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疏延祥
官场的表率
——评周大新长篇小说《曲终人在》
文疏延祥
周大新著《曲终人在》书影
自从王跃文的《国画》和阎真的《沧浪之水》流行后,反映官场生活的小说铺天盖地,但多是这两部小说的翻版,写那种没有坏透顶的官员通过不正当手段一级一级地攀升,他们受贿,拥有多个情人,如池大为英俊帅气,四十多岁,前途无量。《沧浪之水》之类小说本来也有批判的倾向,可是在对这些官员生活事无巨细的铺陈中,有一种玩味、欣赏,使得原本隐藏在作品中就很微弱的要求公正、良知的声音不为人察觉。正因为这样,如今官场文学的读者少了,至少是那种高品位的读者和评论家不再关注这种展示黑幕、和池大为们很亲密的文学作品。越是这样,喜欢清风和正气的文学爱好者,越希望小说家写出能给官场做楷模、引导人积极向上的作品。周大新的《曲终人在》无疑就是这样一部好小说。这部小说直指人心,表面看是官场文学,内里则有纯文学的素质,通过塑造欧阳万彤这个官场的表率,达到了文学家要有理想情怀的目标。
首先,这部小说对我们这个民族官本位的文化生态环境有鲜明深刻的揭示。中国读书人都有“衣锦还乡”的情结。《史记》记载,楚霸王项羽攻占咸阳后,有人劝他定都关中,但项羽乡土观念很浓厚,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于是忙着归乡,而不是把心思放在劲敌刘邦身上。后人由此延伸出了“锦衣夜行”,慢慢就有了衣锦当还乡的说法。其实,汉高祖唱《大风歌》也是同一种心理。吴越武肃王钱镠早年家境贫寒、生活困窘,后来迫于生计始投身军旅,竟由此发迹。显贵后,他就效仿汉高祖,下令将家乡改名为“衣锦军”,并在故宅旧园基础上大修宫殿楼阁,穷极壮丽一时,召聚亲朋故旧、邻里乡人整日笙歌燕舞,同时自鸣得意地令乡人四处传唱自己的《还乡歌》。文人学士都熟悉这些典故,元戏曲中还有无名氏《冻苏秦衣锦还乡》,没读过什么书的百姓通过戏曲同样获得官本位的文化积淀,读书——做官——光宗耀祖,中国的百姓和文人都认同这样的三部曲。如果哪个读书人没有表现出这三部曲,他的乡亲和家人就不以为意,认为这个人混得不好,父母和家人也没有脸面。《曲终人在》中的欧阳万彤死前是在省长的位置上退休的,他的确实现了家人的期望,符合官本位文化对读书人的形象塑造。但这一切都不是他年轻时想要的,他有绘画、吹唢呐的天赋,成为一个走红的民间艺术家没问题。最重要的是他的女友灵灵唢呐吹得也好,漂亮聪明,和他在一起吹奏,配合得天衣无缝。正当他俩订了婚期,准备结婚,万彤却在婚礼前三天突然变卦。灵灵对他是有恩的,他上大学,灵灵没少给他照顾,但是什么使这个书念得好、人也仁义的万彤走了和《人生》中高加林几乎相同的人生道路呢?而且他的背叛换得了与县长女儿结婚的实在利益,说到底这一切是他的生存环境使然。他出生抓周时,他爷爷把用萝卜削成的“柳林乡政府”的官印让他抓;在他上大学时他爷爷生病宁愿在床上等死也要省钱给孙子读书。在万彤还小的时候,老人好酒好菜请风水先生看祖坟,相信风水先生说的用埋四口缸的方法改变先人的阴宅风水。这不能说老人势利,想孙子当官都想疯了。无权无势的农民在乡村常受基层官员的欺负。在欧阳万彤8岁那年,他们家和邻人起冲突,欧阳万彤亲叔被人打断腿,明明是他家有理,只因那家有个侄子当乡长,他家就败诉。就如同高加林被高明楼的儿子顶替当民办教师,引发了高加林人生愿望:成为城里人,风光一把,盖过这个骄横的支书。欧阳万彤和高加林的生活环境是一样的,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他不得不把当官作为自己人生目标的首选。
为了当官,万彤抛弃了爱情和少年时的人生理想;为了能在官场有人,他还帮同乡魏昌山设计娶将军的女儿,这一招后来对他因妻子受牵连,被免职,又成功复出,发挥了重大作用。如果小说仅仅如此,那就是只写出又一个高加林和池大为。但这些只是构成《曲终人在》的一小部分,小说重点是写万彤在为官过程中面对险恶和不公,还能守住做人的底线,为民纾困,为国家办实事。
官场的确险恶,他的前妻林蔷薇贪腐,万彤疏于管教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成为了官场和商场一些人的绊脚石,那些人整不到他,就从林蔷薇下手,给她下套,想借此搞倒他。这招还真灵,如果不是他年轻时留了个心眼,在上面安了一颗棋子,他真的与妻子一起栽了。
按说,这种恶劣的官场环境会使一个人的心灵扭曲,也跟着同流合污。万彤的可贵在于他没有忘记权力使用不当会使百姓没有活路,所以必须用好它。在市长的位置上复出后,他宁愿独身,抵御各种诱惑。即使自己情不自禁,一时为美色吸引,也能自断其念,抽身而出。他离婚后,选择同样是离婚的普通民警常小韫为妻,是因为她善良,不贪,没有权欲。尽管后来常小韫和他结婚后,也多少有点变化,但她收礼是不想把万彤和别人的关系搞得太僵;收礼后,又相应地返回,不介入商业和政界活动,虽然在灵魂上不能和他完全契合,但也没有给他惹上麻烦,使他在为官时还能保持清廉。
万彤是好官,可是面对领导要求他办事,而这种办事大抵都是项目和官员的提拔,他也左右为难。如果答应了,就是对人民的犯罪,不答应就会有小鞋穿,甚至会影响到工作。比如邻近的一位省级领导要他办这种事,他没办,后来涉及到清河省的治水问题,这个省在清河的上游,那个领导就不配合,万彤气得在办公室摔杯子,也没用。如果下级和乡人、家人要他办这种事,他不办,家人不理解,下属会衔恨。如果对同僚坚持原则,说不定就埋了一颗定时炸弹。比如原清河省委副书记秦成康和他共事多年,在万彤是科长时,他是副科长,这人有些好色,喜欢和科里一个貌美的女性接触,万彤就把他的工作调开,在他当副处时,也不推荐他接替自己的位置。后来,万彤当市长,他当秘书长。省委书记侄子搞房地产开发,秦成康安排万彤和他们见面吃饭,万彤也不怎么理睬。在秦成康看来,万彤的种种行为都是哗众取宠。小说结尾有一份打开的信件,是写给万彤的,写信的人以“我们”自居,说在当今时代,权力是可以倒腾来的,他可以用倒腾来的权力来制约万彤,劝万彤不要自不量力。根据前后文,估计这人就是秦成康。万彤去世后,在告别仪式上,有一群戴墨镜和口罩的男女敲锣打鼓,拉出红色条幅,上写“热烈欢迎酷吏欧阳万彤去地狱报到!”这大概是简谦延之流所为,秦成康虽然否认认识简谦延,其实是一伙的,因此,“酷吏”也可以说是秦成康对万彤的评价。
简谦延是如何经商的?他就是与官员走得近,他在北京还和中央领导的儿子建立了关系,他动用这层关系,省委书记也要给面子,他是如何做到和大员的公子哥很亲密的呢?送钱,送绝色佳人。
小说一开始就设置了一个悬念,万彤有一个私人保险箱,存在银行,到小说结束,这个保险箱才打开,里面除了有可能是秦成康写给万彤的信件复印件外,有一幅欧阳万彤画的一只飞过天空的大雁,这是他为官孤独生活的写照,做一个画匠是他最初的人生理想;另外,保险箱内还有独奏曲《百鸟朝凤》的简谱,做个唢呐匠,也是他少年人生的梦想。
万彤是清官,他付出的代价是高昂的,为此,他在世时没有一个能真正交心的朋友,几乎失掉了人生的幸福。前妻和儿子与他断绝了关系,尤其是儿子,直到他死都没有与他和解。后来的配偶在精神上也不能理解他。不过作为孤独的大雁,其人生伟大而不够完美的境界,那是极少的人才能追求到的。
欧阳万彤这个人物形象具有中国文化的标本价值,他的身上凝聚着为民请命、以人为本、关注民生等清官文化的一面,也有官本位文化对读书人灵魂塑造的消极一面。
这部小说的形式也很新颖,万彤的妻子常小韫要为丈夫写一本传记,找上了“我”,“我”为了完成这本有订金的传记,走访了许多曾经和万彤有人生交集的人。小说就是这些被采访者言说的合集。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