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兴
2016年4月,艾滋病患者江国宾在北京离世。临终前他给前妻凌荷留下遗书:“谢谢你温暖我生命的最后岁月,如果有来生,我愿与你再做夫妻。到那时,我不会给你和女儿的人生蒙羞……”看罢这封遗书,凌荷心碎落泪。江国宾因何患上了艾滋病?夫妻离异后,他们又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悲欢?
2013年4月23日,江国宾赴长沙口腔医院拔龋齿,验血时意外被查出白细胞严重偏低。医生要求他先去综合医院做血液病毒筛查,再确定能否拔牙。当天下午,江国宾来到湘雅医院,进行骨髓细胞分析及血细胞化学染色检验等多项检查,结果显示其HIV呈阳性,就是说,他是一名艾滋病毒携带者。江国宾顿时傻眼了。
出生于1966年的江国宾,是长沙某路桥公司的一名工程师。妻子凌荷小他两岁,在长沙一家大型商厦做财务工作。他们有个14岁的女儿叫江蓓,刚上初一。一家三口的生活原本温馨幸福,就在这个普通平静的下午,他们的幸福被打破了。
江国宾在记忆中痛苦搜索,很快明白了自己感染艾滋病毒的原因。2006年春,他被公司派往津巴布韦从事桥梁设计。津巴布韦位于非洲南部,经济、医疗落后,艾滋病疫情严重。远离亲人,江国宾倍感孤寂。这年端午节,他在当地一家酒吧喝酒。一名黑人女孩在他面前载歌载舞。经不住诱惑,江国宾借着几分酒劲与对方发生了性关系……
江国宾在湘江边坐了大半夜才蔫蔫地回到家。女儿江蓓已经睡下,凌荷还靠在床头等他。一见丈夫,凌荷就唠叨开了:“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你干啥去了?”江国宾扑通一声跪在了妻子面前,含泪讲述了自己被查出感染艾滋病毒,以及在津巴布韦酒后放纵的经历。凌荷听完,顿时陷入巨大的恐惧与无比的愤怒中,但她怕吵醒女儿,拼命压抑着情绪对江国宾说:“要是你传染给我和女儿,咱们就一起跳湘江吧!”当晚,凌荷眼含泪水,用毛巾蘸着酒精把家里丈夫接触过的东西全擦了一遍,直忙到黎明。
早晨7点,江蓓起床准备上学。凌荷红着眼睛对女儿说:“现在污染严重,不少孩子得怪病,我已替你向老师请了假,今天带你去医院体检。”江蓓乖乖地跟妈妈去了医院。母女俩抽完血,凌荷在心里做了最坏打算:如果她和女儿也被感染,就一家三口一起自杀。无比幸运的是,体检结果证实,她和女儿HIV皆呈阴性,就是说,她们没有感染艾滋病毒。
回到家,凌荷向丈夫摊牌:“我们不可能再继续生活下去了,离婚吧!”江国宾黯然垂泪:“我对不起你和蓓蓓,我净身出户。”女儿才14岁,承受不了生活的波折,两人决定向女儿隐瞒江国宾患艾滋病以及他们离婚的事。
5月6日,凌荷与江国宾办理了离婚手续,结束了16年的婚姻。江国宾净身出户,将房产、汽车及家中存款全部留给了妻女。
江国宾住进公司单身宿舍后,立即引起同事的好奇与议论。为了掩盖艾滋身份,他只能强装笑脸。可纸终究包不住火,一个月后,一名同事在江国宾宿舍的床头柜上发现了他服用的唐草片,那是一种抗艾滋病毒的药,再联想到他突然离家住进单身宿舍,同事敏锐地意识到他感染了艾滋病。很快,江国宾患艾滋病的消息就在单位传开了,同办公室的同事纷纷搬离,领导也不再给他安排工作,甚至他的宿舍连同周围20米内都成了同事不敢涉足的禁区……
28日,江国宾忍痛辞职,决定到北京这个没人认识他的大都市度过余生。
两天后,江国宾带着简单的行李来到北京。很快,江蓓从爷爷奶奶那里得知了父亲的情况,几次打电话要过去看望父亲,都被江国宾以种种借口婉拒。2013年10月,江国宾感染艾滋病毒的消息在熟人、邻居、亲友中传开,凌荷莫名其妙被单位放了长假,江蓓遭到同学排斥,没人愿意跟她同桌,甚至没人跟她玩……江蓓向凌荷哭诉委屈:“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女儿,你没有错,错的是你爸爸。”这句话凌荷只能在心里念叨,往往还没想好如何开导女儿,她自己就已经泪流满面……
母女对峙一夜长跪
2013年11月中旬,江蓓再也无法忍受同学的排斥,含泪对凌荷说:“妈,咱们去北京找我爸吧,再在这里上学我会疯的。”虽然没人当面对自己和女儿提过“江国宾是艾滋病人”,但周围人的冷漠与歧视,早已让母女俩感到窒息。凌荷决定,带女儿逃离这个熟人环境,到一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地方生活。
2014年1月,凌荷辞去工作,以最快速度卖掉了房子、汽车,准备和女儿远走他乡。毕竟,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凌荷内心深处对前夫还有一丝牵挂,加上江蓓嚷着要找父亲,凌荷通过求职网在北京大兴区找了一份工作。1月23日,母女俩来到北京。
此时的江国宾正处于人生最艰难的时期:求职连连碰壁,只能靠打零工维持生存。他租住在丰台区一间7平方米的地下室,受经济条件限制,服药时断时续。短短半年,他的头发白了大半。
2月1日,“一家三口”在一家小餐厅团聚。怕刺激女儿,见面前江国宾用廉价染发膏染了头发。但他形容憔悴,脸色暗黄,病态尽显。吃完饭,江蓓提出一家人住在一起,凌荷以“北京太大,住在一起上班太远”为由拒绝了。半小时后,凌荷不顾女儿的情绪,强行拉着她离开了。
2014年4月18日,女房东向江国宾催交房租,江国宾请求宽限几天,女房东说话刻薄:“限你3天内交齐房租,否则别怪我把你的行李扔到街上去!”自己曾是受人尊敬的工程师,现在却被一个收租大妈欺凌!再想想自己妻离子散,前途渺茫,江国宾最后一丝生活的信念垮掉了。傍晚6时,他敲碎一支体温计,吞服了里面的水银……
一小时后,女房东来查水表,见江国宾躺在床上五官扭曲,地上有打碎的体温计和呕吐物,她吓了一跳,赶忙叫来家人把江国宾送进了医院。随后,女房东从江国宾手机通讯录里找到凌荷的电话,跟她讲了江国宾的状况。凌荷连忙带女儿赶到了医院。
经过洗胃、催吐,江国宾脱离了生命危险。见到前妻和女儿,他哭着对江蓓说:“爸活着比死还难受,要不是你还未成年,要不是爸爸不忍心让你爷爷奶奶难过,去年我就走了。”江蓓不明白爸爸为何要自杀,含泪问妈妈:“你和我爸到底怎么了?”凌荷无奈,只好讲出了事实真相。
凌荷本来以为,女儿会比自己还恐“艾”,谁知江蓓的坚强远超她的想象。她说:“我也害怕艾滋病,但他是我爸,即便被感染我也不离开他。”凌荷心里五味杂陈。从房东那里了解到前夫的落魄,凌荷交给江国宾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有5万元,就算离婚时你应得的补偿吧,密码是女儿的生日。”生存压倒一切,江国宾哽咽着接受了。
随后,凌荷准备带女儿回住处,江蓓却执意要在医院陪床。凌荷生不如死:如果女儿再被前夫感染,自己还有什么盼头?她要强行拉女儿回家,女儿坚决不肯离开。江国宾只好向女儿施压:“你要是不跟妈妈回家,我就拔输液管自杀。”江蓓只好含泪离开了医院。
此后,凌荷对女儿严防死守,禁止她与父亲接触。江蓓在一家私立中学上初二,每天早上她亲自送女儿上学,下午再赶赴学校接女儿回家。双休日,江蓓去同学家做作业,必须在妈妈规定的时间内回家,哪怕晚5分钟,凌荷也要在电话里向同学求证。
自从得知父亲的病情,江蓓有意在网上查询艾滋病的相关资料。4月26日,江蓓将打印出来的资料交给妈妈,说:“艾滋病没你想象的那么恐怖!妈,你让我半个月见一次爸爸好吗?”凌荷语气坚决:“不行!网上的东西可信吗?”
对江蓓来说,父亲母亲在她心里同等重要,她像爱妈妈一样爱爸爸;现在母亲残忍割裂她与爸爸的感情,这让她难以接受。傍晚,趁妈妈进厨房做饭,江蓓撒腿就往外跑,凌荷来不及解围裙就追了出去。可江蓓不知父亲住在哪里,她该往哪里去。站在公交站牌下,她泣不成声。凌荷追到公交车站,强行将儿女拖回了家。母女俩彻底闹翻了,江蓓哭着说:“打听到爸爸的住址,我就天天去他那儿。”凌荷在女儿卧室门口跪下了,说:“如果你不想让妈妈早死,就听我的话。”凌荷在门口落泪,女儿在房间哭泣。为逼江蓓就范,凌荷整整跪了一夜。次日清晨,江蓓推开门,见妈妈还跪在门口,哭着伸手拉她起来。凌荷因体力不支,晕倒在地……
江蓓将妈妈搀扶到沙发上,给她冲了一杯糖水。喝了水,休息了半个小时,凌荷恢复过来。江蓓不敢再和妈妈对峙,违心地妥协了:“你别这样自虐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吗?”凌荷拥住女儿,抽泣起来。
然而,江蓓见父亲的念头却从未停止。家庭变故,催熟了这个15岁的小姑娘,她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智慧。艾滋病真的没妈妈想的那么可怕,可自己是个孩子,该怎么让妈妈相信呢?如果能有权威专家向妈妈普及艾滋知识,她们母女之间或许就会减少许多眼泪和战争!2014年5月,江蓓从网上查到了北京地坛医院著名抗艾防艾专家李兴旺的电话。
6月3日,江蓓拨通了李教授的电话,含泪讲述了父亲感染艾滋病毒、父母离婚,以及母亲“恐艾”带给她的纠结与痛苦,请求对方救助他们一家。十四五岁的孩子遭遇家庭变故,大多只会无助地哭泣,江蓓的成熟与理智让李兴旺教授感慨。他动情地说:“孩子,放心吧,你妈妈的工作交给我来做。”
两天后,李教授在地坛医院约见凌荷,耐心地向她普及艾滋病知识:“艾滋病毒只通过性行为、血液、母婴三种途径传播。正常人与艾滋病患者握手、拥抱,与他们一起游泳、同桌吃饭,都不会被感染。现在医学发达,只要艾滋病患者按时服药,不耐药,生存三四十年都很正常。”李兴旺是抗艾一线的国宝级专家,讲解权威、真实、客观,很快打消了凌荷对艾滋病的误解与偏见。李教授提醒她:“艾滋患者更需要温暖,亲人千万不能歧视排斥他们。《艾滋病防治条例》《就业促进法》《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都明确规定,艾滋病毒携带者及其家属享有的婚姻、就业、就医、入学等合法权益,受法律保护。艾滋病毒携带者同样可以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我就有500多位艾滋病患者朋友,他们经常去我家做客。”听完李教授的话,再想想自己对前夫的歧视,凌荷流下了自责的泪水。
回家的路上,与前夫的美好过往一幕幕在凌荷脑海闪现:自己生下女儿后患了产后抑郁症,前夫担心她有过激行为,整整两个月晚上都没有睡过安稳觉,她一有动静他就会立刻醒来;自己的父亲55岁时因脑血栓瘫痪在床,江国宾将老人接到家里,耐心照顾,直到三年后父亲离世。江国宾的好点点滴滴沉淀在心里,凌荷原谅了前夫!
心结解开后,凌荷不再阻止女儿去看爸爸。为方便父女团聚,2014年9月,凌荷母女与江国宾一同租住在大兴区同一小区。因对前夫还有感情,凌荷开始以前妻身份照顾江国宾:她每月准时给他买抗艾药物,定期陪他去医院检查;每天早晨6点,准时打电话督促前夫起床跑步健身;为了保证前夫营养均衡,维持免疫系统抵抗力,凌荷坚持在家做营养餐,然后送到江国宾的住处……江国宾感动不已,流着泪对凌荷说:“我愧对你和女儿,不值得你这样。”凌荷却说:“咱们有共同的女儿,永远是亲人。”
最开心的还是江蓓,因为她又享受到了完整的父爱与母爱。
2015年10月,江国宾的病情在小区曝光,很快招来邻居异样的目光。为了躲避歧视,凌荷只好连夜搬家。可新租的房子还没住热,江国宾的病情又曝光了,全家人只好再次搬家。之后的4个月里,他们搬了3次家。
好在,有了前妻和女儿的温暖,江国宾变得坚强起来,他担任了两家工程设计院的顾问,每天开心地上下班,脸上有了笑容,也有了自信。
2016年2月,在江国宾体内潜伏了近10年的艾滋病毒发作了:他高烧、咯血、呼吸困难,生命进入倒计时。凌荷把他送进地坛医院救治,哽咽着对他说:“你说过要看到女儿出嫁,亲手给她披婚纱,可现在她才上高二,你得好好活着。”江国宾泪如泉涌:“我本想用后半生回报你们对我的好,可我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可能要先走了……”凌荷的心都要碎了。
江国宾住院期间,凌荷坚持在病房陪床,并按照医护人员的指导给前夫清洁口腔、擦拭身体,照顾他大小便……两个月后,江国宾终因心肺功能衰竭离世。
临终前,江国宾流着眼泪给凌荷写下一封遗书:“对不起!我一次失足改变了你和女儿的命运。你们的好,我今生无以回报。我走后,请你好好照顾女儿,找个好男人嫁了。谢谢你温暖我生命的最后岁月,如果有来生,我愿与你再做夫妻。到那时,我不会给你和女儿的人生蒙羞……”
世上的亲情有很多种,其中有一种很特殊,叫“前妻前夫”。凌荷与江国宾的这段特殊亲情,留给世人的除了感慨,还有温暖与感动!
〔编辑:冯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