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与“六经”的价值伦理

2016-09-22 09:00主持舒大刚中华孔子学院副会长四川大学国际儒学院院长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6年7期
关键词:马先生国学孔子

主持:舒大刚,中华孔子学院副会长、四川大学国际儒学院院长、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

主讲:刘梦溪,文史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国学与“六经”的价值伦理

主持:舒大刚,中华孔子学院副会长、四川大学国际儒学院院长、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

主讲:刘梦溪,文史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根据现场录音整理,有删节)

【编者按】

七十五岁高龄的刘梦溪先生满头银发、精神矍铄,讲话平和中正、思路清晰。2016年5月30日,在四川大学文科楼复性书院,他从马一浮先生对国学的定义讲起,阐述“六经”的伦理价值对个人和社会的意义,并提出自己对当前国学教育的看法。

1942年四川复性书院留影,中坐持拐杖者为马一浮

各位晚上好,谢谢大刚所长介绍我的一些情况。舒大刚先生我了解,重立复性书院,我有极大的兴趣。我去年出了一本书,主要写马一浮,复性书院就是马一浮在乐山乌尤寺这里建立起来的。他建立这个书院是奉当时政府之命,约请函是由当时行政院长孔祥熙发出的调遣令。

马先生生在四川,但是他的老家是绍兴上虞县长塘乡,他从四川回到上虞县的年龄是5岁半到6岁。马先生是个天才,他的父亲早年给他请老师教他,但不到三四周,老师就提出辞馆,原因是老师觉得自己的程度不够用,没法教这个孩子。后来长大以后,绍兴府考试的时候,马先生考了第一。你了解浙江是何等之地?绍兴是何等之地?人才荟萃,在这次考试中还有周氏兄弟,鲁迅和周作人,一个37名一个34名,名次都比较靠后了。

马先生从小就有佛性,他的思想很近佛,佛理这样的诗,他都记得比较牢。在杭州的时期,他跟很多友人相处,有相当一部分是当时在杭的高僧大德,他很多诗都是跟这些高僧大德往还的唱和,甚至有一位高僧说马先生有祖师相。

学术界过去认真研究马一浮的人比较少,但也有不少人写过文章,他们大体上觉得马一浮的学问的根底在儒学,对佛学方面,知道他有接触,没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来看。但我经过仔细看马先生的东西,他终其一生没有离开过儒学,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佛学。他直接讲过,如果你不是从佛学翻过身来的话,你也不能很好地了解儒学。所以在我看来,马先生学问的支柱是两个,一个是儒学一个是佛学,这是他终其一生的学问。他是用佛来解释儒,也用儒来解释佛。他很有名的一句话是“儒佛等是闲名。”儒也好,佛也好,这是一个名相,是一个名词。真正从内涵上来讲,它们是一,在内心都可以归于一心,是可以合一的。这是他对儒佛的一个基本观点。

关于复性书院,从当时的筹议到创办,都不是马先生自己提出来的,是他几个学生有这样一个想法,想在抗战时期倡导一下古学,想到这件事马先生最合适,就推他来出山,按他自己他绝对不会去创办这个书院。

马一浮楷定“国学”定义

马先生不仅不愿意创办复性书院,他有这么高的学问,连文章也不写,他还拒绝到大学里去当教师。他的旁边就是浙江大学,当时大气物理学家竺可桢是哈佛的博士,民国政府任命他当杭州大学的校长。他到杭州没有多久,就听说此地有个马先生学问好,马上带人去找马先生,请他到浙江大学来当教授。马先生拒绝了。没过多久他又去了,又被拒绝了。又过去一段时间又去了,这次马先生没拒绝,几乎快谈成了,只剩一个名称问题。马先生心想我不是博士,不是硕士,也不是教授,我到那去讲课得有个名称,要不然叫我国学大师?竺校长他们回去商量说,这不好听,有点像佛教的称呼,不同意。他们还说可不可以成立国学研究会之类的,后来商量也不行。如果正式成立研究会,需要国民政府来批准,所以也没谈成。我看这段觉得很有意思,今天成立机构不容易,想不到那时候成立机构也这么不容易。

1936年,日本人打来了,8月份到上海,到年底就往浙江走了。浙江大学从杭州迁到江西的泰和。马先生也逃难,他没有太太,携几个弟子、几个亲戚,带着100箱书也离开杭州。一路逃难非常辛苦,但是“天下虽干戈,吾心仍礼乐。”这时马先生想,跟着浙江大学一起是不是稍微好一点。他就给竺可桢写了一封信,说日寇这样侵害,如果要想离开的话,只有往江西的方向走,而我在江西方向没有亲戚朋友,竺校长能不能“代谋椽寄”,帮忙找个住的地方。

马一浮是浙大校歌的词作者,自江西泰和至宜山一直在浙大讲学。图为他在宜山浙大讲学的照片(左穿长袍者)

竺校长何等聪明之人,这等于马先生自动找上门来,高兴得不得了,立刻派车把他接来,来了就叫他开国学讲座。这没办法了,所以在1938年5月,马先生就在浙江大学第一次开讲座。他讲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国学”。他说现在大家讲国学,就是讲国学是固有学术,那么你是指固有学术当中的哪一家呢?儒家?佛学?还是道家呢?这个概念不明确。所以他主张要重新楷定国学的定义,这个“楷定”用的佛教的语言。他说:如果有一个学问可以成为国学的话,应该是“六艺之学”。

六艺就是孔子的六门学问。大家了解孔子有两门都叫六艺,一个叫礼、乐、射、御、书、数。孔门之教里,这个六艺是实践的学问。另外还有文本的教学,《诗》、《书》、《礼》、《易》、《乐》、《春秋》,这个就是“六经”。但是马先生喜欢叫“六艺”。这六门课程的文本,实际上都在孔子之前就形成了,但是这六门典籍都经过孔子的整理和校订。

周诗传下来原来3000多篇,经过孔子的删定整理,收了305篇,这个是明文记载的。当然这个《易》成书时间要更早,孔子读《易》的时间比较晚,韦编三绝。《易》没有经过孔子的直接修改,可是你注意,《易》有《十翼》,就是所谓的《易传》。很多人都在讲《十翼》可能是孔子直接写的,《文言》这一部分引用了大量的孔子原话。所以孔子对易学的奉献,一是他是读义的典范,另一个是《十翼》之作,可以使我们离《易经》更近,假如没有《十翼》,没有《易传》的话,学易是比较困难的,甚至得靠天才。

至于《春秋》,孟子直接讲“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春秋很可能是孔子所作。假如不是孔子所作,那就是鲁国当时就有一个春秋的简本,这个简本百分之百是经过孔子的修改、删定、充实。孔子做《春秋》这样一个结论不会太错,否则孟子不会凭空这样讲。

《六经》当中其它的文本跟孔子也都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有一个《乐》的问题,《乐》没有文本传下来。所以六经实际上讲剩下是五经,跟四书是一起来合称。

我顺便说一句,“四书”里面的两书:《中庸》和《大学》是《礼记》里面的,而《礼记》又是“六经”之一。所以四书里面有两书本身就是六经的内容。《论语》和《孟子》这两部书从形成来讲,应该比六经要略迟。大家了解,儒学的集大成者,宋代的大儒朱熹把这些放在一起作为四书,这个影响巨大。当然到后来一旦形成十三经以后,《孔子》、《孟子》、《尔雅》、《孝经》也都入到经里面去了。

朱熹(1130-1200年)在漳州任知州期间,兴官学、育人才。将《礼记》中《大学》《中庸》两篇拿出来单独成书,和《论语》《孟子》合为四书,并汇集起作为一套经书刊刻问世

这十三经好记不好记?实际上是很好记的,我教你一个办法。你首先记住三礼和三传。因为《春秋》直接读看不出什么东西来,所以你必须借助于传,传有三传,一个是《左传》,一个是《谷梁传》,一个是《公羊传》。三传的文字写得那么好,使我们爱不释手。我们喜欢念《左传》,当然另外一些人喜欢《公羊传》,觉得里面有很多微言大义。还有三礼,《周礼》,《礼记》,还有《仪礼》。你看三传:《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三礼:《周礼》、《仪礼》、《礼记》。三传三礼是六个了,然后加上《诗》、《书》、《易》,这叫“九经”。所以在唐代的时候,国家颁布的经典、表彰的经典,一般给你送的文本是“九经”。早期的像白鹿洞书院,朝廷要送“九经”。这个“九经”以后,加上《论语》、《孟子》、《孝经》、《尔雅》,简称十三经。所以到清代《十三经注疏》是这么排下来的。

《尔雅》不是很好读,如果不是从小学来看的话,关注的人要少一点。还有一个被遗漏的、不大为人所注意的是《孝经》。实际上《孝经》相当重要,它里面给出的一些基本理念,有时候让你很惊异。比如说《孝经》里面有一个基本理念叫“爱敬”,是孝经里的原话。后来刘邵写《人物志》的时候,他说人道之极莫过爱敬。一个“爱”一个“敬”,就把人道的最顶端的东西、最深微的东西表达出来了。

“六经”的基本价值伦理

我近年研究的就是“六经”的基本价值伦理。“六经”的基本价值伦理在今天怎么样运用?林毓生讲中国传统的文化需要创造性地转化,但我的研究结果是:“六经”最基本的价值理念不用转化。不仅不用转化,“六经”里最基本的价值理念就是我们今天做人的基本的规范和规则。

哪些是六经里面的基本价值理念?

诚和信。《易经·文言》里面讲“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你注意第一句,进德靠的是忠信。什么叫进德?就是这个人整个的人生修养,你得到的专业以外的精神指标就是进德。进德的核心价值是什么?是忠信。而第二句话,“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一个是进德,成为一个有修养的人,还有一个要居业,要掌握一个专长,可以安居乐业,安家立业。这个居业靠什么?是修辞立其诚。立诚才能居业。

所以《文言》里面的“忠信”和“立诚” 这两个概念,就成为一个人的最基本的精神伦理价值。那么,这个最基本的伦理价值在今天过时没有?今天的人,如果你想在社会上立足,你能不讲忠信吗?孔子讲“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孟子讲“朋友有信”。信不可少,你看孔子的反思。“与朋友谋而不忠乎?”你不要理解为这个忠是臣子对皇帝的忠,每个人的心里,都要有一个“忠”存在。不是忠于谁,是忠于自己的内心世界。而外化出来以后,表现出的是“信”。内有忠外面才有信。

如果讲“诚”的话,讲得最多的是《中庸》。它说“诚”是天之道,而“思诚”,想要做一个诚的人,是人之道,每个人都要成为一个拥有诚的人,这叫立诚,是人之道。这个“诚”是天道和人道的结合。而内在有诚,外边才有信,这又跟忠信连在一起了。这是人立于不败之地的一个最基本的价值指标。我不相信使一点小花招,人生可以立足,还是要靠立诚、忠信才能立于不败之地。甚至国与国之间的交往,我也不相信这个所谓策略花招。骗人一时不能骗久远,成功者、大企业家都在于立诚。这个价值理念是永恒的。

我还要说《孝经》里面的“爱敬”,这是人道之极。“敬”是什么?我们说尊敬师长、尊敬长辈,常使用这个敬,但是真正的敬是你内在精神世界的一种尊严,这是你的自性,是你自性的庄严。孔子讲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这个“志”是什么?过去的解释,你的一种理想、一种志愿、一种追求。但是按马一浮的解释,这个“志”就是敬。三军的统帅有可能被斩首,有可能被俘获,但是作为匹夫,一个单独的男子,他的内心的志,这个敬是不能被夺的。返过来讲,如果你的内心的庄严被人夺取,你的尊严被人夺取,你还能做人吗?人的尊严和庄严,高贵得不得了,它能使你昂起头颅,使你立于不败之地。

孔子对祭祀当中“敬”的态度的强调,远远高于对祭祀对象的关注

中国古代 “孝”这个概念常用。这些年大家讲孝,我问一句,这个孝要直接搬到今天,是不是有不实用的方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中国几十年的独生子女政策,很多人无后,那都是不孝?“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有人到各地去念书,都远游了,都是不孝者?“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父亲未到三年就一定不改么?这样一些孝的基本理念,能完全移用于今天吗?那么你要遵循孝到底是什么?什么精神价值支撑起这个孝?

我本人经过仔细探索,孝的核心价值是“敬”。子由问老师,到底什么是孝。孔子说,现在人们以为能养就是孝。犬马也能养,没有敬何以别乎?如果人的孝不讲敬的话,那跟犬和马没有什么区别。

大家了解古代最重大的礼仪是祭祀之礼。我们念《论语》可以发现,孔子对于超自然的力量不特别关注。一句有名的话叫“子不语怪力乱神”,怪力乱神他不多说话。有一次他的弟子问他死的问题,你怎么看待死这个问题。孔子好像非常不耐烦,他说“未知生,焉知死?”但是孔子在讲祭祀这个问题的时候说“祭神,如神在”。你注意这个话,为什么祭祀的时候你要假定神是存在的呢?如果你在祭祀的时候,心里在想,神在吗?他是在享受我给他的贡品吗?你一旦这样想的话,你内心对神的敬就开始动摇。那么反过来你可以讲,孔子在祭祀的时候强调的是“敬”。他对祭祀当中“敬”的态度的强调,远远高于对祭祀对象的关注。因为真正从信仰上来讲,你对信仰对象不能假设,如果你说祭神如神在,那么人家就会反对问,不祭祀的时候神在不在?孔子没有回答。你可以想象,在孔子眼里,不祭祀的时候神也可能是在的,也可能是不在的,所以孔子对神的态度,不是信仰的态度。但是他对敬的强调,几乎达到信仰的高度。所有社会的各种礼仪,它的核心的内涵都是敬。孔子还有一句话说:“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遇到送葬、丧事,如果你要不表现出悲哀的话,或者是在祭祀这样礼仪的场合,如果你要不敬,这个礼仪就没什么好看的了,不值得一看了。所以你看,孔子特别强调这个“敬”在生死各种问题上的重要性。

《左传》里很有名的一句话,“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就是祭祀,戎就是战争。但是你仔细念《左传》的话你会发现,战争的产生,常常由于不敬。即便是战争也有很多礼要实行:不能虐待俘虏,古代讲不斩来使,对哪怕是敌国的人都要有礼貌。如果国与国之间缺少敬,很容易引起国与国之间的大事。这样的一种基本的礼仪在今天过时吗?没有过时。所以子夏讲过,叫敬而无失。《易经》里那一卦,有不速之客三,敬而无失。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三个人,你一个人,你采取什么态度?动手打不过他,所以解释是敬而无失。你对他采取敬的态度,你不受损失。这个《易经》很多卦把“敬”放在非常高的地位。

《五代史·冯道传·论》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

——《廉耻》顾炎武

“敬”这个价值理念在今天,不仅没有过时,而且我觉得它已经进入了中华文化的信仰之围。我近年一直研究这个概念,这一期北京大学学报,有我一篇将近四万字的文章,叫《敬义论》。我讲敬已经讲了十年,文章也发表很多,但是这次的《敬义论》我用了四万字的篇幅,对“敬”这个概念做了一个仔细的分析。如果哪位有兴趣可以一读。

大家还了解,《中庸》关于修身的三句话“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道这三句话,你就懂得什么叫修身了。我在给我的学生讲课的时候,有一次讲修身,我这个题目叫“修身从知耻开始”。

如果你真正懂得了“知耻”,你一旦成为官员的时候,你就不会不廉洁。“耻”这个概念,现在写简单了,原来是左边一个耳朵的耳,右边一个心,心脏的心。这是一个生理和心理活动的综合。就是哪件事你做得不好,有点过意不去,内心觉得不舒服,你会表现在你的面孔上,脸会发红,而脸上肉最薄的地方是耳朵。所以羞耻之心常常使耳朵发赤,面红耳赤。但是,真有羞耻之心的人,哪怕做了错事也不是坏人。最怕的是,不论做多少错事,面不改色,这个人就可怕了。

关于廉耻这个问题,大家了解管子的话:“礼、义、廉、耻,国之四维”。要讲社会的价值,礼义廉耻这四个字足以当得,够用了。所以到明代的时候,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顾炎武把“廉耻”的概念提得非常高,他把廉耻看成为人立身之大节。他说你要不廉的话,将无所不取,什么都拿;如果你要无耻的话,将无所不为,什么事都敢干。这在今天过时了吗?所以“廉耻”这个概念太厉害了,这个价值太厉害了。他甚至还要具体化一下,廉耻每个人都需要有的,但是表现在人的身上,对家国大计影响不一定相同。一个普通的老百姓缺少廉耻,个人的事情,影响范围有限,如果是一个达官显贵没有廉耻,那影响范围就大了。所以顾炎武讲“士大夫之无耻,视谓国耻”。这是多大的警醒力!这就是六经的基本价值伦理。

你看孟子讲四端那句话,说人要有羞恶之心,就是能知耻;还要有辞让之心,你得懂得礼貌,不要跟人家争,得互相宽量一点;还要有是非之心,有是非之心才有正义感;还有一个要有恻隐之心,就是同情心。这个同情心也是孔子讲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六经”的基本价值伦理,今天不仅没有过时,而且是今天每一个人应该尊重的道德律条。

“六经”里还有一个关于“和”和“同”的问题。这也是近年我一直研究的一个基本价值理念。人与人之间有那么多的不同吗?如果人与人之间有那么多的不同,我们大家能够生活在一起吗?实际上这个问题讲得最清楚的是孟子,口之于味,目之于色,有同样的喜好。审美,每个人有不同的决断,但是你不觉得审美有共同的性质吗?真正好看的东西,大家都会觉得好看。

香港写武侠小说的金庸先生,我太太跟他更熟悉。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们去香港,见面时他很客气,找一些大学的老师一起坐一坐,说说话。他说,你看真是有意思,林青霞这个演员,台湾都觉得好看,后来我们香港也都觉得好看,现在林青霞的电影大陆也放了,好像大陆的人也都觉得她好看。当然现在林青霞老一点了,但是年轻时候的林青霞确实大家都觉得好看。这说明什么?说明审美也有共指。一个房间如果布置得特别好,特别典雅,大家看了都觉得好。大家都喜欢蓝天白云,北京今年还好,过去两年雾霾太多,大家都不喜欢雾霾。

是不是人对大自然,对审美也有共同的所指呢?我看有。我在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时跟很多人对话。费正清中心的一个研究中国很有名的法裔教授叫史华慈,他谈了很多有趣的事,他说其实语言对思维的作用,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大。这个概念很厉害,语言是思维的工具啊,史华慈研究文化学一个基本的理念是跨文化沟通,不同的文化是可以沟通的。语言不通也可以沟通,所以语言对思维的作用,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大。这个在语言学上可信的程度到底能证实到什么样我不知道,这得需要语言学家,或者研究思维逻辑的人去探讨。我想我们能给他提供的例证就是,语言不通可以谈恋爱。当然语言不通谈恋爱问题很多,可是语言相通谈恋爱问题也不少。他讲语言对思维的作用,不像人们想象那么大,他打破了一些壁垒,使得“文化之间不可沟通”之说不能成立。

哈佛大学的亨廷顿教授曾提出文明冲突论,认为战后的西方的文明,是跟伊斯兰文明的冲突、跟儒教文明的冲突。我们不太同意他这个话,文化有冲突的一面,也有相融合的一面,我致力于文化相融合的研究。这个相融合的一面,就是由不同走向和。你看钱钟书先生在1948年写的《谈艺录》的序言里边:“东海西海,心里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他实际上是说东方人和西方人在心理的指向和结构上有相同的方面。所以,不要过分地夸大人的不同,过分夸大人的不同,这是文化的陷阱,容易导致纷争。

中国哲学解决问题不是否定“不同”,它认为“不同”可以走向“和”,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宋代的濂、洛、关、闽四大学派里关学的代表,陕西关中人张载,字横渠,他有名的“四句教”大家都知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是他还有另外的“四句教”被忽略:“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我叫它哲学“四句教”。这个世界当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象,因为这些象是流动的,流动的方向不一定相同,如果是相反的话,这象之间就发生对立。如果对立的情况太严重的话,就可能发生扭结,这个扭结在一起的状况就是“有反斯有仇”。但是他的厉害之处在于后一句,“仇必和而解”,这需要解释这个“仇”(异体字“雠”),“雠”字是左边一个隹,右边一个隹,中间一个言论的言。什么是隹,是一种尾巴很短的鸟。左边一只短尾巴鸟,右边一只短尾巴鸟,中间是一个言论的言,你说它们干嘛?它们可能在说话,可能吵架,可能在发生纷争。但我们注意结果,不是这只鸟把那只鸟吃掉,而是最后“雠(仇)必和而解”,可能是达成了共识,也可能是求同存异,最后高高兴兴地飞走了。这是中国文化对人类问题的基本态度,不是仇而亡,而是仇而解,人的最后是走向和。你注意到《易经·系辞》里的一句话,“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思考的方法不同,但是最后会走到一起,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各种方法途径都是不同的,最后还要归于一致,人最后总要走到一起。用这个观点看今天的世界,我们不免感到有点可笑,他们在那争什么呢? 张载提出“仇必和而解”,这是中国哲学,用这个思想来看待今天的世界,可以减少许多纷争。所以我认为,“六经”的基本价值伦理,对解决当前的问题,是有价值的良方。

张载在《正蒙·太和篇》提出“仇必和而解”。图为民国乐山复性书院刻张子《正蒙注》书影

国学教育从《论语》开始

“六经”的基本文本比较难读,但它们有最简易的读本:《论语》和《孟子》。《论语》是“六经”的最简要的读本,因为孔子讲的道理就是“六经”的基本道理,只不过他把深奥道理化作了日用常行。他是一个可爱的老人,跟你讲那些故事和人生道理,你一听就明白,这个话不是我说的,谁说的?程颢和程颐两个兄弟说的,他说其实你也可以不读六经,你就读《论语》就行了。

所以我不断说一句话,学国学从《论语》开始。我不太赞成念《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那是我们小时候念的。也有媒体问我说,你觉得《弟子规》怎么样?我说这个书讲的内容没什么不好,但规定得太具体,孩子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小孩子你还得叫他自由,你别从小教他,眼睛看的时候不要往右瞥,吃饭的时候坐直了不要弯腰,一旦弯腰犯规了。我特别赞同马先生的意见,国学主要是六艺之学,“六经”的基本学问是国学的基本伦理。

但是我想做一点补充,传统学问里边还有一句话:进入经学要从小学开始,清儒有一句口头禅叫“读书必先识字”,意思是说你得懂小学。懂小学就是懂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文字学是你得会念这个字,训诂学是这个字的意思你得懂,音韵学的意思是这个字,在汉代怎么读音,宋代又怎么念,你得懂不同时期读音。你懂了这些你才能够读懂“六经”,你才能够进入经学。从小学入经学是最扎实的,你再由经学进入史学,这个史学也可靠。这是过去做中国学问的程序。

大学设国学院,应该以经学研究为主,以小学研究为主,同时设国学教育部,研究国学怎么样进入小学、中学、大学。我的观点是,六经是国学的基本对象,核心内容,而《论语》是进入六经的基本途径,小学开设国学课显然应该从《论语》开始,而补之以《孟子》。初中还继续念《论语》、《孟子》,高中开始“六经”的选篇,大学一二年级,学习“六经”的基本读本,然后再伴以经学史的学习。

我最早在十三四年前提出小学要设国学课,我当时只提出来在小学和中学做。我说过六经的基本论理,特别是《论语》这本书,小学课里要有适当的选读。香港中文大学的校长金耀基先生是文化社会学家、也是教育家,我们熟悉多年了,他曾给我写了一封很客气的信,他说你提出了重要的问题,你是试图在百年以来的知识教育的基础上,补入价值教育。但是金先生还有一句话,他说在我看来,何必只是中小学呢?大学一、二年级同样重要。我接受了他的意见。我再讲国学进入教育的时候,就讲小学、中学、大学的一二年级。这个课程可以变成小学、中学、大学一二年级的通识教育课,也可以变成中小学生的修身课,也是中华文化的价值理念的教育课。期以几十年、上百年,使“六经”的基本价值伦理成为中华儿女的文化识别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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