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士远
中国“仁学”及其当代价值
□ 马士远
当今世界,个人主义与物质享乐主义、消费主义成为一些人信奉的主导原则和生活方式,这些人往往以现代性为名,否认几千年来人的道德经验和道德约束,道德文化的崇高感在他们心目中几乎荡然无存,对事物的道德感受、道德立场、道德意识渐渐消失。要改变这种状况,创造一个和谐的世界,就必须把世界与道德重新联系起来。中国传统文化以儒家学说为主流,儒家学说以伦理道德为核心,儒家强调的正是道德立场、道德感受、道德视角,儒家的道德伦理思想又以“仁学”为核心。
孔子说:“孝弟(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虽然孔子认为仁是有差等的,但从血缘亲情开始,他还是强调“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泛爱众,而亲仁”。在孔子看来,一个人应该内有仁、外有行,表现在具体的行为上,就是对父母有孝、对兄弟有悌、对朋友有信、对国家有忠、对他人有爱心。孔子率领弟子周游列国,欲救天下,恢复周礼,就是在以行践仁,是大仁之仁。孟子则把仁心、仁人、仁政连在一起,认为“仁,人心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夫仁政,必自经界始”“以德行仁者,王”,他效法孔子,率领弟子周游列国,欲救天下于水火,距杨墨,息邪说,正人心,亦是以行践仁、以身体仁的典范。荀子认为“君子贫穷而志广,隆仁也”“知而不仁,不可;仁而不知,不可;既知且仁,是人主之宝也,王霸之佐也”“仁人在上,百姓贵之如帝,亲之如父母”,在荀子看来,“仁者必敬人”,所以身为臣子,应当“敬人”。
墨子主张“非攻”“兼爱”“尚贤”等,其理论深处其实是隐含着仁的。墨子说:“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以此为事者也。”墨子认为仁人的事业应当是努力追求兴起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仁者为天下谋划,就像孝子给双亲谋划一样没有分别。墨子主张将“天志”设为法则,立为标准,拿它来量度天下王公大人、卿大夫的仁与不仁。
董仲舒提出“仁,天心也”,并且区分了仁与义,他说:“爱在人谓之仁,义在我谓之义。仁主人,义主我也。”董仲舒拓展了仁的思想,将修身与治国相贯通,突出了仁之于个人与国家的意义:前者成就理想人格,后者成就贤良政治。董仲舒认为仁藏诸于天地万物之中,仁爱之人像山一样平静,一样稳定,不为外在的事物所动摇,以爱待人待物,像群山一样向万物张开双臂,站得高,看得远,宽容仁厚,不奴役于物,也不伤于物,所以能够永恒。这可以说是他对孔子提出的“仁者乐山”思想的扩展与深化。朱熹认为“仁者,爱之理,心之德也”,他强调“仁即心也,不是心外别有仁也”。朱熹着意区分了仁与不仁,他说:“人有不仁,心无不仁;心有不仁,心之本体无不仁。”其实,“不仁”是对“体仁”的遮蔽,因此朱熹强调“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陆九渊认为“仁义者,人之本心也”,强调“人”应该“发明本心之仁”“心中存仁,则无须检索”。
明代的王阳明是一位真正实现立功、立德与立言的思想家。王阳明提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孝弟(悌)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王夫之认为“为仁者以心治身,以身应天下”,并且强调“以人造天,而仁者能爱,而后为功于天地之事毕矣”。王夫之在明亡之后拒降,招民兵抗清,历尽挫折,晚年著书立说,观其一生,会其苦心,当许之以仁。谭嗣同认为“仁以通为第一义”“仁为天地物之源”,并且强调“仁—通—平等”是构建人伦关系的关键,他的“仁学”建构于西方民主、自由、平等与博爱之上,试图努力改变国人固有的价值观、人生观与道德观。谭嗣同舍生取义,从容赴死,即是最好地实现了仁。孙中山强调“能博爱,即可谓之仁”,以博爱言仁,丰富了中国传统的仁的思想,他历尽挫折与失败,志在救国、救世,不仅以身体仁,而且带领一大批志士仁人书写了光辉的革命史。
“仁者,人也”“人者,仁也”,人所具有的各种美德都属于仁。
仁是中国古代一种含义极广的道德范畴,在商周时期已经出现,故“仁学”的内涵非常丰富:“仁学”的第一要义是“生生不已”,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是宇宙之仁,宇宙之仁是人世之仁的根源和本源。“仁学”的第二要义是“爱”,自然之爱为孝,推爱及物为仁,爱是仁的核心内容,爱是生命的起点,也是生命的归宿。“仁学”的第三要义是“理”,仁者,爱之理,心之德也,这是就仁的本体论而言的,爱是情,仁是性,性即理,由情才能知性。“仁学”的第四要义是“全德”,礼、乐、忠、信、孝、悌、恭、敬、宽、敏、惠等等,都属于仁的范畴。“仁学”的第五要义是“公”,仁者不贪,人能至公,便是仁,公在仁前,当人体现公时,便是仁,故公而无私便是仁。“仁学”的第六要义是“一”,“一”指万物一体,“公则一,私则万殊”,仁者与万物同体,王阳明“视天下为一家,中国犹一人”说的就是此理。“仁学”的第七要义是“通”,由“生”“爱”“理”“全德”“公”“一”就可达到“通”的境界,谭嗣同在其《仁学》中认为,仁以“通”为第一要义,通则无隔,无隔则无怨,无怨则博爱。
“生”是万物存在的根据和始点,具有永恒性和普遍性。“爱”是生命的守护神,是生命赖以同“一”的基础。只有“公”和“爱”,万物才能同“一”,万物同“一”了,世界便无隔相“通”了。无隔相“通”,天下才会和谐美满。所以,“仁学”的根本要义在于促进自然、社会、人自身的普遍和谐。
“仁学”思想可以校正当代社会“麻木不仁”的现象。“仁学”不仅仅强调克己,更强调爱人,不仅是为己,也是为他。仁是儒家哲学中最重要的他人伦理和关系伦理。仁爱是个人对于他人的爱,而不是指向自己的爱。“仁学”是面对他人出发的关爱,是从关爱他人出发,而最后达到一体,因此这种一体不会抹杀他人,而把关爱他人和注重一体有机地联结在一起。
一个人如果麻木不仁,就不能感受自己身体某一部分的疼痛。麻木不仁就是血脉不通,只有把万物都当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来感受,才是万物一体的血脉流通,这就是仁之本体。仁是个体通向共同体的交往方式和规范,人在与他人交往的过程中成为共同生活的整体。每个人都应通过关爱他者来建构一个团结的、和谐的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中,一切需要帮助的人都能够得到帮助和关心。“仁学”强调的相通可以变为占有,也可以成为互相尊重。
“仁学”思想可以校正当代社会的“为富不仁”现象。今天,市场经济的逐利为富,导致部分商人出现“为富不仁”,甚至为获取高额利润不惜制假、售假。所以,今天强调仁就有相当大的现实意义。商人以正当手段合法取利是无可厚非的,但是若能做到“富而能仁”就更值得赞扬了。“富而能仁”和实现共同富裕的基本精神是相通的。
我们倡导“富而能仁”,但反对“假仁盗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鼓励“富而乐仁”,但不鼓励“为了仁之名而假行仁之实”。“仁行”应该出自“仁心”,任何不良企图与动机,都有可能玷污了仁。
“仁学”思想可以有效平衡当代经济与道德之间的张力。18世纪的英国思想家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提出“经济人”的概念,在《道德情操论》中提出“道德人”的概念,他敏锐地看到“人”在经济与道德之间的两难。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仁学”思想,则巧妙地化解了经济与道德之间的张力,为人之为人指出了方向:道德高于经济,仁义高于利益。
“仁学”思想可以消解人际关系中的紧张与冲突。如前所述,仁之要义是在人我关系中体现的,尤其当人我关系出现紧张与冲突时,任何一方的“爱人”情怀都会绽放出人性的光辉。推而广之,当“爱人”与“仁爱”思想在社会中流行时,人际关系的紧张与冲突便会得到消解,人际关系的和谐与友善便会出现。
任何人都应该有一种“求仁”的愿望,应诚心诚意去“求仁”,只有内心以仁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用仁的境界来考察自己的思想,才能达到真善美兼备的崇高境界。一个人除了应该“爱人”“泛爱众”,还应该“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在特殊情况下要敢于“杀身成仁”。总之,“仁学”作为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时代的变迁而过时,仁作为人类的优秀品德,必将在新的时代里绽放出新的光芒。
(作者为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泰山学者特聘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