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
当地时间4月4日下午,在第53届意大利博洛尼亚国际童书展上,2016年“国际安徒生奖”正式揭晓,中国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获得该奖项,这是中国作家第一次获得该奖项。国际安徒生奖于1956年设立,由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二世赞助,以童话大师安徒生的名字命名,每两年评选一次,被誉为“小诺贝尔文学奖”。
半年前我曾经参加过一个曹文轩出席的研讨会,本以为他早已湮灭在浩如烟海的日常事务中,没想到这次初一见面,他却笑着张口喊出我的名字来。
他说,光阴能改的是容颜,改不了的是孤意与深情。
越是孤意,越是深情。
写草原像写水乡一样自信
继2005年出版《青铜葵花》后,时隔10年,曹文轩的最新长篇小说《火印》出版。不同于曹文轩以往作品中的江南背景,此次他讲述了抗日战争时期的北方草原上,一个男孩和一匹战马的传奇经历,既有对战争的反思,对罪恶的批判,也有温情和友爱。
年初,出版社邀请曹文轩创作一部战争题材的长篇小说,这与曹文轩的创作想法不谋而合。曹文轩说,他的创作灵感来自一次随手重翻萧红的作品,在一篇叫《旷野的呼喊》的短篇小说中看到一段文字。说在一个风沙弥漫的天气里,主人公看到有几匹马向他这边跑了过来,心想应是有客人骑马来这里,没有将缰绳系牢,让这几匹马跑了。于是呼唤马,好在马跑过来时将它们抓住。可是当马跑到跟前,他伸手去抓缰绳时,手却又立即缩回去了——他看到,马的身上烙有日本军营的圆形火印。
“看到这里,我心里颤动了一下,似乎感觉到有什么宝贵无比的东西被我一眼看到了。萧红只寥寥几句,似乎只是无意写到,而且后文再也没有提及此事。这个细节看上去与整篇作品关系并不十分紧密。看完这篇短篇小说,我觉得我看到了一部长篇小说,而且是一部角度独特的长篇小说。”曹文轩说,首先在他脑海中出现的是一个孩子和一匹马的情景,其次出现的就是日本人征用马匹的场景,他曾经从一份材料中看到过这一历史事实。
曹文轩的文字大多关乎人性,这似乎与他的成长经历相关联。他出生于江南水乡,其作品一贯以南方为叙事背景,这次书写北方草原地区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新鲜的尝试,作品用大量的笔墨描写了这里的四时风光和风土人情。日出、日落、微风、雨雪、草原、密林、大山、断谷……串联起了一幅幅波澜壮阔的历史风情画卷。
曹文轩的一位朋友在看过《火印》后评价他:“在写草原时,就像写水乡一样自信。”曹文轩说,这是因为自己在过去十几年时间里,莫名其妙地爱上了张北一带的草原风景,“我已记不清这些年我驾车去那一带有多少次了,那一带,几乎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他不止一次对我说,河北人保护了自己的旅游资源,那里要山有山、要水有水,美不胜收。尤其是坝上的风景,令人惊叹。” 曹文轩好友、同是儿童文学作家的安武林回忆道。
有一年,曹文轩带上安武林前往坝上。沿途的山、树木、田野,都是风景。天很蓝,阳光很明亮。突然,曹文轩喊道:“武林,快拍!”“我眼睛左顾右盼,不知道他说的风景在哪里。侧身一看,那光秃秃的沙漠上,只有一棵绿树在摇曳。正前方一点风景都没有,只有柏油路。这有什么可拍的?仅仅一棵树。”安武林犹疑着,但还是摁下了快门。“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错过的风景之一。在一本内蒙古摄影家的摄影集里,有一棵树、一片沙漠的照片,很美。”
车又停在了一片草甸子前,越过草甸,便是一汪湖。几只牛悠闲地闭目养神,或者啃草,或者散步。曹文轩走到那头躺在地上的花斑牛面前:“武林,给我和牛拍一张!”
他望着牛,微笑着。牛也望着他,似乎认出了他。他喜欢牛,对牛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这种纯朴而又天然的情感,我很少在其他作家身上看到过。
咬人的光阴
盛夏,在苏北,吱吱呀呀的橹声、渔人噼噼啪啪的跺板(催促鱼鹰入水)声、老式水车的泼剌泼剌声,深深浅浅的情愫像月亮下的一面湖水,兀自幽深无言。
小时候,家乡很穷,曹文轩对贫穷的记忆极为深刻。没有吃的,母亲就让他从河边割回一捆青草,然后放进无油的铁锅中认真地翻炒,做一盘“炒韭菜”。初二那年,曹文轩冬天穿的棉裤还经常“漏洞百出”,破掉的洞里会吐出棉絮,甚至还会露屁股,这使他在女孩子面前总觉得害臊,经常下意识地靠住墙壁,或用一棵树来掩盖棉裤上的破洞,“所以我特别能理解《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因为棉裤上有破洞被人耻笑的气愤与尴尬。”
多年之后的一个春天,曹文轩在南方小城日日听雨,听得落落寡欢,觉得远隔少年的成年岁月是这样冷冷潺潺。黄梅天,江北的天空日日蒙在蟹灰色的幕布里,雨下得朝朝夕夕。他又想起从前。在老家的院子外河畈上,黛青色的茎秆两边是片片黄绿、翠绿的修长叶子,当中一坨朱砂红。墨色的青砖院墙虚虚而模糊,邻家的女孩摘了凤仙花堆在小青石上,她们在轻揉花瓣,取汁染指。
正想着,漫漶雨水已经在薄阳里暂时收了性子,楼下人家的院子外草丛里,野生的凤仙花苗已经出土。
故乡这片热土不仅给了曹文轩身体,也给了他灵气、题材、主题和故事。“它让我永远能亲近自然、亲近人性、亲近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东西。”
曹文轩在售书
1977年秋,曹文轩大学毕业,但借“深入生活”之名,他回到苏北老家。在乡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晃悠了一年多,他才又回来,并把讲坛一寸一寸地挪到了心上。细究起来,其中自然是有原因的——它叫人有一种自由感。“我这人天生散漫,受不得规矩,受不得。”
自主阅读是一条拯救心灵的路
在北大留教的曹文轩一边教学,一边继续写作。除了研究工作,他常常把目光放低,关注青少年儿童的阅读现状。
尽管曹文轩的作品《草房子》被重印约300次,《青铜葵花》被重印170次,但他仍认为,中国的阅读现状,比很多国家要糟糕,很多大人自己并不读书,却在打麻将的时候,会扭过头冲孩子大喝:“读书去!”
读书去,读什么书?怎么读?曹文轩说,与其让孩子读一些言之无物的书,倒不如让孩子多去看看天空的太阳和月亮,通过感受美,对一个事物产生兴趣。阅读也是如此。
有一次,曹文轩与小学生作交流活动。课堂上,语文老师点一个小男孩起来朗读,“起风了,芦苇荡好像忽然变成了战场,成千上万的武士,挥舞着绿色的长剑,在天空下有板有眼地劈杀起来……”这是曹文轩自己的作品,但稚子童音让他听得流泪,这个班上50多个孩子也对这篇文章产生了浓厚兴趣。“原来可以通过朗读,把孩子从声音世界带到文字世界。”
在儿童的成长过程中,不断地学习着社会普世文化,遵从着社会规范,从一个“生物人”变成了“社会人”,“但确实需要引导孩子们寻找个人的生活目标,探寻个人的兴趣爱好,实现个人的价值,因为这与幸福息息相关。”
曹文轩提到了自己的代表作品《草房子》,现场问大家主人公是谁?孩子们纷纷在下面答桑桑!曹文轩说,不对不对。接下来,一个孩子说:“是曹文轩!”这就是他要的答案。“《草房子》的主人公就是小学时候的我,《青铜葵花》的主人公就是中学时候的我。”能够如此坦诚地介绍自己的作品与写作秘笈的,恐怕也就只有曹文轩了。
曹文轩告诉孩子们,苦闷于不知道写什么的人,就像那个牧羊少年,他奔赴远方,寻找答案,实际上答案就在自己的脚下。“自主阅读是一条拯救心灵的路,它可以让人回归自我,认清自我,然后重新出发。”
悲悯是文学的基本精神
“今天是一个思想平面化的时代”,“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常识性问题都被颠覆的时代”……十余年前,曹文轩经由学生的推荐,遇到被誉为“西方传统中最有天赋、最有原创性和最具煽动性”的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布鲁姆的一句“混乱的时代”,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孤独的思索,也用更加清醒的言行,去厘清所身处的充满相对主义的云山雾绕的文学批评界怪象。
曹文轩曾经惶惶不安的想法,是关于文学的想法、关于小说的想法、关于文学批评的想法等等。他发现生活在另外一个空间的哈罗德·布鲁姆的想法,无论对文学的认知和解释,还是对观念的叙述上,都和他惊人的一致。他认为小说应该当成艺术来鉴赏,而不是成为社会学的文本。“比如说契诃夫,契诃夫之所以重要,关键是他的小说是艺术品,而不只因为他是一个有强烈社会批判动机的思想家。”
“一个民族的文学艺术,在极端强调现实主义的时候,是不是还要保留一份体面呢?”曹文轩的最后亮剑还是落实到文学:“我把悲悯情怀看得很重要。悲悯永远是文学的基本精神。”
或许,曹文轩的悲悯情怀起源于童年时代——故里水乡。
“我一直认为自己的故乡最美。不仅是现实生活场景上的迷恋,更多的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迷恋;不仅是表象的迷恋,更多的是对于美好人性的迷恋。”那里的人,虽然贫穷却善良质朴;虽然自身不够强大,却总是乐意去帮助别人。曹文轩一两岁时,经常被邻居抱出去玩,然后沿着村庄的大河一家传一家,有时竟能传出一二里地去。母亲总要花很大工夫才能将他找回,但当重新回到母亲的怀抱时,却不肯再喝她的奶了,因为那些也正在奶孩子的母亲已经用她们的奶喂饱了曹文轩。“这很多母亲的奶水里面,一定包含了很多慈母的善良、慈爱和宽怀。正是这些家乡的人,让我始终觉得世界是善的,他们的善良和朴实,构成了清洁的人性之美,他们心灵里面的真善美构成了我创作的主要基调。”
在名为《肩上的童年》一书中,与曹文轩相差13岁,现在也将写作作为安身立命的妹妹曹文芳,真实记述了兄妹的童年故事,“哥哥很严厉,尤其是在文学创作上,几乎不大帮我。只是给我开书单,要我多读书。但我明白,他希望我厚积薄发。”
曹文轩的勤奋却是一点一滴地印在了妹妹眼里。闲时暑假,深夜起床,书房的那盏灯下,曹文轩亦写作亦读书的背影让曹文芳为之动容。“哥哥常说,最快乐的事情是看书和写东西。他的写作天赋很高,第一次初中写作文时,就在小镇的作文比赛上拿了第一名,满满一个作文本就写一篇作文。”
曹文轩近照
许多人问他累不累,但这就如同一个笑话,你见过一个孩子喊累吗?如果“玩”是一种工作,那么所有的孩子都是工作狂。
一个孩子就是一台永动机,一个孩子永远令人稀奇。
(编辑·韩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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