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焘
【摘要】《捉妖记》和《美人鱼》两部国产奇幻类电影在故事和价值观层面有新的突破,既揭示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身等关系在现代社会中的失衡,也反映了当代人在恢复平衡的努力中对有关于爱、人性、生命意义等问题的反思。
【关键词】《捉妖记》 《美人鱼》 价值观 人性 【中图分类号】J90 【文献标识码】A
2015年以来,中国国产电影开始在故事内容和价值观层面发力,赢得了超乎意料的回馈。2015年夏的《捉妖记》和2016年初的《美人鱼》两部奇幻类电影合计票房达到60多亿人民币,引发大量讨论。对此现象,我们不仅要从电影作品本身的剧情、制作、运营、宣传等方面去考察,还要看它们如何击中了当今时代的问题,满足了大众的精神需要。
伴随着技术的突飞猛进和社会组织的高度发达,现代社会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身的关系方面都出现了失衡。现代人寻求恢复平衡,达到和解。越是能揭示这种失衡状况与和解希望的作品,就越能够引起普遍的共鸣。两部影片的成功之处即在用故事、画面促进有关于人性的反思。
情节:从失衡到和解
在两部影片中,关系的失衡都是由矛盾引起的,浅层是非人生物与人类的矛盾,深层则是人性当中的人情与人欲的冲突。在观众眼中,无论是妖,还是美人鱼,除了外形与人有异,它们具有跟人类一样的恐惧和希冀。人鱼珊珊有着女孩的羞涩,妖王胡巴还有儿童的天真顽皮。在情节起始,这些类人的生物都遭到了非人的对待。《捉妖记》中的妖是一种众所周知的珍贵食材,有一种号称“天师”的职业专门捉妖贩卖,胡巴即在懵懂中被卖到了登仙楼饭店。在《美人鱼》中,人鱼跟人类的利益追求有瓜葛。一方面,水生动物的存在阻碍了地产商重金取得的填海项目的顺利实施。另一方面,人鱼的基因具有巨大的商业价值,野心勃勃的财团对之觊觎已久。
恢复平衡的条件是建立和巩固非人生物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结。情感联结让妖、人鱼等实现了从“非人”到“类人”的跨越。《捉妖记》用搞笑的手法为男主人公与小妖王胡巴之间设置了一种“母子关系”。《美人鱼》里的富商与要刺杀他的人鱼产生了恋情。在剧情构建的特殊机缘中,跟人处于对立关系的妖或人鱼都与主人公产生了通常情况下不会有的情感。随着剧情的推进,这种情感在缓慢地发酵,情感成熟之际即造成剧情的转折。在《美人鱼》中,刘轩看到海洋生物被强大的声纳系统毁灭,已经心有不忍。当他开始爱慕人鱼时就决意停止侵扰海洋生物。最后在人鱼家族面临剿杀之时,他毅然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奄奄一息的女友。在《捉妖记》中,胡巴在路途上的纯真可爱和被售卖时的苦苦哀求,都没能成功打动两位要用它卖钱的成年人。他们用“它只是一个妖”来抵挡越来越强的内心冲突。直到两人偶然看到胡巴曾在手帕上啃出来的一个小孩与两位大人手牵手的图案,这才幡然醒悟,不惜千辛万苦要把已经卖去屠宰的胡巴救回来。两部影片的剧情都有比较清晰的情感线索:最初是无情的利用,进而有情感的滋长、良心的审问,最后在行动上千方百计地保护、救助。
人之为人,除了有使用工具控制自然的能力之外,还有反思自己行为的能力。在控制自然的能力已接近失控的时代,人的反思能力更为可贵。当社会中的多数人都有了反思要求的时候,相应的作品也就应运而生。两部影片都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人性的反思,在大众可以理解的层面上探讨了从失衡而逐渐回归、和解的可能。
人与自然的关系:反思人性,敬重自然
电影的一个大的社会背景就是人类无止境的利欲追求对生态平衡的破坏,以及由此现状引发的反思和讨论。当前社会上的讨论大致分为两类,一类诉诸理性,诸如从技术上保护基因多样性,从理论上辨析动物的权利和自然环境的重要性,等等。另一类诉诸情感,强调人对自然万物应承担的道德责任。“能不能吃狗肉”就是后一类讨论在大众舆论中的表现。本文提及的两部作品则是这类讨论在大众艺术中的表现。
从情感角度审视人与动物之间关系的社会思潮与宠物大量进入城市市民的家庭生活有关。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主张不能吃狗,主要理由是狗带有“通人”的内心世界,跟人有情感的互动。然而,反驳者也尖锐地指其“矫情”:被大量食用的猪、牛、羊并不比猫狗更少情感。人并不能因为认识到动物“通人性”就彻底停止对它们的利用以至宰杀。甚至终生茹素的人也无法完全免责,例如许多药品的研发都离不开对白鼠、兔子等的动物实验。只要顾此失彼的情况依然存在,动物保护的主张和实践就难免被指为虚伪。中国古代的儒家,因为主张“君子远庖厨”,受到过相似的指摘。儒家思想家对于这个问题的回应也值得今人借鉴。
孟子曾用“君子远庖厨”的道理来说明仁政的可能性。这就是孟子说齐宣王的著名典故。有一次,齐宣王看到礼官牵着一头用作牺牲的牛要去宰杀。牛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齐宣王一时不忍,就下令另找一头羊来代替。孟子说,这个刹那间的“不忍之心”就足以证明宣王具备仁爱之心。他解释说,宣王的“不忍”既不是吝惜作为财产的一头牛,也不是在理性上认为这头牛很无辜,而只是因为面对面地遭遇到了一条在自己眼前瑟瑟发抖、流泪喘息的生命,激发了心中的善念。以羊易牛,并非贵牛贱羊,而是维护此时此刻的内心善念。他用“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来解释孔子“君子远庖厨”的教诲。齐宣王对这个解释很认同,赞叹说“于我心有戚戚焉”。不只是君王才应该有“仁”。“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就是说,人都有因为“不忍”而心软的方面,也都有能忍而心硬的方面,能不断地扩大“不忍”的范围就可以算是“仁”了。对于现代人来说,从爱护自家的猫狗而推及全部的猫狗,由爱护猫狗再推到遥远的海豚、大象等,尽可能地减少不必要的杀戮,即是“推仁”。不能因为他们没有把关怀推到全部的生物,就否定了善念的确实性。否则,世间再无善念可存。
“推仁”最大的障碍在“不忍”与“能忍”之间存在着断裂,人的善念难以到达伦常关系之外。在当今相对富足和开放的时代,推广善念的条件更充分了,艺术作品也提供了更大的想象空间。以《捉妖记》、《美人鱼》为代表的奇幻类作品可以虚构出比猫狗更加“通人性”的生灵,在故事情节的范围内填补了“推仁”的缺环。当把它们置于普通动物经常遭遇的情境中时,反思就开启了。观众可以对人性做一番审视和检验,对自然多一份敬重。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奇幻类虚构作品的现实意义。
人与人的关系:爱能战胜强权和邪恶
孟子说宣王意在讨论行仁政,其关怀落在人间。同样,我们观赏和讨论《捉妖记》、《美人鱼》这类电影,并不在意虚构的“妖”或“人鱼”的生存权利,也不仅限于关注一般动植物、自然生态的权利。观众之所以洒下同情的泪水,更多还是出于妖王胡巴、人鱼珊珊身上的类人的一面。除了情感相通,还有境遇可比。人类自己不也常常遭遇到跟妖、美人鱼一样的被宰割、被利用的处境?
两部电影都揭示了弱者在强权面前的无助。《捉妖记》让观众喜爱上妖族的可爱、乐观、与世无争之后,却在登仙楼的后厨展现出它们的一排排被风干、腌制的尸体。比被宰杀的处境更为可悲的是,笼中待宰的妖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还跟厨师谈笑风生,讨论如何烹饪自己才比较美味和有营养。它们唯一希望争取的,只是让自己的死法不是太痛苦。
但我们甚至都不能“怒其不争”!在高度发达的人类技术和组织面前,这些生物具备抗击屠戮的能力吗?《美人鱼》的剧情从“人鱼刺杀富商”展开。人鱼行刺的工具仅限于两只海胆、一根鱼骨,而人类动用的武器则包括了雷达、水下声纳、冲锋枪、火箭弹、快艇和直升机。影片以周星驰特有的夸张手法展示了弱者与强权之间令人绝望的反差。情节反转的最后希望寄托在东方文学艺术传统中常见的“弱者英雄”身上。在中国的传统文学中,受欺凌的弱者群体中往往会走出一位勇敢担当的义士(往往是青年人),以极具自我牺牲精神的抉择感动了苍天或皇帝,换来家族、村落的暂时安宁。在《美人鱼》中,人鱼珊珊就是这样一位弱者英雄,她用爱情感动了加害者,使矛盾得到完满的解决。这个结局并没有改变一个事实:富商刘轩虽被纯真的珊珊“俘获”,但人鱼族群的存亡仍然完全掌握在人类手里,人鱼翻转命运的希望只能寄托于加害者的良心发现。这是《美人鱼》的深层局限所在。
“爱能战胜强权和邪恶”,这是现实中人乐于希望却不敢相信的一句话。成功的大众艺术作品往往会为此信念提供可信的支持。风靡全球的《哈利?波特》即以此为主题,而以《捉妖记》和《美人鱼》为代表的国产影视作品也开始了探索。
人与自身的关系:爱是自我的发现和再造
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关系都植根于人与自身的关系。两部电影作品同样也促使人去追问自我,反思人生的意义。
在《美人鱼》中,富商刘轩的生活主题只是“赚钱”,他用以表达感谢和好感的方式也只有“给钱”,遭到珊珊拒绝之后的第一反应是“给得还不够多”。直到对方把百万支票丢到火里,他的价值观才受到痛切的冲击。游乐场中的忘情欢笑让高高在上的富商放下了虚荣,找到了久已失落的纯真,也开启了人生的大转折。影片用简单的情节演绎了一个深刻的道理:爱是自我的发现和再造。
如果说男人都是简单的动物,那么,更有意味的就是反派角色若兰的表现。当她得知刘轩与姗姗的恋情,愤懑地吼道:“我有钱!有身材!追我的人可以从这里排到法国,而你却去泡一条鱼!看我不把她捉来煲鱼头汤!”此人虽然凶狠,却也有可悲和可怜的一面。她缺乏爱,也需要爱,但她对于爱的理解,却被狭隘化为以金钱数额来衡量的东西。她似乎也“爱”着男主人公,却触摸不到自己的真实情感。她对于爱的表达,只有交换和占有,以及受挫之后的疯狂和毁灭。影片最后,若兰兴师动众地追杀人鱼,已经远远超出了商人逐利的动机,而是一种因爱生恨的绝望报复。害人和害己,都源于自心的迷失。
《捉妖记》展示了一幅更为立体的众生相。“天师”虽是妖的捕手,却不过是些挣扎维生的小人物。无论低级天师小岚还是高级天师罗刚都要捉妖领赏谋求升迁。在生存压力下,他们对猎物脸上的恐惧和悲伤麻木不仁。在登仙楼大快朵颐的食客们处于食物链的上端。他们普遍关心“养生”——如同现实中的国人。但什么才是“生”?如何才能“养”?自己的生命与其他的生命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这些最基本的问题却从来没有被追问、思索过。与《美人鱼》不同,《捉妖记》里最大的反派不是人,而是披着人皮的妖。它经营登仙楼是为权力斗争服务的。妖界一如人间,非此即彼的权力比一般的金钱利益更易导致迷失,让觊觎者以更残忍的手段对自己的同类大开屠戮。
总之,这些作品都或多或少地触及到了现代人灵魂深层的柔软处和迷茫处。无论是人与妖的亲情演义,还是人与人鱼的恋爱传奇,深处都是关于“我”的故事。与美好情感对立的那些残酷、邪恶、仇恨,也都折射着“我”的迷失。这些作品都善于用情节来提出涉及人性反思的问题:在逐渐增加的价值观困惑中,人如何找到自我?在日益膨胀的利益诱惑面前,人怎样不失去自我?这是一个刚刚开启的过程。在未来取得广泛认可的大众艺术作品,必然会更纯熟地用情节展开发人深省的问题。
(作者为中国戏曲学院跨文化交流与管理研究所副所长)
【参考文献】
①[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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