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明
1915年深秋,南京发生了一起炮制、销售“伪劣大米案”。案情暴露时,案犯已经逃离南京,不知去向。上当受骗的民众向市米业行业公会举报后,引起了行会的高度重视,立刻启动调查。业经查明情况属实,当即作出处置决定。本文依据当时报纸报道,结合其他资料,披露南京行会处置这起案件的全过程……
罕见的低价新米
江南地区流传着几句关于水稻后期生长的民谚,曰:“白露白咪咪,秋分稻绣齐;寒露呒青稻,霜降一齐倒”(按:“白咪咪”指的是水稻开绽微小的白色花朵,看上去一片蒙眬白色;“呒”,系吴语“没有”,此处指的是到了寒露节气时水稻已经全部变成黄色了)。每年10月下旬,霜降一到,就是收获稻谷的时候了。收获后的稻谷晒干后脱粒,那就是当年的新米。百年前农户都是单枪匹马各自经营,一些勤快的农民往往抓紧时间,尽快完成收割、脱粒,火速上市,以便卖个好价钱。
1915年10月29日,南京水西门街头出现了一个挑着一对竹篾箩筐的汉子,箩筐里装着白花花的大米,一边走一边叫卖:“无锡新米,16个铜板买一升!”每年深秋初冬交替时节,江南各个城市的街头都有叫卖新米的,南京也不例外,但像这个汉子一样开出这个低价的倒是罕见的。当时的大米价格,无锡米是七枚银元一石(150市斤),一石折合十斗,一斗十升,所以一般价格每升是0.07元,按一枚银元兑换300个铜板算,一升大米的价格通常在21个铜板左右。这是指的陈米,这时节的新米,价格就要向上浮动10%左右了。眼前这个汉子叫卖的价钱竟然是每升16个铜板,那真是低价销售了。所以,很快就有人叫住了他,担子刚放下,立刻就被人们围住。有人抓了一把大米闻了闻,清香扑鼻,果然是刚轧出的新米。于是,你要一升他要数升的争相购买。可是,那汉子却说每人只可买一升。这是为什么?汉子解释说这是让城里人尝鲜的,先探探路,看是否有人买,如果有人买,那就会从乡下装一船新米来销售。大家买回去无论烧饭煮粥,先试一试,看这米好吃不好吃,吃着觉得好的,那明后天我的米船到了就可以想买多少就买多少了,还是这个价。
于是,人们便纷纷掏钱购买。因为不用秤称,就用那个木升(量具)来量,舀一升,用一根削得光滑的竹片刮平后倒给顾客,操作便捷,这担大约80斤的新米很快就一抢而空。人们把大米拿回家,或烧饭,或煮粥,一吃,果然不错,正宗新米啊!于是,就互相传说,都等着那汉子的一船新米快快运到,好以如此低价多买一些。
隔了一天,那汉子果然领着另外3人摇着一条木船来了,船上装了大约50石大米。附近居民闻讯,纷纷前往抢购。一船大米不到一小时就售罄,没有买到的居民心有不甘,还盯着人家问几时再来卖。不过,这部分居民很快就庆幸自己先前“运气不佳”了,因为买了米的那部分人中有几个回家后就兴冲冲地淘米烧饭,想先尝为快。哪知,这种买回来看上去散发光泽闻着散发稻谷清香的所谓新米,煮熟后却没了那股清香,代之的是一股陈年霉米的气味。这一消息不胫而走,立刻在附近到处传播:上当了!所有买米的市民无不后悔、沮丧,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商量应该怎么办。最后决定向行会报告,要求行会出面处置。
“达诚米庄”无端被牵连
当时南京米业行业公会共有177家米店成员,推选了17名董事组成董事会。董事分布全市各大区域,平时区域发生事情,就由本区域董事处理;处理不了的,则须举行全体成员大会,由大会议决。
水西门的行会董事名叫任贵三,系“宝隆米行”老板。任贵三接到市民报告后,吃了一惊,因为在他印象中,新米上市时偶尔有乡下农户进城向市民出售掺了陈米的“新米”的情况是有的,但售量甚少,鲜有超过五十市斤的;而似此次整船五十石出售纯以陈米伪造成新米进城卖给市民的,那是绝无仅有的。因此,任贵三对此非常重视,接到报告后立刻扔下生意,前往走访不慎上当受骗的市民,察看了所谓的“新米”,品尝了煮出的粥饭,以其数十年经营米行之经验,认定这是用至少两年的陈米进行除屑去尘后,掺以用新鲜稻秆汁与油脂混合物进行加工后的伪劣大米。那么,此事应该怎样处理呢?任贵三当场没表态,而是去了附近的“达诚米庄”。
“达诚米庄”的老板名叫周达诚,也是市米业行业公会的成员之一,推选任贵三担任本区域董事时,他也举了手的。那么,此刻任贵三去找他干吗呢?原来,任贵三在走访受骗上当的市民时获得一个信息:头天那个挑着一担正宗新米沿街叫卖的那个汉子,所使用的那两个竹篾箩筐的外侧用黑漆写着“达诚”两个大字,他们当时误以为该汉子的行为跟“达诚米庄”有关的,而“达诚米庄”做生意一向规规矩矩,所以就对该行为信以为真了。任贵三听了,认为这是一条线索,于是就找“达诚”老板周达诚来了。周老板听说此事后,惊得目瞪口呆。
任贵三不管其他,单问:“那对米箩,上面写着贵店的字号,全南京只有一家米店叫‘达诚’的,是不是贵号的?”
周达诚点头认同。
任贵三又问:“那个汉子跟贵号是什么关系?”周达诚说那人姓单,叫什么不清楚,是敝号账房杨先生的熟识。
于是,就把账房先生杨一谔唤来,也不说事由,就问单某跟他的关系。杨一谔说那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小辈,名叫单运超,住在江宁,是做米业掮客生意的。上几天,单运超突然来米店找他这个表舅,说看中了一笔买卖,对方让他先弄点样品去招徕生意,因为没有容器,就来商借米箩、扁担。杨一谔哪知其中有诈,这种小事也不必请示老板,于是就叫伙计拿给他了。次日,单运超来还米箩扁担,送来了两包香烟,正好周达诚在场,于是知晓此事,也没有说什么。
任贵三对周老板说,此事贵号难逃干系,将这姓单的揪过来这件事就交由贵号处理了,时限为一个昼夜,明天这个时候我来听回音。次日,任贵三前往“达诚”,只见周达诚、杨一谔满脸愁容,便知不妙。问下来,果然说已经去江宁找过单运超,方才知道他早在七八年前就已经搬离了。迁往何处?一干邻居均不知。
这也是任贵三意料之中的,于是就对周达诚说:我以行会名义通知你,对此处置措施如下,第一是“达诚”交罚款30银元;第二是“达诚”在一个月之内以进货价向所有买了伪劣大米的市民按各自购买数量出售今年无锡新大米,一共是50石;第三是“达诚”须把单运超等一干不法之徒的落脚地址查明后呈报行会,由行会向官府检举其犯法行为,交由审判,绳之以法。周达诚听了,马上叫屈,说此事干系全由敝号承担,此议显系不公,敝人不能接受!任贵三说不接受也行,按照行会规定,你可以向市行会提出申辩,由行会董事会议决。
行会公议处罚方案
周达诚果然向南京米业行业公会董事会提出申辩,承认蒙受单运超的欺骗将米店的工具借予其使用,但跟上当的民众一样属于受骗方,“达诚米庄”自当天起因信誉受影响而营业额下降。所以,要求行会“审察辨明,公允度衡,明镜处事,不惩无辜”。
行会还是第一回遇到此类案子,董事会接到“达诚米庄”的申辩后,决定举行全体董事会议对此进行讨论。任贵三董事首先在会上对该案发生情况以及他如何调查处置等一应情况作了介绍,然后由十七名董事对此进行讨论看应该如何处理。结果,会上形成了三种观点:
第一种观点是同意任贵三的处置方式,但鉴于此事性质恶劣,于南京米业众同仁影响巨大,所以应该给予“达诚米庄”更严厉的惩罚。
第二种观点是主张只对“达诚米庄”采取一个处置方式,责成其自行设法抓获单运超等一干案犯即可,如若“达诚”不能抓获案犯,届时可再作议决。
第三种观点是该事件影响实在太恶劣,所以已经超出了董事会处理的范围,应该举行南京米业行业公会全体成员大会,由全体成员在听取任贵三的情况介绍和周达诚的申辩理由后集体提出处置意见,董事会照此执行。
三方董事进行争论后,最后终于一致同意采用第三种方式解决该案。
于是,1915年11月3日,来自南京全城177家米店的行会成员聚集于鼓楼附近的米业行业公会办公地米业公所,对“达诚米庄”涉嫌“伪劣大米案”的处置情况进行公开议决。几乎全部行会成员对“达诚米庄”出借米行专用工具供不法分子单运超等人出售伪劣大米欺骗民众致使多人受损进行了严厉谴责,而“达诚米庄”的老板周达诚拒绝接受行董任贵三代表行会所作出的公正处置,应被视为“无意善处”此事。因此,有“均善”、“至德”、“榜明”、“富必慈”等米号提出应对“达诚米庄”作出比任贵三董事提出的更为严厉的处罚:
1.罚交银元60枚;
2.在一个月之内以进货价向所有买了伪劣大米的市民按各自购买数量上门出售今年无锡新大米,一共是50石;
3.须把单运超等一干不法之徒的落脚地址查明后呈报行会,由行会董事会决定如何处置。
董事会将“均善”等四字号的议案提交全体投票决定实施与否,最后,以150票赞同,12票反对,其余弃权的结果通过了这一议案。“达诚米行”老板周达诚无奈之下,只有遵照执行。交了罚款后,一面派人去向无锡采购50石大米,一面花钱请了两个原在清廷江宁县衙门供职的退休捕快彭一鸣、史保义调查单运超一干案犯的下落。
退休刑警出手缉拿案犯
彭一鸣、史保义是土生土长的南京当地人,他们的父亲早年都是捕快出身,后来改行,合伙投资在鼓楼附近开了一家武馆。彭一鸣、史保义既是自小一起玩耍的发小、又是私塾同学,然后又是一起在武馆习武的师兄弟,二十岁上又一起进了衙门当了捕快。在捕快和1906年改为江宁县巡警局的刑警岗位上搭档了整整四十年,破获的刑事案件不计其数,光身上的伤疤就各有二三十处。前年两人一起退休,说好再也不涉足刑侦,也确实回掉了至少二十次被人重金邀请调查刑案的机会,但这次都回不掉了——因为彭一鸣的一个嫡亲妹妹是嫁给“达诚米行”老板周达诚的,妹夫有难,彭一鸣必须出手;而彭一开口,史保义也就只有点头的份了。
彭一鸣、史保义两人听周达诚、杨一谔把案情说了一遍,两人稍一商量,先奔江宁县城打听为首那个案犯单运超的情况,得知是个帮会人士,平时不务正业,交友甚广,七八年前已搬离江宁,据说去了镇江。彭一鸣当即从南京发了一份加急电报前往镇江一位以前也是干捕快的朋友,请其打听单运超的下落,镇江朋友的回电很快就来了,说经查镇江地面上并无此人的任何线索,江湖上谁也没听说过“单运超”这个名字。
彭、史商量说这样打听可能不是个好法子,得另辟蹊径尽快掌握案犯的线索。于是再作他议,议下来决定到江浦县去撞撞运气。这个决定出于以下考虑:单运超一伙是诈骗犯罪,按照诈骗犯的犯案习惯,通常不会作了一个案子就歇菜的,他们肯定还会继续干下去。从“鼓捣新米”的作案手法而言,由于受季节影响,他们就只能在最近一段时间里活动。他们用来作案的交通运输工具是一条靠人工摇橹撑篙的木船,那就注定走不远,只能在南京周边县城作案。所以,可以先去江浦打听。
两人去江浦打听下来,并无消息。待了一夜,返回南京,马不停蹄又去了六合县。这回巧了,六合县的米业公会刚刚接到消费者的投诉,其情形跟10月29日发生于南京水西门的案子一模一样,那几个案犯的相貌体态也相符,只是,案犯把冒充新米的劣质陈米抛售一空后,摇着那条木船已经离开六合了。彭一鸣、史保义听了,自是懊恼,寻思如果先奔六合那就好了,把那伙案犯抓个正着。不过,另有好的一面:六合方面是知晓他们的办案本领的,说既然您二位办理这个案子,那咱们这边也就搭个顺风,把案犯抓获之后,南京周老板给您二位多少酬金,咱们这边也给多少,骗去的赃款能追回最好,追不回来那也惩办了案犯,米业公会可以给本地民众一个交代了。
往下该怎么办?案犯在六合露面之举证明之前两人的判断是准确的。那么接下来是二赴江浦呢?还是去高淳县?抑或采取其他措施?彭一鸣、史保义商议下来,决定放弃这个措施,而奔光华门外中和桥畔的军粮仓库!
彭、史对案情再次进行分析后,想到了一点:案犯如此作案,需要一个有能力向他们提供陈米的上家。一般米行的上家粮食批发商,扫尽库房陈米提供一次作案的陈米没准还行,第二次就没有了。所以,案犯会找到一个能够成百石向他们提供廉价陈米的上家,而他们又受运输工具的限制,活动范围只能在南京以及周边。在这个范围内有这种供货能力的只有军粮仓库,该库房负责贮存军粮,每到秋季新米上市,必须把库存的陈米处理掉。当时的军事行动比较多,驻扎在由南京军粮仓库提供军粮范围内的军队换防频繁,所以不可能把陈米全部提供给军队,多余的只好削价出售。估计单运超一伙的供货上家就是军粮仓库。
军粮仓库属于军方管理,军事单位可以不接受地方的调查,更不用说像彭一鸣、史保义这样属于私人侦探性质的调查了。不过,彭、史两人人脉广,朋友多,很快就跟军粮仓库的账房先生攀上了朋友,吃了一顿酒席,终于打听到了单运超一伙的线索。一周后,彭、史查明单运超隐藏于浦口一处民宅,于是转告南京市米业公会。米业公会方面遂报知巡警局,巡警局即派员赴浦口将单运超逮捕。单运超被捕后,承认其炮制伪劣大米,设计行骗民众,借机牟利,并供出了三个江宁乡下的同案犯黄阿根、吴友光、陆季民。黄、吴、陆犯两天后全部落网。
11月30日,“达诚米庄”完成了米业公会罚其向受骗民众上门按进价出售新米的事宜。同一天,江宁地方法院对“伪劣大米案”进行了判决,单运超、黄阿根、吴友光、陆季民行骗罪成立,分别被判处徒刑五年、三年、二年等不同刑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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