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墙工匠

胡爱华+徐萌

第一次见到和平管教的时候，正是朝阳区看守所在为刚满18岁的被监管人员举办一年一度的“成人典礼”。未成年被监管人员上台时，神色多少有些怯懦，而此时，他们便会望向一个方向，站在那里的，正是管教民警和平。

和平在未成年监室开展活动

这不经意的一幕，让我不禁仔细打量起那位年过半百的管教老民警。北京有句老话叫“站如松、坐如钟”，此时一身警服的和平管教，虽然只静静伫立在礼堂的角落，而他熠熠生辉、不怒自威的身影，却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两个字——青松。

尽管只这匆匆一瞥，我心底却非常确定：那一定是个好管教，而且他天生就是个好管教！随后，和看守所领导交流时，几次提到和平管教，当我流露出想采访这位老民警时，所领导不禁拍着手说：“写他？那你们可真是挖到宝了！”

按照看守所安排，带着“探宝”的心情初次采访和平管教时，我的心里甚至带着几分雀跃。然而走进和平管教的办公室后，他看向我们的目光却分明带着几分“不欢迎”。他端着一个只有在老电影里才出现过的巨大搪瓷缸子喝茶，顶端一圈的搪瓷已经被磕掉了许多，他声音有些抗拒地说：“我没什么可采访的，我就是咱看守所里的一个‘匠人，做的都是我该做的。”

“匠人”，这个在公安监管场所里很少出现的词，却让我的心豁然一亮。我按捺着激动，表示想找几个他目前正在管理教育的未成年被监管人员聊聊，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好，我给你找两个，他们的问题都和家庭、社会环境的影响关系很大，你们好好给反映反映，给外面人敲个警钟也好。”不一会儿，两名未成年被监管人员被民警带到我们面前。

每天一次的挥手

第一名接受采访的未成年被监管人员叫小宇，辍学来京打工时，因为帮“哥们儿”打架，致人重伤，被送进看守所。小宇说话时显得有些腼腆，当我们问他为什么打架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会儿觉得不打不仗义。”我追问道：“现在呢？”小宇的眼里瞬间涌上一层光芒，他毫不犹豫地说：“和管教把我谈明白了，那时候打是‘假仗义，拦着他们不打才是‘真仗义、‘真男人，以后我再也不打了！”当我问小宇对和平管教是什么印象时，他有些扭捏地语塞了半天，最后低着头说：“春节那天，我们以为他不会来，结果晚上看晚会时他来了，从家里带的吃的，分给我们，我几年没哭，就那天哭了……”

另一名接受采访的未成年被监管人员叫小克，被村里人带到北京后，被迫加入一个盗窃团伙，作案时被民警抓获送入看守所。小克不好意思地说，在看守所的这段日子，反倒是在北京让他最开心的时候。在这里，不光整个人高了，也胖了10多斤，还学到一门手艺。他说，他当初来北京的梦想是学习理发，结果在外面没学成，反倒在看守所里和管教找来书给他学，还亲自帮他练手，现在他们监室里所有人的头发都是他理的。他想以后出所了，就直接回家，开个理发店养活爸妈。

提号谈话

当问到小克对和管教的印象时，他说他不知道怎么说，想了一会儿忽然说：“您可以每天下午5点时，到我们监室门口去看看。”我有些疑惑地问，看什么？他忽然爽朗地笑起来，他说，那个钟点，是和管教交接班的时候。屋里人都算着这个时间，一到点儿，就都挤到门口等着，等和管教从监室门前经过。他一出现，大家就一起冲他挥手道再见。描述这个场景时，小克的脸上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开心。我问他干吗这么高兴，他说他也不知道，一天里最盼望的就是那个时候，朝和管教挥挥手，这一天才算真的过去了，然后开始期待第二天。

软实力

采访完两名未成年被监管人员，和平管教又向我们补充了一些小宇和小克的家庭情况和性格特点。他有些遗憾地对我们说：“现在全社会都讲预防犯罪，咱们看守所里有这么多案例，能总结出很多东西，把这些东西总结好了，到学校、社区去讲一讲，能启发很多家长、很多人，这多有意义！”

他说完顿了顿，走过去打开一扇书柜，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长溜儿书，他说：“您看看！”我拿出一本，书名叫《“手拉手”拯救行动（一）》，非常厚，但没有出版号，应该是自己排版设计印刷的。我翻了翻，里面大致是关于未成年被监管人员的管理教育案例和犯罪成因分析。除了这个系列，还有“监所信息文化系列”“监所自省文化系列”“监所软实力系列”，此外还有自编的《刑事诉讼法》连环画图解等。我一本一本翻过去，有的光看标题也知道里面一定有“干货”，可因时间有限来不及细看。我有些惊喜地询问，这些书是怎么来的？和管教很平静地说，这是他来看守所这10年自己一点一点编纂的。我吃了一惊，又迅速扫了一眼这满满堂堂的上百本大书，心里像掀起一个巨浪，他却还是平静地说：“我觉得这些都有用，咱们不能送走一个人就算完成一个任务，哪能次次都是碰运气？这些东西总结好了就是咱们监所的软实力，不光是管理经验，以后也许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我提出想带一两本出去看看，却被和管教拒绝了。他说这些书非常珍贵，想看可以随时来这儿看。快要离开时，和管教又对我说起一个故事。2014年他管理过一个叫小悦的未成年被监管人员，后来转去了市第一看守所。看着和管教说话时的神色，我知道那名未成年被监管人员真的牵动了他的心。

少年犯的心愿

原来，小悦是个非常有个性的孩子，案子很重，没来时，大家还琢磨着可能是个“刺头”。结果来了以后，出奇地好管，话不多，也从来不惹事，相当配合。不过，几个月前他已经被送去监狱服刑了。

了解到小悦的案子，我心里还是不禁一惊。案发时刚满15岁的小悦，因为生活矛盾的累积，一天夜里，用一把水果刀扎向熟睡中的5名同寝室友，造成一死四重伤。看着刚进看守所时小悦的照片，稚气未脱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难以形容的阴郁。

不久，我再次来到朝阳区看守所和平管教的办公室，告诉他小悦的结案情况。和平管教得知他在“一看”期间表现良好时，脸上明显露出一分喜悦。在我的反复追问下，和平管教从身后的箱子里，翻出厚厚的一摞材料，示意我看看。全部材料，都是小悦在朝阳区看守所期间亲手写下的。每一封都被和平管教标好日期，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到一起。开头的几份，字迹非常潦草、烦躁，内容也是脏话连篇，不停地抱怨家庭、社会和看守所，读起来让人触目惊心。和平管教看着这些文字，脸上却露出一丝感慨的笑容。

他说：“那时候小悦刚进看守所，他也不懂法，以为自己死定了，一进监室第一句话就跟其他人说，他杀了人，什么都不怕，谁要欺负他，他就弄死谁。和我谈话时候说，就恨自己没钱，买不起好刀，不然另外四个人也别想活。”我问和管教这些材料是什么，和管教说，这是当时看小悦实在太过暴躁，要求他写东西来静心的。一开始他不愿意写，故意写得骂骂咧咧的，为的就是激怒管教放弃自己。

小悦的临别信

和管教说，本来小悦的案子很快就会被转去“一看”，但是因为他案子太重了，要作精神鉴定，这才在朝阳区看守所待的时间比较久。我问和管教当时的想法是什么，他说一开始很担心，因为未成年被监管人员关在一起，有一个犯浑的，就会影响到其他人，所以当时一直密切关注着小悦的一举一动。

然而，后来的一件小事，却让小悦这块焐不热的坚冰裂开了一个口子。和平管教回忆这件事时，眼睛里依然带着一种温度。他说，那天小悦和另外一个未成年被监管人员一起值班，其他人都在午睡，和平管教因为不放心，所以通过监控屏幕一直在观察他们。结果，和小悦一起值班的那个人，因为嘴馋，想趁其他人睡觉去偷吃别人的零食。就在这时，小悦却果断制止了他，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没钱可以用我的钱去买，但你不能偷！”就这一句话，和平管教的心里似乎被什么擦出一个亮火花，他对自己说，这个孩子还有救！

和平管教开始从“仁义礼智信”这些传统价值观的角度去和小悦交流，令人意外的是，尽管大案在身，年少的小悦却对这些价值观有着极大的认同感和自我要求。和管教对我说：“这个孩子骨子里其实很正，可是正过头了，他总希望活在世外桃源，对各种现实中的阴暗面承受能力太低。”

在等待小悦精神鉴定的日子里，一老一少就这样在谈话室中“坐而论道”。和平管教给他讲故事，讲家庭，重点是让小悦学会包容和理解。小悦的悟性很好，一次听完和平管教的话，回去写了一篇几千字的《我的家庭》，文中重新回顾了自己与父母生活的点点滴滴，站在父母的角度审视了自己的错误，也流露出强烈的对父母的思念与悔过。

就在小悦即将转入“一看”前夕，朝阳区看守所为所有被监管人员举办了一次关于“酒驾”现象的征文，小悦在和平管教的鼓励下也参加了。他结合自身经历，用拳拳之心规劝所里的“酒驾”被监管人员要小惩大诫，珍惜生活，珍爱生命。诚挚的话语触动了很多素未谋面的被监管人员，不少“酒驾”人员，在听到小悦的征文后，纷纷给他写信表示感激和鼓励，这些信从不同监区被民警转到和平管教手中。每一封信，小悦都如获至宝地认真去看，这些人与人之间质朴的关怀，也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激励。经过看守所的评选，那次征文比赛，小悦得到了第一名，这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第一名”。

即将离开朝阳区看守所时，小悦给和平管教留下了一封信。信中说，他在心里一直想叫和管教一声爸爸，但他不想以有罪之身这样叫。与管教朝夕相处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不管以后被判多少年，他一定会用实际行动去改过、去弥补。总有一天，他要以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守法公民的身份，对和管教喊一声爸爸！

工匠精神

第三次采访和平管教的时候，他事先准备了一份内容翔实的PPT演示文稿。内容就如何提升监所管理水平，分为四大篇章16个章节，每一个章节又有数十篇论文作为论据，洋洋洒洒。和平管教说，这是他为了方便我们采访，最近整理出的，每一篇都是他这些年中亲手写的。

从监室内被监管人员起床、吃饭、放风时的各类心理状态和行为表现，到被监管人员的作案经验、人生价值观、抗拒管理的手段等，和平管教都分门别类地进行了系统梳理和总结。用他的话说，监室里被监管人员其实有非常多不易察觉的小变化、小动作，这10年的经验教训总结，让他真正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不止如此，来看守所之前，和平管教在派出所工作，以前他只负责抓，不负责管，其实心里面曾经有过很多问题，比如扒窃对象是怎么选的？入室盗窃具体是怎么下手的？……来看守所后，这些问题已经一一得到了解答。和平管教说，他感觉要是现在回到派出所，他肯定能比过去干得更好，可惜就是老了。

和平的茶缸

采访过程中，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采访中缺什么材料时，和平管教经常说：“要不你等等，我回家拿一趟？”我猜想，他家一定离看守所挺近。临别时，我不禁问了一句：“和管教，您家住哪儿啊？”和平管教拉开窗帘，指了指窗外最近的那座老居民楼，对我说：“就那儿！取点什么都方便！”我惊讶地说，那可真近。旁边的另一名民警却对我摆摆手，对我说：“那是十年前，和管教刚调到看守所，就在那儿租的一套房子，还把爱人孩子都接过来了，就为了扎根在咱看守所……”

这就是干一行、爱一行、精一行的大墙工匠精神，春华秋实，人生十载时光，既有殚精竭虑、日以继夜的付出，又有无怨无悔、一步一个脚印的厚积薄发。无论何时何地，这种精神都能给予人向上的力量，令人心生向往，又肃然起敬。

（和平，男，53岁，朝阳区看守所未成年被监管人员管教民警。先后荣立个人三等功4次，个人嘉奖11次。）

（编辑·韩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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