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方言平湖话“多”的三个语音及语法功能的历史层次

2016-09-08 06:00顾骁晨
现代语文 2016年22期
关键词:吴语补语平湖

○顾骁晨

吴方言平湖话“多”的三个语音及语法功能的历史层次

○顾骁晨

对吴方言平湖话中“多”字的两个语音形式的语法功能进行简要分析,并对另一种可能的语音形式通过跨语言的比较及其在语言内部地位的考察进行推断,从中分析出“多”的三个语音及语法功能的历史层次,强调其语音的历史层次和语法功能的历史层次的对应关系,试图说明汉语方言中某些字的较早期语音形式可能会在一些较早期的语法功能的使用中滞留。

吴语 平湖话 历史层次 多 来

平湖话属于北部吴语太湖片苏沪嘉小片,与上海话、苏州话、嘉兴话关系密切。平湖话中“多”字最普通的语音形式为[tu1],与普通话中的具有相同词汇意义的“多”是同一语素。“多”在上海话中还有另一个语音形式[ta1],与“多”[tu1]的语法功能不一样。笔者还认为可能存在“多”的第三个语音形式[lᴇ2],具有另外一种特殊的语法功能。

笔者试以此为例探讨汉语方言中字的语音层次与语法功能可能存在的一种关系。由于平湖邻近上海,与上海话的语音和语法比较类似,因此笔者的研究多参考关于上海话的研究文献。

一、语音形式为[tu1]的“多”

(一)“多”[tu1]的语法功能

在平湖话中,“多”的语法功能大致与普通话中的“多”相同,具有形容词、动词和数量词词性,但也存在一些不同之处。其中与普通话相同的地方,下文中不作具体分析。

1.形容词的“多”

“多”可以作定语、谓语、宾语、补语和带宾语、带补语,这与普通话一样。但用“多”修饰量词的情况平湖话和普通话的情况不太一样(详见第二节)。

2.动词的“多”

在平湖话中,“多”都是及物动词,可以带名词宾语或补语,但不可以带形容词状语,这与普通话也是一致的。

3.数量词的“多”

“多”可以在“数+多+量”或“数+量+多”结构中作数词修饰量词,与普通话一致。

4.“多”不能作副词

与普通话存在很大差异的是,“多”在平湖话口语的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用作副词。在普通话中,“多”在疑问句中可以修饰形容词作状语,询问程度、数量,在平湖话中则不能。例如:

(1)a.*飞机飞来多快?

b.飞机飞来几化快?(飞机飞得多快?)

在普通话中,“多”可以表示任何一种程度,用在某些格式中,在平湖话中则不能。例如:

(2)a.*勿管多忙,伊侪要去读书。

b.勿管哪哈忙,伊侪要去读书。

(不管多忙,他都要去读书。)

在普通话中,“多”可以在感叹句中表达强烈的语气和感情色彩,在平湖话中则不能。例如:

(3)a.*多好的老师啊!

b.介好了老师!(多好的老师!)

(二)“多”[tu1]的语音层次

多,《广韵》得何切,端母平声,属果摄字。在平湖话中,果摄字白读的韵母都为u,如:

拖[thu1] 大(白读)[du6] 破[phu6] 我[ u6] 火[hu3]

由此可见,平湖话中语音形式为[tu1]的“多”与同韵摄的字韵母的演变是同步的,它的语音层次属于较新的现代语音层次。

二、语音形式为[ta1]的“多”

(一)“多”的语法功能

在平湖话中,所有能够使用的量词都可以用语音形式为[ta1]的“多”修饰,表示的意义为数量上不止一个、很多,构词能力较强。如修饰动量词“趟、计”,时量词“日、年”,名量词“根、个、条”等。例如:

(4)伊多日勿来哩。(他很多天没来了。)

(5)伊来过多回啊哩。(他来过很多次了。)

(6)咯浪有多杯水嘞。(这里有很多杯水。)

(7)伊屋里有多人嘞。(他家里有很多人。)

这一点与普通话存在较大差异。普通话中 “多”能单独修饰的量词非常有限,少数动量词“次、起”,时量词“日、年”,名量词“个、种”等能够被“多”修饰,表示的意义为数量上的“多”。而且“多”修饰不同的量词所体现的语体色彩不同,如量词“次、起、日、年”等是普通话书面语中常用的量词,而普通话口语中常说的“回、天”等就不能受“多”的修饰,可以说“多次”“多日”,但不能说“多回”“多天”。可以认为,普通话中表现出书面语语体色彩的“多”的修饰量词的语法功能是古汉语中“多”的语法功能的残留。

这反映了吴方言平湖话中和汉语共同语中用“多”修饰量词的语法功能的发展是不同步的,平湖话的多还保留了一个较早期的语法功能层次。

(二)“多”[ta1]的语音层次

具有这个语法功能的多语音形式为[ta1]。这个语音现象不局限于平湖,“多”字在苏州、上海、崇明等读[ta];另外一个果摄字“拖”字在无锡、苏州、上海、常熟等还读[ta](郑伟,2013:32)。平湖话和上海话中这个语音形式的韵母与假开二见系字、蟹开二字合流,没有与其他果摄字在一个层次上。根据吴语语音史(郑伟,2013:30),歌韵读a反映的是中古时期的历史层次。同时考虑到“多”的这个语音层次只出现在修饰量词这种较早期的语法功能上,排除了优势语言的影响因素,我们可以认为,在量词前的这个位置上的“多”保留了歌韵的中古层次。这是一种词汇扩散式音变的滞留结果,语音和语法功能的层次在时间上是相对应的。

三、可能为“多”的音节[lᴇ2]

(一)[lᴇ2]的语法功能

在探讨[lᴇ2]的来源之前我们首先必须分析它的语法功能。平湖话中[lᴇ2]的语法功能和它在上海话中的语法功能基本相同,过去学者都将这个音节记作“来”,如许宝华、汤珍珠(1988:465)、徐烈炯、邵敬敏(1998:162)、江蓝生(2000:110)、钱乃荣(2003:279),游汝杰(2013:341)等对上海话做过描写,并做过较为详细的研究。为了与上述学者统一和方便起见,笔者在下文也将[lᴇ2]记作“来”。

1.[lᴇ2]作补语标记

上述学者都将上海话中的“来”“得来”“得”放在一起探讨。

A.“来”“得来”引进情态补语和程度补语

“来”在平湖话和上海话中都能引进情态补语和程度补语。例如:

(8)伊想来周到来。(他想得很周到。)

(9)反应大来不得了。(反应大得不得了。)

在上海话中,得也可以引进情态补语和程度补语,但在平湖话中则不能。例如:

上海话:

(10)a.面孔红得一塌糊涂。(脸红得一塌糊涂。)

(11)a.嗲得来勿得了。(嗲得不得了。)

平湖话:

(10)b.*面孔红得一塌糊涂。(脸红得一塌糊涂。)

(11)b.*嗲得来勿得了。

在平湖话中,“来”和“得”分工明确,“来”只能引进情态补语和程度补语,表实现的语义;“得”只能引进可能补语和趋向补语,表可能的语义。例如:

(12)a.做得到做勿到?(做得到还是做不到?)

b.*做来到做勿到?

徐烈炯、邵敬敏(1998:162)认为上海话中“得”能够引进情态补语和程度补语的功能是受到了普通话的影响而产生的,从平湖话只能用“来”不能用“得”这一点也能够证明这一观点。因此先有“来”,再有“得来”和“得”。

B.“来”“得来”引出结果或程度补语

上海话中“得来”与“来”一样,引出的补语是表示结果或程度的。区别在于,“得”有更强调结果或程度的倾向。当补语是一个小句或较长的词组时,更倾向于用“得来”。“得来”也不可以引进可能补语和趋向补语。例如:

(13)重得来吓煞人。(重得吓死人。)

(14)笑得来肚皮痛(笑得肚子痛。)

在平湖话中,没有“得来”这个词,相对应的词是“到[to5]来”,目前还不能确定它们是否是同一来源。例如:

(15)重到来吓煞人。(重得吓死人。)

(16)笑到来肚皮痛。(笑到肚子痛。)

2.形容词(动词)+“来”

在上海话和平湖话中“来”都可以用在形容词或某些动词的后面,表示程度深或行为动作之强烈。其中,能进入该结构的动词大多是跟心理、情感活动有关的动词。例如:

(17)个块砖头重来。(这块砖头很重。)

(18)今朝天冷来。(今天天气很冷。)

(19)我望你望来。(我非常想念你。)

(二)过去学者对“来”的来源的研究

关于“来”作补语标记的来源,江蓝生(2000:123)认为吴方言中的“来”和“得来”出现于敦煌俗文学作品、金代诸宫调和元曲,唐五代的西北方言和金元燕京一带的方言里都使用这两个助词。现在北方话里虽然不用了,但居于北方方言区的四川话里仍然使用。所不同的是,以上四地里的用例只有“来”和“得来”做补语标记,而吴语中则既可以做补语标记,也可以在形容词后表达程度。就是说,吴语一方面继承了历史上“来”和“得来”的用法,一方面又产生出了新的用法。吴语里的“形容词+来(得来)”结构应是“形容词+来(得来)+补语”结构的省略形式。之所以可以省略,是因为在语义上,“来”或“得来”后面的补语尽管或表结果、或表状态,但其深层的语义却是共同的,即表示程度之深。关于上海话中“形容词(动词)+来”结构中“来”的来源徐烈炯、邵敬敏(1998:164)也有类似看法。

邢向东(2007:1031~1033)从讨论晋语中句子后部的隐含与句子中虚词的语气词化角度出发,也产生了相同的看法。他认为吴方言中的“来、得来”和在陕北晋语、内蒙古晋语中既可用于句中又可用于句尾的情态补语标记“得来”的来源和产生过程都是相同的。

(三)跨语言的视角看“来”的来源和功能

以上学者都从汉语的角度出发探讨形容词和动词后面的“来”的来源,得出了类似的看法。如果我们跳出汉语的视野,可以探寻出一个新的结论。

在现代汉语中程度副词一般都在形容词之前作状语,因此没有人认为在形容词、动词之后的“来”是副词。但在壮侗语族中,很多语言的某些程度副词只能位于中心语之后,如侗语(石林,1997:19)、傣语(喻翠容、罗美珍,1990:62)、布依语(喻翠容,1980:36)。我们用比较有代表性的壮语来举例说明。

在壮语中,程度副词“多”[lai1]可以放在表示形容词或动词之后,表示程度之深。这种现象在汉语方言中也有表现。如南宁白话照仿壮语的方式,在形容词或动词的后面加上一个“多”字,相当于“很”,广州话则在前面加个副词“好”。例如:

南宁: 佢怕人识多。广州: 佢好怕人地知道。(欧阳觉亚,1995:50)

湘南某些土话点中有一个表示程度的副词[la],如蓝山太平[la33]、嘉禾行廊[la55]、

嘉禾广发[la22]、嘉禾塘村[la33]。[la]相当于普通话程度副词“很”,可用于性质形容词前表程度:[la]“好(很好)”、[la3]“坏(很坏)”、[la]“香(很香)”、[la]“冷(很冷)”。[la]可能也是一个非汉语成分,有可能是底层现象。壮语中表示程度的[la:i1]与湘南土话中表程度的[la]可以对应,只是湘南土话按照汉语的语序将修饰成分放在被修饰成分之前。(罗昕如,2004:24)

我们可以根据这些证据推测,平湖话和上海话中在形容词和动词后面表示程度的“来”也有可能与南宁话和湘南土话中的情况一样,都跟壮侗语中具有同样语法功能的“多”有关。

(四)[lᴇ2]的语音层次

跟壮语“多”有关的[lᴇ2]的语音形式也是可以解释的。蓝庆元(2005:34)认为“多”在壮语中有两种形式,读[to1]应是中古以后的层次;读[la:i1]应是上古层次,“多”上古音[*kla:l],是汉语借词还是汉台语同源词尚待研究。郑伟(2013:34)认为在北部吴语中存在这样的扩散式音变:

ai→e(个嘉兴)→(跛新昌个常州)→a(多破上海我太平)。

吴语中歌韵读ai是《切韵》以前的层次,作为本方言的自身演变层,只作为白读音保留在口语中。据此,我们可以推测,平湖话中的[lᴇ2]可能经历过下面的音变历程:

结合语法功能及语音上的特征与壮语作比较,[lᴇ2]的本字可能就是“多”。无论是吴方言影响了壮语还是壮语影响了吴方言或者这是它们本身都具备的区域特征,[lᴇ2]的语音和语法功能的特征都反映了比中古时期更早的层次特点,两者在时间上也同样是相对应的。

四、结语

通过对平湖话中两种具有语音形式的“多”的语法功能和语音层次的分析,以及对“多”的第三种语音形式的推断,我们可以根据语音和语法功能的历史层次把平湖话中的“多”分为三个历史层次:

1.上古层次。“多”在共时平面上的其中一个可能的语音形式表现为[lᴇ2],这个语音形式反映了上古时期的音韵特征。[lᴇ2]的语法功能也反映了上古时期吴语与壮侗语接触的遗存。

2.中古层次。“多”在共时平面上的另一个次要的语音形式表现为[ta1],这个语音形式反映了中古时期的音韵特征。[ta1]的语法功能也反映了平湖话保留了一些中古汉语的语法特征。

3.现代层次。“多”在共时平面上的主要的语音形式表现为[tu1],这个语音形式反映了“多”的现代音韵特征。[tu1]的语法功能也反映了平湖话存在着与现代汉语共同语同步发展时间段内的历史及趋势。

这三个层次是历史层次,其特殊性表现在语音的历史层次和语法功能的历史层次的统一上。人们在说“多”[tu1]和“多”[ta1]两个词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很难察觉它们实际上就是“多”的不同读音了,造成了“词源中断”的现象,所以人们才会用不同的记录方式去记录。

我们分析同一个字的三种不同历史层次的意义在于揭示出汉语方言中可能存在这样一种现象,一个字或词的较早期的语法功能可能以反映当时音韵特征的语音形式出现在共时平面中。这实际上类似于音变在词汇上的扩散未彻底完成造成的个别字词语音滞留的现象,但在这里,可能的语音滞留发生在一个字不同的语法功能的实现上,与汉语共同语同步发展的语法功能的字语音形式在方言中也变化得快,汉语共同语中不再使用的语法形式在方言中则发展得慢,造成了本文所讨论的这种结果。

[1]郑伟著.吴方言比较韵母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2]许宝华,汤珍珠主编.上海市区方言志[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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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江蓝生著.近代汉语探源[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5]钱乃荣著.北部吴语研究[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3.

[6]游汝杰主编.上海地区方言调查研究(第3卷,第4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

[7]邢向东.移位和隐含:论晋语句中虚词的语气词化[J].语言暨语言学,2007,(4).

[8]石林著.侗语汉语语法比较研究[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7.

[9]喻翠容,罗美珍编著.傣语简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0.

[10]喻翠容编著.布依语简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0.

[11]欧阳觉亚.两广粤方言与壮语的种种关系[J].民族语文,1995,(6).

[12]罗昕如.湘南土话中的底层语言现象[J].民族语文,2004,(1).

[13]蓝庆元著.壮汉同源词与借词研究[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

[14]吕叔湘编.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顾骁晨 广东广州 暨南大学文学院 51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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