师与学生的生长熔铸在一起时,他的价值就完整了。“
成都一位华德福老师说过,老师的幸福就是在自由中追求智慧,体验美,获得爱与被爱。新教育最近几年的年会或论坛,华德福老师常在嘉宾之列,许新海也阅读了大量华德福教育理论。他认为,华德福与新教育有不少契合之处,华德福推崇自由自然的状态,特别是身心灵的自由,值得借鉴。
关于自由,许新海觉得新教育的每个项目若能真正投入其中,老师的心灵将是自由的。在新教育丰富的课程、活动、成长资源下,儿童成长的身心是舒展而自由的,教师会逐渐享受工作,体验到职业的幸福感。
有人抛出疑问,万一推广新教育后应试分数下来了,怎么办?许新海指出,出现这种情况,是执行者对新教育本身的认知有问题,过分追求新教育的形式,而没有践行它真正的内涵。
“若很散漫、自由地搞阅读,随学生读什么,没有由浅到深的进阶,缺乏系统性、完整性、阶梯性,那如此搞新教育就跟别的阅读没什么区别了。”平衡点的拿捏很重要。“中学阅读怎么做?高中阅读不指向高考怎么行?在阅读指向高考和学生人文素养之间,找到好的切合点很重要。”
海门乡镇小学一角。薛晓哲 摄
事实上,在新教育发展第二阶段,实验探索期,内部就曾有过争论。部分人认为,新教育实践应该尽量抛开应试体制,以完全自主的方式独立实验。但其结果,却常常导致学生成绩普遍下降,与当地管理部门发生矛盾,新教育实验最终退出。所以,新教育实验主流更主张改良,寻求新教育行动与应试体制的融合。改良的结果常常是,不仅师生精神面貌发生了巨大改变,其考试成绩也普遍提升。如后面我们采访到的殷卫娟老师,在缔造完美教室的改革中,其班级平均成绩就常年位居海门市前列。
其实,正如朱永新老师在访谈中所言,真正的好教育并不害怕考试,考试只是一种评价方式而并不就是应试。相反地,只要“尊重教育本身内在的规律,自然会有好的品质,好的成绩”。
许新海认为,不食人间烟火,不管不顾考试、分数,其根本也是并未区分清楚作为教育评价方式的考试和应试的区别。作为一方教育局长,必须对百万家庭有交代。“没有一个实验区的教育局长能撇开考试来推广新教育。”
海门一些老师,初三下学期或中考前一个月,就按应试来,技巧、考点覆盖到,成绩很OK,尤其是语文的阅读和作文。有人认为,这是学生在前期积淀了足够的能量。
就应试与素质教育这块,许新海以国外的华德福做参考。
“华德福最切合的生长段是孩子的幼儿期,其次是小学阶段,初高中阶段还在建构当中,但建构的环境背景是欧美国家,特别是欧洲国家对人才的理解。在中国的环境下,新教育不是彻底的革命派,走的是改良的方式,希望逐步改变当下的应试教育现状。我们希望在中考、高考时,我们的孩子不是原来的只是分数优秀,而是更宽泛层面的优秀。”
分数作为单一评价标准,饱受诟病。对新教育来讲,许新海觉得目前最缺的是监测和评价,包括新教育考试与评价研究所在内,新教育整个团队正在为此努力。
跟全国其他地方一样,海门近些年乡村空巢化严重,留守的多是较贫穷的家庭。
眼下,许新海在思索未来教育。未来教育,有很多前置条件,其中之一就是要整合资源。
海门新教育未来的课程实施方式,许新海正在探寻一条新路:选课走网。他计划培植一批优秀的主讲老师,做成网络精品课程,余下的作为课堂的助教老师。他要在海门实现优质教育资源的共享,实现教师队伍的分流。
“特级教师不知道班内每个孩子的喜怒哀乐,助教老师守护在课堂,主业不再是传输知识,更多是陪伴者角色,生命的陪伴者、心灵的陪伴者。”
“将来整个海门所有的好老师的课,可以组成一个课程体系,这样就不是北京十一学校的选课走班制了,不是复制不复制的问题了,而是选课走网了。”
许新海向来推崇把理论跟实践结合在一起的人。一线老师理论往往不强,而“搞理论的读书多,更系统,但不知道教育一线发生什么,不知道校长老师想什么,不了解孩子。”
“任何不能激发行动的写作都是无效的。”中国教育担的骂名够多了,扎根一线,从一个教师、一间教室、一所学校的改变开始,进而改变一个区域的教育生态,许新海和新教育人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