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健府
勤工俭学记
■朱健府
1
一大早坐公交到机场公交站与兴振汇合,来到红木家具厂门口。
老厂长迎上来,带着我们俩人来到寝室。瓦房许久没人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灰尘的腥味。地面散落着旧报纸。屋顶角落挂着松弛的蜘蛛网,蜘蛛侠已不知所踪。椅子上还有一大袋发霉的瓜子壳……我和兴振一场狂扫,尘埃落定后,一间像模像样的小瓦房呈现眼前。
离工厂不远有一个小镇,我们借了辆电动自行车,把该买的日用品都买回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屋里,空寂冷清的小屋顿时有了生气。
下午,天空由明转暗,一场大雨粗暴地泼下来。刚才没注意到,小屋的两扇窗户是用两扇交错的木栅拼起来的,雨水借着风势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小木窗,窗内水花四溅,像一场狂欢。滂沱浑沌的大雨阻隔了视野和人声,小屋像是与世隔绝了。看着沉默的兴振正若有所思,突然有了与他相依为命的惆怅。
明天就要正式上班了,好想看看车间是什么样子的。期待明天的到来。除了自己身上的懒虫,有谁能夺走青春赋予我们的无尽无休的力量?还是文昌老家那句励志的土话:兰乎兰贝兑!
2
睡梦的尾声传来天地浑沌初开的巨大轰鸣声。撑开沉重的眼皮,原来轰鸣声来自车间已开动的机器。因为怕迟到,夜里睡觉也没敢摘去手表。我的妈呀,都八点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急切地朝还在酣睡的兴振喊:“兴振兴振快起床,快快快!”兴振被惊醒,揉着惺忪的眼睛梦呓般地说:“昨天不是说煮面条吗?还煮吗?”我急着说道:“煮啥面,晚了!”我俩匆忙洗漱,往车间那边奔去。
厂房外是一大堆像小山般杂乱无章的木板木棍。我俩的工作是从这堆纵横堆叠的木料里挑出较薄的板材,搬到一边码放整齐。今天晴空万里,尽管时辰刚过八点,可太阳已经熊熊燃烧起来,把距离它1.5亿公里的地球上的我和兴振炙烤得像临高烤乳猪。甩开臂膀刚刚搬了一会儿木板,汗水就涌泉般地冒出来,浸透了衣服,感觉自己像个定安肉粽,被衣服包得严丝合缝,黏乎乎油腻腻的,恨不得把紧贴在身上的衣服脱光疯狂祼奔。再看看斯文清瘦的兴振,身着的雪白T恤已成涂鸦,纵横交织道道黑斑。他眯着镜片后韩国式的小眼睛,咧着红口白牙,无奈地仰望流火的天空,一副斯文扫地的冏态。搬运板材既是苦力活儿也是门技术活;需两人一前一后,像音乐组合一样心里打着节拍,步调一致才能更省力。我们爬到木板堆上,把挑选出的木板靠腰部的暴发力用力往下甩。突然一不小心,一块木板划过我的小腿,顿时划出一道血痕,继而伤口处渗出黄色透明的体液。我想象自己像个英雄一样带伤继续战斗着。
工厂紧临美兰机场,一架接一架银色的大铁鸟嘶鸣着飞过我们的头顶。我和兴振每次都直起腰,仰望划过蓝天的银鹰,随着它们渐行渐远,它给予我对自由的神往,我情不自禁地将魂魄交付给它们,带往遥远神秘的远方。大铁鸟令我无数次怀想起去年除夕随叔叔飞往北方的经历,那冰河上利刃般刺骨的寒风仿佛又从我的领口钻进身体,一股清冽的气息填满心胸,真是太美好了!
有时我和兴振躲到木板堆的阴影里,脱下手套,聊晚餐买什么菜,讨论找谁谁去借电动车,偷窥厂长是否来检查工作……在呢呢喃喃的絮语间,身上的劳累烟消云散。
有位操着海南普通话的老哥特别关照我俩,他时不时逛过来,嘱咐说:“别在太阳下站那么久,会头晕的……太阳大了就来屋里干咯”——他把那个“咯”字拖得特别长,像唱歌一样。工厂里到处都是灰尘和木屑,弥漫着木柴的焦糊味道和汽油机尾气的味道。那位老哥过不久又来了,关切地说:“不要直(急),慢慢搞咯——”他生怕我们晒着累着,还特地给我们找来了手套和草帽。这位大哥可真好心肠!也许他把他对自己孩子的爱投射到我和兴振身上了吧。老厂长也过来看我们了。他头顶的头发掉光了,四周的头发忠实地坚守着岗位,捍卫着那片“地中海”,他晒黑的脸上皱纹纵横,又圆又大的肚子象吞下了一块大鹅卵石。他慢吞吞地走近我们,问道:“吃早餐了吗?”我们说:“起晚了,还没吃呢。”他马上把手里提着的小塑料袋递过来:“来来来,两个面包一人一个。”那显然是老厂长自己买的早餐。我俩忙谢绝推辞,他不依不饶:“干活不吃早餐不行……我有咖啡喝了,我不吃没事的。”站在旁边的那位老哥显然觉得厂长对我和兴振的爱护正中他的下怀。他立即高兴地拍拍厂长的大将军肚:“哈哈哈哈……他不七(吃)早餐肚子也会这么大,不怕的嘞……哈哈哈哈……”老哥边说边笑,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终于下班了。我和兴振飞奔回寝室,肚子里咕噜咕噜闹哄哄地像要发生骚乱。兴振一阵忙乎,还没等我找到插手的机会,电磁炉上的锅已经发出狡狯的嗞嗞声。即而锅里的水中就涌起喷泉般的水柱,晶莹的米粒在水柱中快乐地翻上翻下,小瓦房里弥漫起甜丝丝的米香……都是兴振在打理,我都插不上手。粥熟了,兴振一边为我舀粥,嘴里一边像婆婆一样絮叨着:“小孩子多吃点啊。”我有点撒娇地说:“我靠,你不也是小孩吗?”兴振镜片后的小眼睛狡猾地转了转,一脸坏笑地说:“你在我面前就是小弟,呵呵。”然后我们就津津有味地吃我们的粥配榨菜了。粥配榨菜,听起来好凄凉,但说心里话,还真挺好吃的,真的很好吃的……
3
工厂大门外的空地要铺水泥地面,我们要把所有堆在作业面的木料进行分类,然后移往其它地方。经过一番蚂蚁搬家,在一片树荫底下,整整齐齐地堆满了一堆堆又厚又大的木板,仿佛一座座金字塔。
听到那位古道热肠的老哥用广西普通话朝着我们朗声高喊:“休息咯!”我都会顺势躺在这些木板堆上,尽情伸展四肢。树叶以蔚蓝的天空为画布画出它们繁茂叠翠的神釆。躺在散发着温润香味的干爽木堆上,想起古代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刻苦自励,又想到如今大哥维权的英勇无畏,我怎么可以“卧薪偷懒”呢……顿时,劳累啊酸痛啊暴晒啊,都成了浮云,心中响起号角,黎族大力神附体,弹簧一般跳下木堆,跟上大部队,推起小推车,走起!
下午,有个工人家的小孩来我寝室找我借手机玩。他光着膀子。我问他说:“你为什么不穿衣服?”他回答说:“因为我心情好。”我又问:“你为什么不回家睡午觉?”他说:“因为我心情好呗。”边说边玩手机边流着鼻涕。我被他逗笑了;神的逻辑!厉害!一句万能的回答,可以回答十万个为什么。常乐我境,这小孩要成佛了。当小孩就是好,无忧无虑,就连他那不断流出来又不断抽回去的浓鼻涕都仿佛是他为自己设计的一款快乐游戏。在这小孩的感染下,我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哼起那首歌:“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我的少年时代结束了;也许,我的烦恼已经由某地开始出发,注定让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与它们相遇……一年一年时光飞跑,小小少年烦恼增加了……快乐的源头在哪里呢?为什么当我们开始懂得刻意追求它的年纪,却离它越来越远呢?
4
开学了,但大学的围墙仍无法阻断对暑期劳动生活的片片回忆,工厂机器的轰鸣声、木屑的清香、粉尘、吵杂、油光可鉴的一张张汗颜,特别是下班后寝室里做饭的鲜活画面,执拗地叠印在我眼前的黑板上,挥之不去……
傍晚,我们四个小朋友下班了!像四只被放生的小鸟,我们冲出牢笼,飞向寝室。
“健府,你去冰柜里把肉拿出来!”兴振又用他一惯严肃的命令的语气对我吩咐道,这生硬的语气让我扫兴,听来有点不舒服——草,他真把自己当大哥了——我把肉甩给了他,草帽的阴影正好掩饰了我脸上的不爽。对这个把我当小马仔呼来唤去的万宁人我憋了一肚子气。
兴振从米袋里掏了一大碗米,满满的,直往下滑。我说:“是不是太多了?吃不完浪费。”兴振说:“唉,我是怕咱们不够吃,吃不饱,懂吗?”懂吗懂吗懂吗……这个破口头语真遭人恨。好吧,随便你,就你懂。
超级帅哥顺彬坐在床上吹着风扇,额前张杰式的齐眉留海被风吹起来,飘飘逸逸,在这间陋室里,他的俊朗精致有点脱离现实,他像一颗夜明珠在幽暗的小屋里发着光。沉默高冷的他看着我们做饭,毛绒绒的唇髭下的嘴角微微一翘,像是嘲讽。每隔几分钟就抽搐似地甩一下额前的刘海,有点玩世不恭。苦命而遭恨的兴振一边在水龙头底下一丝不苟地洗米,一边发号施令:“把这上面的水擦一下……把菜洗了,洗一半,把黄的,坏的叶子去掉……唉唉你怎么把肉切得这么大,咱们是炒肉,不是煮肉,切这么大怎么炒得熟,切小一点,懂吗?唉!”兴振的唠叨不绝于耳,我觉得自已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正当气氛有点凝重时,童心未泯的兴杰接了茬儿,他说:“没事沒事,就这样吧,大就大点,虽然有点不好炒,不过我还是能炒滴——”兴杰把那个滴拖得好长好长,滑稽的拖腔就像推开一扇神奇的窗户,压抑的空气一下子流动起来,我顺着兴杰的台阶急忙问:“真的吗?”兴杰笑嘻嘻地说:“真的,当然真的,信我没错。”
人小鬼大的兴杰的一番翻炒,一道道美食香喷喷地上了桌。米饭也熟了。
“开饭了——开饭了——”兴杰像叫卖的报童那样一直愉快地吆喝着,手里的碗筷叮当作响。我对兴杰说:“这肉真好吃!”兴杰孩子气地自我陶醉着:“我做的当然好吃啦,要是有油的话就更好吃了……”连苦逼的兴振也被感染了,他说:“肉好吃是吧,好吃就多吃点,来来来,还有这么多肉,剩的你就全包下了,哈哈……”
几分成熟、几分靑涩的我们把晚餐吃得有滋有味。
虽然兴振爱指挥,说话不客气,让人难接受,但是总要有些像兴振这样的人对事情认真负责,把事情做到完美无缺才行。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曼陀罗永远不会散发出玫瑰花的香气,树上也没有两张一模一样的叶子。每个人都是独特的,美丽的。正是因为有了顺彬的超级帅,有了兴杰的童稚可爱,有了兴振的认真较真,还有了我的呆头呆脑——我们的生活才有了更多的可能,我们的世界才会这么丰富多彩。
打工生活结束了,我们都高高兴兴地从老厂长手中领到了工资,也都开开心心地得到了吴叔叔精心准备的惊喜。感谢吴强叔叔赐予我们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和3800元的丰厚报酬,感谢他为鼓励我们积极向上的良苦用心;感谢老厂长、老哥们这段时间对我们的照顾和关心,谢谢您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