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冷 川
学者的本色与担当
文冷 川
杨义先生在哈佛大学的人类学博物馆
听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学部委员、澳门大学讲座教授杨义先生谈话,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社科院文学所有三句话必会谈到学术的习惯,杨义教授一向是该传统的坚定捍卫者。每每看他讲得神采飞扬,总让人忍不住想起孔夫子的自况,“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2005年,我幸运地考上了杨义教授和张中良教授合招的博士生,当时杨老师还在担任文学所所长,事务多,便在每届博士生中找一个人给他做一年助手——其实也就是每周二返所日去一天,帮他处理邮件等杂务,他则支付一些劳务费作为学生的生活补贴。每每在公务的间歇,就看着杨老师拿着随身的小烟灰缸走过来,找一张靠桌的椅子坐下,说:“歇一会儿,抽支烟。”(当时社科院大楼尚未禁烟),然后开始讲他最近在看的书和想到的问题。杨老师很少问我们在做什么题目,每次都是直接讲自己在做什么。他的思路独特,很让人着迷;如果你有所回应,又恰恰落在关键处,他就满面笑容。几分钟前大家还都在忙自己的事,这会儿已经完全沉浸到专业中去了。外面有人喊:“老杨,开会了。”他慢悠悠地回应道:“不急,抽完这支烟。”将小半截烟在烟灰缸中按灭,再把烟灰缸盖好,慢慢地放到口袋中,整个过程更像是一种过渡——将自己从一种完全沉入的状态中“拔”出来。如果没有打扰呢?倘若谈得投机,可能就会一直讲到彼此的肚子开始报时为止。我后来去澳门大学做课题,我们的办公室和杨老师的办公室挨着,杨老师晚上看书到12点多,然后去我们办公室聊天,其实也是借着讲述再理理思路。他这时在做先秦诸子研究,确切地说,是在用西方《圣经》学的方法,对《论语》的成书过程进行考察,虽然和我们每个人的具体方向不同,但他整理资料的方法、想到的问题,着实令人击节称赞。讲述者神采奕奕,听的人触类旁通,这大概是一天中最让人惬意的时刻了。聊到凌晨2点,杨老师回去休息,大家也陆续散了。有同事戏称,这是杨老师在查房,看谁偷懒早走了。这自然是玩笑话,但是一想到老人家这个年纪还如此拼命,年轻人也不敢太过懈怠。
杨老师谈研究时如此着迷,也闹过不少笑话。有个年轻的访问学者去拜访澳大的朱寿桐老师,去得早了,朱老师还没到,正巧碰到杨老师去接水,便邀请他到自己办公室等,偶一谈专业,两人聊得投机,都忘了时间飞逝。后来那个年轻人发现天色渐晚,心里着急,但看到杨老师正谈到兴头上,又不好打断,待一个话题告一段落,杨老师提醒他赴约时,朱寿桐老师久候已经离开了。这个访问学者赶紧打电话道歉,朱老师是豁达之人,一笑置之。后来,杨老师看到时间已晚,索性请他去食堂吃了晚餐。
杨老师谈专业总是一种兴致勃勃的状态,但偶尔也会抱怨一下,说做学问这事,苦得很哪!你开始觉得他在开玩笑,哪有如此让人兴高采烈的苦差?但一想到老先生都快70岁了,还一天工作10多个小时,顿觉他所言不虚。杨老师说,自己小时候在家里放牛,生活艰苦,“多见树叶,少见书页”,好不容易有机会读书,便用功异常,一本教科书都会滚瓜烂熟,唯恐稍有不慎,错过改变命运的机会。后来考入人大,再后来机缘巧合,考进唐弢先生门下,成为社科院“黄埔一期”的成员。大概正是这样的一种经历,让杨老师治学方式上有一种少见的踏实感和紧迫感。他总会选一个足够“吃力”的部分进入,用五到十年的时间将这个领域的文献仔仔细细地摸一遍,完成一两部极有分量的著作,然后转到下一个相关的领域中去。最初写《中国现代小说史》,他翻阅了2000多种民国原版书和杂志,每周用一个旧书包,借满满一包书回去,读完再换下一包,周而复始,从不懈怠。我读博时,曾被两位导师赶到图书馆待了一年,闲翻那些此前文学史很少提及、此后也不怎么会提及的作品时,有不少书后的借书卡上只有一个名字——“杨义”,毛边书裁开的地方还尚未被磨平……郑振铎、何其芳先生担任所长时,在收集文献资料方面兼收并蓄,并不按照文坛等级,很多作品存放多年没有人翻过,直到杨老师写《中国现代小说史》时,才被重新拿出来,一本本的推敲、掂量。倘若书也有生命,有些长寿,有些短命,但在他翻材料的那一刻,这些书无疑又重回起跑线活了一遍。小说史写完,写图志,再往后,研究古代小说、叙事学、诗学、重绘文学地图……现在已经沉浸到中国文化的原创时代——先秦诸子——的研究中去了。有人说,杨义教授的研究拓展,很有成吉思汗的气魄。杨老师听了一笑,说哪有啊,不过是条虫子,在使劲往前爬而已;又想了想说,做学术上的徐霞客也不错,用自己的腿脚去“量”世界,一直到腿走坏了,让人抬回来为止。当时澳门大学在一个小山包上,从住处到办公室是上山,从办公室去食堂是下山,每次远远看到杨老师一个人慢慢地爬山去办公室,顿时觉得还是他自己的比喻更亲切。
说到食堂,澳门大学的食堂对教工和学生一视同仁,大家一起排队买饭,随便就坐。倘若有人端着饭走过去喊声杨教授,哪怕是本科生,杨老师也会满面笑容地和他谈点儿专业上的话题,自然,因材施教,不会是都讲先秦诸子,也会谈谈南北方的老虎或者《西厢记》的成书,听着是故事,但其实涉及文学中的地理学、民族学问题,一顿饭吃得笑声连连、欢畅无比。若自己进餐呢?杨老师会打开一个苹果的小MP3,听录在上面的文献,以强化自己对资料的熟悉度。食堂中的饭菜虽然不差,但一周吃下来,让人近乎崩溃,大家纷纷“下山”去改善;而杨老师哪儿也不去,大概是觉得一来一往耽误时间,每天一样的双拼饭(一荤一素一饭)吃得津津有味,直到后来师母去了澳门,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变。“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每每想到老人家能做到,我们却做不到,不禁有点儿惭愧。外出查资料时,杨教授的饮食也简单,在剑桥访学,一家中国小餐馆,苦瓜炒蛋、一份汤,再加上一碗米饭就好;哪天若去图书馆或博物馆,这天大概就是两顿饭,早晨多吃一点儿,中午带点儿饼干,看材料饿了,垫吧一下,继续干活,晚饭再略微犒劳自己一下。不要认为杨老师完全不顾及身体,高油高糖高盐的食品他会尽量少吃,他是广东人,有时会想念糖醋排骨,这菜点了基本都是别人吃,他自己来块儿最小的,过过瘾就行;晚上睡得晚,但他努力保持6小时的睡眠;条件允许,上午会去跑步,疏通全身经脉,他的身体似乎完全为了学术工作而小心翼翼地保持着,生活得足够简单,但一点儿都不懈怠。
杨老师这代学者普遍重视田野调查,他给人家介绍治学方法,眼学、耳学、手学之外,特别强调脚学,走出去找材料,看文化古迹,碰到一些老字号的作坊,还会自己动手试试;但杨老师不逛街,有时趁出去查资料,我们想抽空逛逛街,老师会生气。有学者去澳门大学访问,他热心推荐人家去民政署广场的莎莎买化妆品,但其实他自己从没去过。在校园里,每次都是看到师母拉着一个小购物车,自己去买菜。据师母讲,年轻时,两人上街,到了商店门口,师母自己进去,杨老师在门口抽烟,想自己做的研究,等师母出来,再去下一家。这在我们这代人已经很难想象了。但这不是故事的高潮,高潮是后来他们有孩子,一家三口上街,到了商店门口,杨老师对孩子说:“春章,我们在门口等妈妈出来,好不好?”我们听了这段都会笑,可是笑过后会有一种敬佩感油然而生。一个人几十年都能对自己的专业保持着恋爱般的痴迷状态,一言一行完全出乎自然,不做作、不伪饰,还带有几分童心,这个人真的是为学术而生的。
杨义夫妇合影
很多人说杨老师聪明,只谈文化,在研究中从不涉及政治话题。比如说,近年来人们爱用的“民族”“国家”,在他的笔下就很少出现——这种聪明里包含着一点儿狡猾的意思。其实,杨老师自己说过,如果研究中没有政治指向的话,学问做不大。自然,他的这份政治关怀要从大处着眼。从写小说史开始,如此细密的资料工作就有明显的清查中国文学(文化)“家底儿”的意思;之后谈中国自己的叙事理论,谈重绘文学地图,强调地图所包含的“主权”意味;再往后提出要给中国文学(文化)发一张属于自己的“身份证”……这些工作综合起来看,它的践行者无疑在努力发掘中国文化所具有的活力,以期和西方学术建立起一种更为平等、有效的对话机制,既非人云亦云,亦非各说各话,而是找到一种语言,让对方听得懂,且觉得有启发。中西文化各异,但在智慧层面相通。杨老师喜欢说“高峰相会”,大家从山脚出发时,距离较远,到山顶时自然走得近了。中国学术话语体系的建构问题现在已经成为了学界共识,想想杨老师的工作,他在数年前就已经按部就班的展开,这种眼光和定力都值得钦佩。
谈到杨老师的学术工作,总会让我不自觉地想到他的导师唐弢先生。在某种程度上说,两人非常相似:文笔的漂亮,都在同时代人中首屈一指;细腻的文学感受力,在解读作品时更有一种优雅的气度。如果看过唐弢对《水浒》在塑造人物方面“比着写”的分析,也看过杨义在古代小说史研究中论及“武十回”时讨论武松和女色关系的文字,就会切实感受到学术上承续与拓展的意味。唐先生的学术生涯其实有点儿遗憾——他主持的小说史流传虽广,但和他本人的意图相去甚远;书话系列别具一格,但学界其实远未意识到此工作的意义;80年代繁杂的社会事务,占去了他大量精力,《鲁迅传》写定的两章堪称神品,但可惜最终没有完成;60年代所写的《文章修养》即使现在读起来仍令人钦佩万分,但每每看到他以袁水拍写的工人诗为例来讨论诗歌的韵律问题时,不禁让人有一种才华被浪费掉的哀伤。
杨老师是从他导师的经历中获得了某种提示。他的学术规划具有非常强的整体意图,步步推进,诚如他的老友、出版家李昕老师所说,每隔几年换一个领域,却又做到“每刨一个坑就能打出一口深井来”,应酬性的文字不写,勉强不来的事情不做,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打乱他的步调。现在还有同代人提到,杨义老师出道那几年,几乎没有参加过会议,那时国内思想界活跃,学者忙忙碌碌地去开会,一篇文章名动天下,是工作,也是时髦,但杨义坐得住冷板凳,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课题,就凭这点,就令人钦佩。
杨老师担任所长期间,事务性工作繁忙,每周二一天下来,像我们这些“帮闲”的年轻人都觉得筋疲力尽,更何况正主儿呢!他回家先睡一觉,9点多钟起来,继续工作三四个小时,任何时候都不找理由去放缓自己的计划。法国作家列那尔说过,天才是一种特别粗壮的牛,可以每天不知疲倦地劳作十几个小时。杨老师对待学术就是这种状态。那几年他也兼任少数民族文学所所长,也许很多人看来,这不过是行政上的一种兼差,但他利用这段时间,非常细致地了解了这个领域的研究成果,并将它组织进了自己整体的学术规划中。
学者也生活在现实中,会为若干事情分心,但归根到底,他会以学术工作为核心去考虑和处理问题,“耗”自己以滋养学术、争取资源以拓展学术,这正是学者的本色和担当。
责任编辑/斯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