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小说家、散文家的池莉的《池莉诗集·69》,不是用来证明她也是一位诗人——诗人无须证明——也不是给众人用来验证并顺便感叹“生活不止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异口同声中既不会有诗,也不会有远方;或者说,异口同声是生活中的最大的“苟且”。池莉曾把我们这个时代迅疾蔓延的套话、行话斥之为流行病专业中的“鼠疫霍乱”,其实也就是语言中丛生的毒瘤。它们正是诗人要抵抗和瓦解的;也正是势不可挡的它们,一再让诗歌陷入到“苟且”的泥潭里。“事实上,正因为现实生活如此严峻焦躁干涩,我们才需要把每时每刻都过出诗意来,不在远方,就在眼前,就在手里。没有自我,你已经死去。没有文学,社会肯定干涸。不管怎么翻天覆地,规则总是规则,真理总是真理。”池莉如是说。
何以为诗人?我想,首先是对生活的持久的热情。唯有持久才会产生热爱,唯有热爱才会有倾诉的欲望。短暂的燃烧的激情并不可靠。其次是对语言的信任和依赖,基于对某种语言可以让最个人的隐秘而纷乱的情感“窖藏”的信心。诗本质上是一个人的吟唱,在他/她不得不吟唱之时。至于何者为诗,何者为分行的文字,自有新诗以来争议不断。许多争议出于,人们总想以自己认可的关于诗的理念,来迫使他人的文字“就范”,而极少意识到,诗与理念有关,但并不是理念本身;有关诗的理念不可能是永恒不变的。此外,并不是所有的写作者是为“诗的理想”而写作,或者说,为了在经典里占据一席之地而写作;存在着为“生活的理想”而写作的诗人。而所谓诗与非诗方式的区别,在我看来,主要有以下几点:一是借用黑格尔的说法,文字是否诉诸精神活动,所用材料是否为“内心观照”提供动力;二是是否采用“意象思维”方式;三是是否具备一定的韵律;四是是否具有言语多义的特征。
诗人剑男发现,池莉“小说的语言冷静客观,呈现的是底层老百姓普通而卑微的生活;诗歌则与小说刚好相反,语言细腻急骤,表现的是热烈浓郁的个人情感”,认为“小说和诗歌就像她的左右手,一只手按住生活,一只手抚着自己的内心”(《像盐一样平凡,像盐一样珍贵》)。评论家刘波坦承,初读池莉的诗歌感觉“总是怪怪的”,而细读之后的感受是,“池莉的多数诗歌都持守这样一种风格,起始总有些咄咄逼人,在创造渐次展开与深入后,最终都是春风化雨,言辞柔中带刚,刚柔相济,切入与命运的对话中”(《如何穿透生活来安放自我》)。而我觉得,池莉诗歌有一个温暖的核心,恰是这种温暖使她历经劫难却对诗不离不弃,那就是爱:去爱那爱的本身,去爱那成为爱的一切,而不需要条分缕析的理由。她的诗,全无现代诗歌里常见的神秘主义的色彩与气息,因为,最大的神秘主义可能就隐藏在那些我们在生活中不得不用,却总是被陈词滥调所裹挟的字眼:爱的悲伤,爱的忏悔,爱的宽容,爱的无怨无悔,爱的丧心病狂……诗每每在这里遭遇生活的与诗意的双重“狙击”:你的爱的体验是刻苦铭心、独一无二的,但你传达爱的体验的文字是日常的、公用的;你的爱无以伦比,但你不得不使用的言辞,呈现在文本中的言辞,会与平庸的爱勾肩搭背,眉来眼去。所有以语言为“存在之家”的人,都会感到日常语言被污染,在堕落,它们已难以言传人类的最精细、最微妙的情感,最终导致的是语言所对应的现实的急剧减少。但是看起来,池莉采取的策略是,把那些很难说清晰的感觉说出来,直到它们变得似乎“清晰”。于是,言辞被鼓动起来,开始像藤蔓一样无畏地攀援。而最好的写作状态,是一种混沌莫辨的情状;或者,按照我们已有的共识,诗起始于感觉,而非清晰的理念;也不是为一种理念去寻找“诗意的表达”。
池莉在诗集后记中叙说了她的诗歌写作“大事记”,以此说明诗之于她的非同小可的意义。这里有对生活、对与生活相伴相生的诗意的经久不息的热爱,不妨说,也有对写诗这种古老活动的一份神圣感。荷尔德林说过:“不在显赫之处强求,而于隐微处锲而不舍,这就是神圣。”
魏天无,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华中学术》副主编,兼任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华中师范大学诗歌研究中心研究员。美国孟菲斯大学(UM)交换学者(2012—2013)。出版专著(合著)四部,诗评集一部即出,发表论文、评论、随笔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