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当过兵

2016-08-31 16:35张可旺
当代小说 2016年7期
关键词:陈军卫国二哥

张可旺

父亲住一楼,有一个小院子,小院子开了一个门,一扇油漆斑驳的铁门极少上锁。父亲走不远,吃罢饭,他拎着一个马扎到小区的大门口坐一会儿,然后就回来看新闻联播,所以他从来不锁门。在门口左侧,是两棵小小的香椿树。这不是父亲种下的,是它们自己从花砖缝隙里长出来的,看上去瘦瘦小小。可能去年它们就在这里,只是我一直没有留意。那天,我回家,拽了门把手,把铁门拉开。不等我进门,不知从哪窜出一条柴犬来,它龇牙咧嘴,对我虎视眈眈。我毫无防备,本能地后退一步,与这条凶神恶煞的柴犬僵持在那里。是的,它一点也不友好,对我这个贸然闯入者,它的眼神似乎在告诉我,只要我胆敢再向前迈一步,它就对我不客气了。

我退出门来,在门口点上一根烟。院子里安静下来,透过门缝,我看到那条柴犬警惕地竖起耳朵,捕捉着门外的响动。铁门上的油漆有的已剥落了,可以看到一块一块锈迹。上次回家,父亲就说应该再刷一遍防锈漆,因为家里没有刷子,就作罢了。抽过一根烟,父亲回来了,见我站在门口,就说怎么不回家?

我说,那条柴犬有点凶。

父亲说那是一条流浪狗,他见到它时,它饿得都快死了,只好把它带回了家。父亲本意并不想收留它,可它吃饱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蹲在铁门外呆了一夜。父亲去散步,它就跟在后面,保持着不远的距离。散步回来,它又蹲在铁门外,父亲见状就把它收留了。

因为刚才被吓出一身冷汗,我有些害怕那条柴犬,跟在父亲的身后走进院子里。柴犬见了父亲,似乎明白了我这个陌生人与它主人的关系,就不再理睬我,而是围着父亲撒欢,不停地摇着尾巴。父亲对它说,卫国,自己玩去。它看一眼父亲,又看我一眼,然后把我上下嗅了嗅,不像刚才对我那样凶了,还对我友好地摇了摇尾巴,这才趴下来。进了屋,父亲去烧水,要泡茶。我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烧开水后,父亲说他刚买的明前龙井,因为认识那个卖茶叶的老板,只给了他一个进价。喝着茶,我看见门被推开一条缝,接着探进一个脑袋来,是那条柴犬,它不无好奇地窥视着屋里,似乎在想我和它的主人在做什么。父亲说,看什么看,想进来就进来好了。听父亲这么说,它就进了门,在父亲的脚边安安静静地趴下来。

刚才你叫它什么?我问父亲。

父亲一怔,说什么?

我说,我听见你叫卫国了。

这茶怎么样?父亲岔开话题,不是他没听见我的话,而是他故意的。正宗的西湖龙井,你看这茶汤。

我喝了一口茶,口感不错,回味的时候感觉唇齿留香。父亲扭头看电视,有那么一刻,我看到他神色黯然了一下。父亲关心国家大事,喜欢看军事节目,对各种枪械了如指掌。父亲当过兵,复员转业去了煤矿,在矿上的武装部工作,后来又去了矿保卫科。我的二哥卫国也是军人,当兵那年只有十六岁,都快复员了,想不到在一次地震救灾中被一块楼板砸中。二哥的死对母亲的打击很大,直到母亲去世前,她都在抱怨父亲。如果不是二哥的死,父亲也会把我送去当兵的。二哥生性腼腆,长得眉清目秀,不像大哥那样孔武有力,他应该做一个教书先生,而不是去当兵,可他不能违背父命。母亲离开人世,直到走,都是睁着眼睛的。母亲死不瞑目,之前一直念叨着二哥的名字。父亲跪在母亲的病床前,因为悲痛而哽咽无语。当时,二哥本来已考取了一所师范中专,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可父亲还是把他送到了部队上。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害怕父亲的,在他生气时,他会说,妈拉个巴子,要是在部队,老子早一枪毙了你了!部队就能随便枪毙人?母亲对他的粗鲁,很是无奈。二哥出事后,父亲再也不提当兵的事,有时大哥回家,两个人偶尔说一说激情燃烧的岁月,而且还是趁母亲不在的时候。

那条柴犬的名字叫卫国。我不知道父亲叫它卫国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如果母亲在世,母亲断然不会同意父亲把一条狗叫做卫国的。父亲背靠沙发,看着电视,就打起盹来,我听见他发出的呼噜声。父亲已没有过去魁伟,人老了,身子骨似乎也跟着缩小了,现在的他就是一个精瘦的小老头,一双眼睛,目光也变得浑浊。每次回家,我们都没有多少话要说,更多的时候是看电视,坐在那里相对无言。

父亲已戒烟两年,此刻他却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了火。抽了一口烟,忍不住咳嗽了两下,似乎有话要跟我说,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就说,爸,你有事?

父亲点了点头,这可不是他过去的做派。我说有事你尽管说。父亲这才说老干所的老李给他介绍了一个老伴,他拿不定主意,问我该怎么办。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父亲晚年一个人生活,找个老伴,早晚有个人照顾饮食起居,这样也可以减轻我们的负担。见我没有异议,父亲说,也不知道脾气性格合不合适,要不先叫她来过些日子。我觉得只要那个女人愿意,不妨先这样过着。父亲说那个女人比他小。我问小多少。父亲说十多岁吧。小一点好,如果年纪太大,找一个老伴,到底谁伺候谁。父亲说他已征求过大哥大姐的意见,他们都没说什么,只要我同意了,他就可以对老李说,叫那个女人过来。看着说话变得小心翼翼的父亲,与过去那个说一不二的他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听父亲说话的口气,他好像已见过那个女人,因为父亲说了一句她气质挺好,是一个干净利索的女人。既然父亲愿意,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从父亲家出来,那条柴犬居然把我一直送出了院门,我都走远了,它还在看着我。父亲没有什么爱好,不喜欢下棋,也不喜欢养花。之前我就建议给父亲弄一条小狗,让他养着,这样可以解闷,可父亲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我对那条柴犬挥了挥手,它这才转过身,回到了院子里。

再喝茶的时候,父亲说那条柴犬是通人性的,而且记性很好,只要来过一次家里的人,再来时它都会很客气地迎接。父亲说得一点都不夸张,我再次回家,柴犬见了我就变得很友好了,甚至围着我撒欢。用它湿漉漉的鼻子蹭着我的裤脚,尾巴摇来摇去。进了院子,它在前面,用脑袋推开门,然后闪身让我进屋。

我进了门,以为父亲在家,却看到在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正在喝茶,嘴巴上还叼着一根烟。她没有想到我会来,看上去似乎被吓了一跳,端着茶杯的手一抖,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不用介绍我就知道她就是父亲说的那个姓宋的女人。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站在那里,感觉有点尴尬。是她先开口说话的。

你是卫平吧?她把烟放在烟灰缸里,站起来看着我说,快坐,快坐。

我坐下来,她又说,你爸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我说,你是宋阿姨吧?

她点着头,嗯了一声,忙着给我倒茶,那支抽了一半的香烟还在燃着,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我以为她很老了,想不到她比我父亲说的还要年轻,一张脸看上去很富态,嘴唇红红的。说她六十岁,我感觉一点都不像,看她相貌,也就五十来岁。这个女人让我曾经熟悉的家变得陌生了,心里隐隐有着一种不适。房间的家具也被调整了,而且还添置了一台液晶电视,看那个屏幕,四十寸不止。那条柴犬似乎有些怕这个女人,它透过门缝朝房间里窥探着,当那个女人看它时,我看见它躲开了。她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了一些,说你爸喜欢看军事节目,他不在家时,我才看一会儿综艺台。我说,他一直那样,脾气很暴躁的。

你爸脾气很好啊。她说。

我说,可能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脾气变了。

门被推开,进来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看到我后一愣,然后笑了一下,说你是卫平吧?

我还未说话,那个女人说,这是我儿子。他比你小,你叫他陈军吧。

她的儿子一点都不客气,他坐下来,点上一根烟,凑过来和我套近乎,说卫平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正有事找你呢。听他叫我卫平,那个女人说,叫哥,你怎么能叫名字!他只好改口说,卫平哥,兄弟今天有事求你了,你一定要帮帮我啊。我问他什么事。他说酒后开车,被交警逮个正着,这不正愁着找不到人摆平这事呢。

卫平哥。他说,你在交警大队,他们要罚我的钱,办我的学习班,这不是不给你面子嘛。现在我们可是一家人了。见我不做声,他又说,我告诉他们你是我哥,可他们就是不信,说叫我给你打电话,可我哪有你的电话啊。这事我听说过,是同事小刘告诉我的,说有一个人自称是我的弟弟,可小刘知道我没有弟弟,就把他的车给扣下了。经不住他一再央求,我只好给小刘打电话。小刘问我他是我什么人。

我说,你那么啰嗦干什么!

小刘说,你真的有一个弟弟啊,我怎么不知道呢。

我说,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去了。

挂了电话后,他竖起大拇指,对我说,哥,改天我请你喝酒。

我不怎么喜欢这个叫陈军的家伙,看他那德行,不用说就是一个吊儿郎当的人。他皮笑肉不笑,给我端茶,说一会儿叫他妈炒几个小菜,要和我喝喝。他妈妈已在厨房忙碌起来,我听见切菜的声音,之后是油锅发出的刺啦的声响。

陈军,去买一包味精来。她在厨房里说。

他说,我在和卫平哥说话呢,没时间去。

她说,卫平,阿姨给你做鱼吃。你爸最喜欢我做的红烧鱼了,一会儿你尝尝阿姨的手艺。

母亲去世五年,家里突然多出一个女人,在心理上我还不能接受,就决定不在父亲这里吃饭,起身要走。听我说要走,那个女人忙出了厨房,一个劲地挽留我。陈军也说,卫平哥,你不能走,我妈都快做好了,我们一起喝喝啊。我还是走了,走出院门的时候,没看到那条柴犬。那个女人一直把我送出门,一迭声地说,卫平,你常来看看你爸啊。

我说,好的,你回去吧,宋阿姨。

陈军说,卫平哥,有情后补啊!

到了小区的大门口,我看到了那条柴犬,它走过来,蹭着我的裤脚,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看它那副恋恋不舍的神情,不知怎么着,我心里一阵酸楚。我说,跟着我干什么?回家吧。它又看我一眼,这才转身离开,我都走出好远了,它还在那里看着我。

我刚到单位,父亲就打来电话,问我为什么不吃了饭再走。

我说,那个女人看上去挺贤惠的,她说她做的菜不错。

父亲半天无语,过了一会儿,他才支吾说,你看着还行吧。

又不是我找老伴,行不行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心里这么想着,就说,你觉得可以就好,只要你没意见,我们也不会有意见的。

父亲哦了一声,似乎感觉到我说话的语气和平时不一样,就说这是你的家,你随时可以来的啊。

我说,知道了。

挂电话前,父亲嗫嚅说,你宋阿姨不喜欢养狗,说她小时被狗咬过,只要一看到狗她就心里发毛。

我说,如果她不喜欢狗,那就把狗送人好了。

看得出父亲舍不得送人,他养了那条狗三个月,彼此之间已建立起了感情。从他叫那条柴犬卫国,我就知道父亲对它的感情不一般。父亲说他打算做一个笼子,把那条狗关在笼子里,那样就没有事了。我说,这也是一个办法。

过去父亲可不是这个样子,他在家颐指气使,对我们吆五喝六,想不到那个女人住进家里后,他像换了一个人。那个女人比父亲小一大截,他对她似乎有点娇宠的意思。据我大姐说父亲现在比过去勤快多了,他承担了家里大部分家务活。母亲在世时,他可不是这个样子。那个时候他抽烟、喝茶、看电视,在家里高谈阔论,对家务活一概不伸手的。我觉得干点家务活不是什么坏事,权当锻炼身体,只要父亲过得开心、高兴。可大姐不这么想,她觉得父亲和那个女人只是半路夫妻,本来找个女人是为了过得更舒心,叫她伺候,想不到却反过来了。再说,现在他们又没领结婚证,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大姐的意思是父亲坐享其成才是,而不是事必躬亲,就差给那个女人洗脚了。对那个女人,大姐看着不顺眼。对那个女人的儿子,大姐更是看着不顺眼,不然她不会说,她的那个儿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我也有同感,只是我不想再添油加醋。

大姐说,等着瞧好吧。

其实大姐一直不赞成父亲找老伴的,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有病有灾的我们可以来照顾。找个老伴,如果是懂事理的还好,如果是奔着父亲的钱来的,只会自找麻烦,日子肯定不会过太平的。

我说,但愿那个女人不是那样的人。

大姐说,难说!

我说,爸可不是那种喜欢受气的人,他那脾气我们都是知道的。我们不必担心爸会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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