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 智 ·史海回眸·
他注定是一位伟大的妥协者
1991年12月20日,第一届“民主南非大会”正式召开。
这次大会的重要性在于:将纷争不已的各政治派别聚集到同一屋檐下,通过协商寻求妥协。这是因为,自1990年2月2日南非取缔种族隔离制度后,暴力行为剧增——1989年,南非纳塔尔省以外仅129人死于政治暴力,而1990年竟达1888人。对此,各派互相指责,都认为是对方的责任。让总统德克勒克恼火的是,每次就此向曼德拉施压,要他管束手下时,曼德拉都反过来指责警方迫害黑人,暴力行为不断升级,对德克勒克一手推动的取缔种族隔离制度的政策,已构成严重威胁。
大会召开前,德克勒克私下通知曼德拉,自己不得不在大会上指责曼德拉领导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得到回应的是:可以理解。为了让批评变得更“积极”,德克勒克反复修改发言稿,直至大会前一天才完工。在大会上,德克勒克的演讲赢得“雷鸣般的掌声”,紧接着,曼德拉要求再度发言。
令德克勒克愕然的是,曼德拉发表了长篇“人身攻击”,将德克勒克称为一个言而无信的人,无力维持道德标准,并说他毫无诚意。 听着“一波又一波地堆砌着的侮辱之词”,德克勒克怒不可遏,第一反应是“走向话筒,用最强有力的言语反击”。
平心而论,曼德拉的指责确有过火之处,如果不是基于强烈的道德感,作为享受特权的白人,德克勒克为何主动拆除种族隔离的藩篱?从小到大,德克勒克被来自荷兰的先祖在南非创业神话反复洗脑,这些神话曾是他的精神支柱,然而,德克勒克却背叛了先祖们的价值观。 为实现道德理想,德克勒克承担了巨大的政治风险,党内外一片批评之声,还有人打算暗杀他。像所有强烈道德感的人一样,德克勒克也有虚荣、好面子的致命短板,曼德拉的指责让他几近癫狂。
幸亏,曼德拉的讲话足够长,德克勒克渐渐恢复了冷静,他意识到:如果以牙还牙,他为之奋斗的事业将毁于一旦,南非又将落入冤冤相报的恶性循环中。
为什么德克勒克能忍住怒火?因为他生在一个政治家庭中,姑父曾任南非总理,父亲则当过多年内阁部长,从小与“大人物”们往来交道,使德克勒克明白:拥有权力的人只是看上去无所不能,但事实上,他们经常左右不了局面。
曼德拉指责政府继续暗杀黑人领袖,德克勒克这才发现,军方一直有个秘密组织,作为总统,德克勒克对此竟然一无所知,与此同时,德克勒克也发现,“非国大”的“乌拉”组织仍采用暴力、暗杀和秘密审判等方式来排除异己,而该组织的所作所为,曼德拉亦不了解,总觉得有自己亲信把持,“乌拉”不会太出格。
政治家往往有这样的幻觉:以为自己控制了局面,但事实上并不如此。而过分自信会让对手觉得,你的失控是一种谋略,是在试探对方的底线,必须下狠手来提醒你一下,结果导致矛盾升级,将双方均拖入其中。在政治场中,并非总是“狗摇尾巴”,在很多情况下,是“尾巴摇狗”,一桩小事件,很可能造成大悲剧。
德克勒克明白,曼德拉的抨击,一方面源于他对总统职位有过高的想象,以为总统必然能左右着全局,警察作恶,肯定是有人在背后谋划,是大阴谋的组成部分;另一方面,曼德拉的政治资源来自舆论,因发表妥协言论,很多黑人民众曾其视为背叛者,甚至将衬衫上曼德拉的头像剪去,这使曼德拉不得不秀强硬。
总有人要退一步,而能率先后退的,方为真强者,因为为了道德理想,他宁可忍辱负重。德克勒克强忍住怒火,他走上主席台,只做了极其简短的回应,并成功“克制住了向曼德拉发起人身攻击的冲动”。
历史由无数瞬间构成,而其中每一瞬间都有可能改写结局,德克勒克当然可以任性而为,但他的智慧、修养与经验决定了,他注定是一位伟大的妥协者,而正是这份难得的妥协精神,确保了南非最终走出数百年种族隔离的噩梦。
好在,出身贵族的曼德拉也没有将德克勒克的退让理解为软弱,第二天早上,他特意走过大厅,和德克勒克握手——他们不是朋友,但他们可以共同创造明天。
1994年,德克勒克与曼德拉一起赢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在南非奇迹背后,刻下了两个人的名字,这昭示后人:一个民族欲挣脱历史的负累,必以妥协为始,如果她仍走在过去的鞭子上,仍不能超脱于苦难,则恰好说明,她的文明还没滋养出足够伟大的妥协者,她应以此为努力的第一步。
(摘自《南都周刊》2016年第7期 唐 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