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放牛娃到大学者
——杨义的人生舞步

2016-08-30 03:26郝庆军
传记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文学

文 郝庆军

从放牛娃到大学者
——杨义的人生舞步

文郝庆军

杨义先生

放牛娃原来是个天赋异禀的好少年

打开百度地图,搜索“广东省电白县南海镇万寿口村”,指示图标马上“刷”地一声指向中国南海边的一个狭长三角形的半岛。我国著名学者杨义先生于1946年7月30日出生在这个半岛上。如今,这里是一片经济开发和度假旅游的热土,有著名的茂港开发区、中国第一滩、海滨度假村,码头众多,商铺林立,游船如织。电白县已经更名为茂名市电白区,南海镇如今成了南海街道社区。

可是在杨义的童年时期,这个被称为南海乡的半岛却是一个非常贫穷闭塞的偏僻渔村。半岛只有一条小路通向内陆,这里除了几个稀疏孤寂的小村落之外,几十里方圆尽是被海风卷积起来的荒凉沙滩,植被较少,土地贫瘠,人均土地只有二分,人们还挣扎在饥饿和贫困的边缘。

就是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的荒岛沙丘,能够走出一位闻名中外的大学者杨义,人们往往会感到很奇怪,至少从经验上来讲多少有些突兀。可以说,将军起于卒伍,英雄发乎草莽,优秀人才多来自寒门底层,但是文艺和学术更讲究传承和家学,没有慧根,心性鲁钝,或者天资平平,禀赋一般,虽然勤苦执着,孜孜矻矻,往往收效甚微,广种薄收。

在谈及自己的家庭和出身的时候,杨义毫不避讳自己出身卑微,家境贫寒,对自己年少家贫的情状也是畅快而谈,丝毫没有心理障碍,他总是强调人在逆境中要发愤图强,自己的成就都是刻苦砥砺而成,从不自夸自己的奇异禀赋和个性才华;对自己取得卓异成就,杨义总是谦虚地说是辛勤劳作使然,或命运眷顾之类的话。但是,经验和事实告诉我们,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一代大儒的养成并非偶然,其间必有难以为常人所道的特殊因由;杨义作为享誉世界的文史大家,卓然而起,取得如此耀眼的成就,一定有某些内在成功的逻辑。

笔者从某旧书网中无意发现了一本叫做《电白人——杨义》的小册子,快递送上门后,花了整整一个夜晚读完此书,收获颇大,似乎窥到了一点玄机。

这本由电白县委宣传部、电白炎黄文化研究会、电白县教育局、电白县文联、电白县作家协会联合出品的小册子出版于1999年,虽然只是定价3元的薄薄一本,文献和史料价值却出乎想象,其中刘国光写的《探寻杨义之谜》和孙郁的《从农家子弟到著名文学史家》两篇文章叙述了杨义祖上和家庭的许多详细情况,对笔者的传记写作颇有助益。

文章中透露,杨义的曾祖父是清朝的一位穷秀才,由于家贫,没有继续考取功名,且去世很早,除了遗留下半屋子残破的之乎者也线装书外,其他一无所有。杨义祖父杨茂丰,五个兄弟,均属赤贫。家里无田无地,茂丰先生年轻时出去打长工,中年成亲后,终日同海水滩涂打交道,艰难度日。到了杨义父亲杨校乙这一代,家庭的窘困并没有多少改观,家里照样是没有半分田地,自小佃田耕种,也就是租了别人的土地来耕作,除了交租子之外,所剩无几,日子之难过,生活之疲困,可想而知。

但是杨校乙先生与一般农民又有所不同。大概继承了秀才祖父的某些灵气和天赋,校乙虽然也如乡土农民一般勤勉克己,诚实敦厚,但他在一个邻村财主家上过两年私塾,通些文墨,加上抽空自学,练得一手清秀洒脱的毛笔字,成为乡间的小知识分子。为了养家糊口,校乙还拜师学医,精通治疗农民的疑难杂症,尤其是治疗跌打损伤,颇有自己的独门绝技和特效良药,加之,他谦逊睿智,见人笑眯眯的,性情温和,待人真诚,赢得乡亲们的口碑。由于校乙给乡亲们治疗,收费极低,有时免费送医送药,即便行医多年,也没有改变家庭困难的状况,始终摆脱不了一个“穷”字,不时借贷度日。

杨义出生在这样一个虽贫穷但有知识味道的家庭里。他的上面有一姐一兄,排行老三。1948年,杨义两岁时,他的哥哥被闯门逼债的债主活活吓死。自此,父亲更加疼爱杨义,视若至宝,因为杨义自小就表现出与别的孩子不同的聪颖和机智。杨义开始懂事时,父亲就带他在海里游泳冲浪,下海捉蟛蜞,上山打柴火,锻炼胆量和毅力。同时,父亲还常给他讲历史兴废的古训,大讲古人读书“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故事,传授“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的声律对仗知识,引领其背诵《千家诗》《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讲述一些三国人物和水浒故事。这种启蒙教育,使得杨义在中学时,便能吟诗作对,学了许多古典古训。自然,不能过分夸大这些教育对杨义将来成就的影响,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潜移默化,使杨义的幼小心灵浸润在浓郁的人文精神中,对他日后的人生取向起到了一定的导航作用,应该怎么估计都不过分的。

1949年11月,杨义五岁,电白县解放,普遍实行土地改革,杨义家里开始有自己的土地。土改时,外公分得一头牛,把五岁的杨义拉去放牛,杨义成了放牛娃。放牛娃杨义自然不甘于只是放牛,而是一边放牛,一边高声吟诵《千家诗》或唱山歌,引得老乡赞许。放牛的草地附近有一家私塾,杨义有时会把牛拴在沙滩的草棵里,自己跑到私塾的窗户外面听塾师讲课。许多情况下,屋里的学生还未听懂,屋外的杨义已经会背诵了。塾师见杨义天资聪慧,记忆力惊人,非常欣赏他,便对杨义的外公说,神童,神童也,孺子可教也,以后别让孩子放牛了,跟我读书吧,便免费收杨义为学生。

尽管如此,外公还是让杨义放牛,只是允许他一边放牛一边进私塾读书。时至今日,在杨义家乡还流传着杨义牛鞭当笔的故事。杨义进入私塾读书,私塾窗外拴着杨义的牛,杨义手里便多了一只牛鞭。无论上学,还是放牛,杨义都用这支牛鞭随时随地写写画画,有时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一次,杨义在村边茅厕蹲坑时,手持牛鞭在墙上写字作诗,渐渐入迷,不觉天黑。杨义母亲看不见儿子回家,心急火燎到处找他,一老叟说见一小孩在茅厕墙上吟诗作赋,正在用牛鞭写字。杨母推开茅厕竹门,既生气又可笑,从茅厕里拉出了正在入迷写字的小杨义。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实行义务教育,杨义进入了南海乡炮台小学接受正规的现代教育。虽然这个学校只有一位老师,既是校长,又是教员,还是打钟报时的工友。学校只有几间破旧的瓦房,条件十分简陋,黑板是一面破旧的屏风,而且不同年级在同一教室里上课,即所谓的“复式班”,很拥挤。但对于杨义来说,能在这里上学读书,他已经感到非常知足快乐,因为他终于不用一边放牛,一边读书了,而且他在这里读书,门门功课都是全优。

电白县文化馆门口的街灯可以作证

人的出身无法选择,但是走哪条路,怎么走,完全可以由自己来定。

1959年,中国进入大饥荒时代,杨义小学毕业,以前三名的成绩考入电白县第一中学。他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关键的6年时光,身体成长,思想成型,人格塑造,意志历练,乃至生活习惯和行为模式都是在这个时间段完成的,因此说,电白一中是杨义走出乡村,进入城市,从县城进入首都,迈向生命和事业辉煌顶点的加油站和人生起点。

杨义在中学时期表现出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喜欢读书,痴迷读书,玩命读书,这在某种程度为他将来从事文学研究打下了阅读底子。

谭文炘是杨义当时的语文老师。谈到杨义的好学与痴迷读书,他记忆犹新:“上课时,杨义精神高度集中,老师提问对答如流。一下课就交作业。下课后则看课外书。晚上下晚自习后,他常常一个人或偕同三两知己,蹲在县文化馆门口的街灯下读书到半夜。很多时候学校宿舍关门了,他就小心翼翼地攀上窗户,爬进宿舍就寝。”

还有一个细节也可以说明杨义在中学时代读书之多。电白一中图书馆的管理员赖老师对杨义这个学生印象很深刻。他说,杨义简直就是个书迷,学校图书馆的藏书,他借阅的至少有三分之一,而那些文艺方面的书则几乎没有一本不留下他的指痕。

不死读书,或者不读死书,善于应用,变成自己的东西,是杨义读书的另一个特点。每逢周末,杨义从县城回万寿口村的家中带一个星期用的干粮和咸菜。回家后,他一头扎进父亲的诊室,把一周以来的读书心得和感想见闻都记下来,进行总结和提升。剩下的时间,他便把一些感触写成古体诗,大声吟诵。父亲曾把他写下的几十首格律诗悄悄拿给县城里的一位善写旧体诗的老先生指点,老先生竖起大拇指,夸张杨义的诗为“清才”。

其实,在众多学科中,杨义最擅长数理化,尤其是数学,从没有考过99分以下。从初一到高三,杨义的各科成绩在班上都保持在第一的位置,没人超越过他。有一年,一位广州大学的物理学讲师不知何故调到电白一中任教,他一上来就出怪题考学生,结果全班及格的只有两个人:杨义得了85分,另一个同学得了60分。这下杨义出了名,全校都知道有个学习尖子叫杨义,学生中流行着这样的口号:“比学赶帮超杨义”。没多久,他被选为校学生会学习部长,学校的墙报自然由他来主编。杨义出的每期墙报,都会有新花样,而且图文并茂,内容活泼,学生都喜欢驻足品评,观者甚众。

1965年高考来临,在填写报考志愿的时候,杨义与校领导出现了分歧。杨义决定报考新闻专业,校长亲自找杨义谈话,希望他报考理工科,并说以杨义的学习成绩,报考清华北大都没有问题,但要是报考文科,有点玄……在这个人生抉择的档口,杨义是清醒的,也是执着的。他对校长说:“我是个农村孩子,如果考不上文科院校,到乡下至少可以当一个小学教员吧。”其实,杨义喜欢写作,喜欢文史哲,这是他的兴趣和理想所在,也是他的所长,他清晰自己将来要干什么。但这些话似乎不便给校长说,只好说上面的那些现实的考虑。校长表示理解和同意。这样,杨义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离开那个叫做“南海”的小岛,北上京城求学。

在杨义赴京之前,在这个19岁的青年生活中发生了一件事,似乎值得记上一笔,从这里面发现青年杨义的某些品质和精神状况,滴水映光,由事窥人。

那是1965年7月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杨义与部分同学一起拜谢老师,共叙情谊,畅谈未来。此时,12级台风袭击电白县,狂风搅动海面形成大海潮,一时间海浪滔天,冲垮防波堤,眨眼间扑向电白县城。电白一中的校园顿时成为汪洋一片,海水淹没到了平房的窗户,许多人淹没在水中,一些教师及其家属被困,跌跌撞撞撤往教学大楼。杨义见到这种场景,义无反顾地冲向海水中救人。杨义小时候练就了好水性,加上年轻和勇敢,他很快成为救灾队伍中的重要一员。上午是救人到安全地带,到了中午,他又跑到街上,打捞被海水冲泡的纱布公司的几千捆布匹。到了下午,等布匹归置完了,县食品公司的几百头猪冲到街上,杨义在班团支书的带领下,与班里的其他同学一起去撵猪。傍晚时分,杨义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学校,顿觉筋疲力尽,原来他光顾着抢险救灾,整整一天都没有吃饭,而且身上刮得到处是伤痕……几十年后,杨义所在班团支部书记陈强回忆起这段往事,活灵活现地描述杨义当年的无畏英姿和勇敢举动时,眼里竟然含着泪花,激动得不能自已。

这件事是由杨义的中学老师和同学忆及的,当问到杨义先生当年这一壮举的时候,他只是淡淡一笑,谦逊地摇摇手说,不值得一提。

大学时代那双混色的袜子记忆犹新

电白县在广东省西南部,属于亚热带气候,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冬天。杨义负笈北上进京,母亲只给他准备了一床没有被面棉花套作为冬天御寒之物,更不用说毛衣、棉衣之类了。其实也不是气候悬殊,而是因为家里实在没钱,穷得置办不起出门的行头。这些杨义从来不会放在心上,因为他能够读书、学习就够了。他确实是班上最穷的学生。进京前,他从没有穿过鞋;上大学的时候,他才有了自己的第一双鞋。尽管如此,他也舍不得穿,尤其是上体育课的时候,杨义总是赤着脚跑步、跳高、跳远、做操,同学们不解,笑他。杨义说,穿鞋硌脚,不信你看。他抬起腿亮出自己的脚底,北方同学看到了迥异于他们的长满厚厚老茧的脚板,坚硬、厚实、粗糙,像在脚底下粘连了一块坚固的橡胶。

其实,说自己不喜欢穿鞋那是假话,谁也不愿意在北方坚硬的地面上打着赤脚来回走动,一来不协调,二来不美观,三来受嘲笑;还是因为家里穷,买不起鞋子,更别说高级皮鞋了。鞋子都买不起,袜子更是奢侈品。冬天到了,尤其是寒冬腊月,天寒地冻,脚冻得发麻,杨义咬牙买了一双袜子,非常爱惜,一般情况下舍不得穿。屋漏偏逢连夜雨,怕什么来什么。一天,杨义去澡堂洗澡,洗完澡穿衣服时发现自己的袜子少了一只。他到处找,到处问,没有人见过他的宝贝袜子,这下把杨义愁坏了,甚是懊恼。同学见此情形,便送给他一只不同颜色的袜子,杨义也不嫌弃,硬是与自己剩下的那只袜子搭配着穿,一直到他毕业,这双混色的袜子也没有舍得扔掉。

物质上贫困并没有使杨义感到怎么难堪。那个时代是不笑贫的,而且大家都穷,家境优渥的学生少之又少,学生思想健康,精神饱满,个个积极向上,从不会瞧不起寒门学子。但是在知识面和见识上,杨义确实感到了差距。城市来的学生大都读过各种世界名著,文史知识丰富,而且见多识广,视野开阔,与他们相比,杨义感到自己是个“村进城”,远不及他们这些“城会玩”,多少产生一些压力和不适。

但是,悟性高而又聪明的杨义很快看到了他们的短板和自己的优势。他明白这些所谓视野开阔的学生有一个通病,那就是眼高手低,理论一套套,真正做起来事情来却漏了马脚;而他们所谓的知识面广,多是些耳食之学,道听途说的多,理解和感悟能力薄弱。杨义发现自己的优长是读书深入,掌握透彻,能够举一反三,运用灵活;再者,他的写作能力强,眼光独到,能够发现别人不能发现、表达别人不能表达的意见和思想。深刻认识到这一点,对杨义来说至关重要。很快,他就扬长克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重新拾回了自信心,读书更勤奋,写作更顺手。不久,他的作文几乎篇篇成为班上的范本,那些高谈阔论的同学不得不传阅他的文章,对杨义开始刮目相看。

可惜,入学刚刚一年,“文革”便开始了,学校里的教学和学习秩序完全被打乱了,大家忙着搞串联,加入各种组织,开展各种“革命行动”。杨义不是那种振臂一呼,应者景从的人物,他也不愿意跟着大家乱哄哄地去闹,他不喜欢赶时髦。他喜欢安静,喜欢独立思考一些东西,喜欢阅读一些经典著作。这种性格影响到他的生活选择和人生命运,自然也为他将来取得一系列成就奠定了精神基础。如果他随波逐流,便不会有“个人著史”的勇气,独立完成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写作;如果他趋时,赶时髦,便不会有写出一部完全不同于西方理论的中国叙事学著作。同样,他的冷静、理性和敏而好学,使得他不断超越自己,在完成一系列重大超越的时候,还能够有力量再次跨越新的学术标杆,追求新的学术制高点。这自然是后话了,但在“文革”开始的纷乱日子里,杨义有理性,有定力,不赶热闹,不慕时尚,安安静静读书思考。

图书馆关了,杨义就通过各种渠道借书。老师和同学当中有的是藏书丰富的家庭,他恭恭敬敬地上门求书,不是上门打砸抢,自然受到礼遇。书借到了,每天清晨,杨义便从食堂里买两个窝窝头,打上一壶开水,找个校园中的僻静所在,或蹲,或坐,或躺,很快进入书的世界。外面的口号声、红歌声和呼喊声不时传来,杨义充耳不闻,完全沉浸在书本中。到了中午,杨义便从包里取出窝窝头和咸菜,就着白开水,只要填饱肚子,他就继续读书。到了傍晚,他会把读书的场所转移到锅炉房的房檐下、实验楼的走廊上,甚或是澡堂背面的墙角下,是因为那里有路灯照亮。宿舍是去不成了,那是红卫兵的天地。这样,杨义每天读书的时间超过10个小时。从1966年到1970年,杨义两天一小本,三天一大本,刻苦攻读,先后阅读了国内外的文学名著,哲学、历史和政治经济学的重要著作也多有涉猎,像《资本论》那样的大部头著作,都啃过几遍,尤其是中外哲学史和中国诸子百家方面的书,他用力最勤。这个时期,别人都在狂乱中迷失自己,而杨义却把自己沉入书海中,自由翱翔,思想充实。饱读诗书,为他后来的大有作为积累了知识,也奠定了思想基础。

大学毕业后,杨义被分配到坐落在北京西南山区的石化总厂,就是现在的燕山石化总公司。先是在车间当了一年的操作工人,后来被调到总厂当宣传干事,厂报编辑,在这里一直干到1978年他考上研究生。

应该说,杨义并非不喜欢这份工作,也算发挥了他的写作特长。笔者从资料库中翻到过一本杨义当年编写的报告文学集《春到凤凰岭》,文笔和思路虽然不免带有那个时代的印痕,比较夸张和豪迈,但是从篇章结构到修辞运笔,还是非常有新意,某些篇章堪称精品。尽管如此,杨义在燕山石化期间的生命状态还是比较郁闷和平静,因为很明显,搞宣传和写报告文学,并非他最喜欢干的,远远不能焕发他的创造精神,找到燃烧的感觉。自然,此时中国还处于“文革”期间,那个大爆发的时代远未到来。

在燕山石化的八年间,杨义收获最大的还是阅读,命运让他老老实实地做必要的积累和蓄势的工作,一切似乎都是为了1978年的那个人生转折点做铺垫。

石化总公司有一个规模较小的简陋的图书馆,藏书并不丰富,可是杨义还是在这里通读了《鲁迅全集》《古文辞类纂》《史记》《资治通鉴》等书,尤其是鲁迅著作,他读了若干遍,思考也多,受到的教益也最大。鲁迅的作品让杨义更深地了解到中国社会,尤其让他思考中国人的精神本质,了解中国文化中最为精髓的部分,也为他在“文革”期间的某些迷思获得一些启迪,甚至试图找到某种答案。读鲁迅让年近而立之年的杨义开始认认真真思考人生,思考国家的前途和个人的命运。

也许正是受鲁迅的影响颇深的缘故,当1978年研究生考试制度恢复的时候,杨义放弃了自己学的新闻学,毅然报考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而且明确是鲁迅研究方向。

“十年磨一剑”的小说史横空出世

研究生考试也七曲八折,出现各种状况,事后追思,还是那句老话:好事多磨,时也命也。

恢复研究生招生制度这件事对杨义来说意味着什么,杨义起初是不清楚的,甚至也不知道确切消息。石化总厂有一位同学要报考社科院的研究生,问杨义要不要一起报。杨义说可以试一试,但不再报考新闻学,一定要报现当代文学,而且是鲁迅研究方向。于是,他委托这名同学为自己报了名,之后就坐火车去广东老家探亲去了。

探亲第八天,杨义收到同学来信,说考试时间已定,速回京准备考试。杨义来到电白县图书馆,企图找点复习资料以备不时之需,但他找遍了图书馆的犄角旮旯,也没有找见一丝半点有用的资料,不得不提前结束探亲,匆匆返京。

考试时间马上就在眼前,杨义还没有看到任何关于现当代文学的复习资料,他有点想放弃的意思。可是就在考试前几周的时候,忽然翻到一本油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残破不全,是某学校教师进修用的教材。杨义如获至宝,精心研读这本残缺的文学史,竟也读得如痴如醉。杨义多年读书的积累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用这本残本文学史作为扶手,以此为纲,串联起自己丰富的阅读经验,他的心中门户洞开,很快摸到了现代文学专业的门径。杨义有活跃的思维,超人的悟性,能够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在很短的时间内很快掌握了基本的专业知识和基本技能。

专业考试题是唐弢先生和几位老先生一起出的,都是些考察综合能力和深度思考的考题,颇对杨义的路子。在考试过程中杨义文思如泉涌,滔滔汩汩,写满了试卷,深受老师的喜爱。面试的时候,导师唐弢先生专门问杨义对文学史的了解程度,杨义实话实说,说自己对文学史了解不多,倒是对历史和哲学方面读的书很多,并简要谈了自己的读书经历和一些体验。唐弢听后很高兴,眼中闪烁着赏识的光彩,对杨义说:“你的视野开阔,读书多,将来进入专业领域,一定会钻得很深。”入学后,杨义听其他老师转述唐弢对杨义的评价:“杨义悟性高,感受力强。”就这样,杨义凭着多年的读书积累和出色的颖悟力,成为中国社会科学院首批研究生中的一员,从一名普通的国企宣传干事,一跃进入国家最高研究学府。

研究生学习阶段很艰苦,也很快乐。起初研究生院没有自己的教学和生活场所,只好借住一所大学和一所中学的两栋宿舍楼,东奔西跑,甚是辛苦。一个宿舍中六个人,挤得满满当当,读书肯定受影响。但是,杨义似乎没事,只要捧起书本,一切都与自己无关,马上沉入书本中的世界,因为他在石化总厂的时候,在十几人的大办公室中读书照样读得下去,练就了自然屏蔽周围嘈杂的功力。

研究生的生活条件虽然差一点,但他们有一流的导师、一流的学者,愿意把毕生绝学传授给他们。唐弢、王士菁先生指点杨义两个方法:一是立足原版书刊,二是读尽相关材料方下笔。书读得多了,木头疙瘩也会开窍,进而以悟性驰骋于材料的孔窍之上,进行寻根问底的钻研。杨义用这些方法清理了鲁迅的全部原始材料及清末民初与小说相关的报刊材料,写出硕士学位论文《鲁迅小说综论》,受到导师们的一致好评,顺利毕业,当即留在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从事专门研究工作。

进入文学研究所以后,杨义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一方面大师云集,汇集了文学研究界一流的学者,郑振铎、何其芳、钱锺书、唐弢等人都是学贯中西的大学者,形成了独特的文学所传统;另一方面,文学所的书籍非常丰富,而且都是上述这些大师级人物搜集来的图书典籍,许多书都是孤本和原版,在其他地方是找不到的。杨义想,面对这样好的读书环境,面对这么得天独厚的条件,不潜心博览深思,实在令人说不过去。

1981年进入文学所时杨义刚刚35岁,正是做学问的最佳年华。他不想亦步亦趋地跟在别人后面做课题,而是通过综合自己的优长,立下了独立撰写中国现代小说史的项目。当时还没有人敢于独立写史,都是集体著史,一本文学史由十几个乃至几十个人共同承担,才敢立项。杨义独立著史,令人不可思议。于是,在报课题的时候,他的项目被列在研究室项目的最后一位,也没有任何资助。很显然,人们怀疑他的能力,甚至嘲笑他的这种堂吉诃德式的蛮干精神。

杨义就是这样的性格,不盲从,不看别人的眼色,不计较外人的眼光,自己定下的目标,心无旁骛地去干,用实绩和成果说话。杨义记住导师指点的方法,对许多原始刊物和一二百个现代小说家的全部作品,进行了几乎是卷地毯式的阅读。什么叫“卷地毯式阅读”?就是一本不落,一网打尽地阅读全部书,也叫竭泽而渔式的阅读。说说可以,但做起来谈何容易!

当时已经结婚生子,社科院分配给杨义只有一间位于大山子的10平米农村瓦房,还是租借来的。房间十分局促,几乎被他的书占据了,他只好把妻子和儿子打发到城里的岳母家住,自己在这个房子里苦读。他是每一个星期进一趟城,带一个大的帆布书包,从文学所图书馆、国家图书馆、首都图书馆借来几十本书,供自己一周阅读。下一周,背上读完的书去各个图书馆还书,再背一包书回来,继续阅读。如此寒来暑往,几乎从不间断。书包的带子断了,缝一缝再用;衣服最先破的地方是肩膀,那是背书磨的,打个补丁继续穿。他像一个苦行僧,阅读了两千多种现代文学的原版书,许多书是从没有被打开过的“毛边书”,第一次由他来剪开毛边。

有位长辈学者问杨义:“现代文学的许多书不值得一看,你为什么裁开了所有的‘毛边书’,悉数阅读?”杨义回答:“这么大的中国,有这么多的学者,总要有一两个人把它们都读了,其他人不做全部阅读,才有依托,才能安心高谈理论。”材料的清理往往是杨义进入专业领域的第一步,然后他就运用审美学和文化学的思路,从作家论上升到流派论、地域作家群体论,最终结构出现代文学的总体格局,写成三卷150万字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这是他“十年磨一剑”的著作。

1986年,杨义终于写成50万字《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卷。他提着一书包厚厚的书稿来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社的编辑并不认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学人,但当他们阅读完全部书稿之后,都震惊了:从著史体例、结构安排到史实判断、文字表述,从没有一部文学史这样清晰完整而又雄浑有力,视野宏阔而又细腻动人。编辑室同仁纷纷抢着阅读这部书稿,纷纷讨论这部书的优长和特色。编辑室的议论纷纷惊动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总编和社长,他们读完书稿后,当即拍板,作为重点书目出版,一并与杨义签下第二卷和第三卷的合同,并建议作为全国高校文科教材来发行。

顺理成章的是,杨义的小说史第一卷问世后,学界大为震动,杨义的名字也不胫而走。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胡绳也发现了杨义的小说史,在院务会上高兴地说,文学所有位年轻人,搞了一部小说史,是个“地下工程”,却出了一个大成果。胡绳认为杨义“个人著史”的路子很成功,更值得称道的是他的拼搏精神和学术勇气,值得全院科研人员学习。现代文学史家唐弢先生也在《瞭望》周刊撰文《治学要有“硬功夫”——读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对杨义的这部书给予很高评价,说它是一部筚路蓝缕、独辟蹊径的著作,肯定了杨义治学的“硬功夫”。但是,唐弢也在这篇文章中善意地批评了他的“才子气”,直言说不满杨义的“思”,也指出了该书中某些不太准确的表述。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杨义的导师,唐弢先生在一片赞誉声中及时提醒杨义看到自己的不足,以免被各种甜言蜜语“捧杀”,这才是真心盼着弟子成长,这才是真正的爱护和帮助。杨义将来取得更大的成就,也得益于导师的这些“良言”与“知言”。人才成长自有其规律,而一味交口赞誉,过度叫好,也会取得适得其反的恶劣效果。

杨义没有被好评冲昏头脑,而是再接再厉,一鼓作气,1988年10月,《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二卷问世,1991年5月第三卷出版,全书三卷本出齐,为国家教委指定高校文科教材,荣获中国社会科学院首届优秀科研成果奖、首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文学研究所首届科研成果一等奖。

钱锺书致信杨义,称许其“积学深厚”,“后起之秀,君最突出”。北大著名文学史家王瑶先生认为杨义小说史“体大思精,多有创见”。在“文革”中备受磨难的小说家萧乾先生看到杨义小说史对自己的评价后,写信给他说:“您的文字超过了一九七九年的那份‘改正通知书’,因为你才真正为我平了反。”

夏志清是一位比较挑剔的华裔美国学者,他因一部《中国现代小说史》蜚声汉学界,对中国大陆学者的著述颇有微词,但是当他看到杨义刚刚出版的与自己作品同名的小说史时,不吝赞辞,一再称许。第一卷出来后,夏志清致信杨义,夸他“用功”与“努力”、“细心”与“博学”,表示“极为佩服”。一年后,当他阅读完第二卷的时候,再次表扬道:“一人独立写出二大卷,已极不容易,《小说史》全书完成,杨义的名字必将永垂不朽。”等到90年代初看到第三卷,夏志清难以抑制自己的喜悦,写信告诉杨义:“我国代有人才出,我这一代将成过去,你这一代治小说史,治文学史当推吾弟为第一人,假如锺书杨绛兄嫂阅读您的大著,也一定会承认的。像你这样的人才,海外没有,台湾也没有,望自知珍摄。”

这些评价,有些是客气,有些是场面的话,难免有些过誉,不必太当真。但是,细读夏志清给杨义的三封长信,发现夏志清对杨著的喜爱是由衷的,对杨义的钦佩也是由衷的。因为夏志清也是治小说史的,个中甘苦,很是清楚。若非真的喜欢杨义作品,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他没必要恭维一个大陆后学。

从1981年进入文学研究所工作,到1991年小说史第三卷出版,整整十年,杨义栉风沐雨,勤读苦写,终于以一部大部头的小说史赢得学界认可,可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夜成名天下知”,获奖无数,好评如潮。紧接着,各种世俗的利益随之滚滚而来,待遇、职称、住房都获得解决:破格晋升研究员,房子也换成了三居室,出国考察机会源源不断……似乎已经功成名遂,杨义将何去何从呢?

学术事业再次跨越新标杆

1992年,杨义已经出版了14本书,被授予“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专家”,事业进入高峰期。此时,他完全可以喘口气,歇歇脚,十年的艰苦跋涉和辛勤耕耘,应该到了一个稍事休整与享受成果的收获阶段。但是,如果那样的话,就不是杨义了。他有自己清晰的学术规划,他不会小富即安,小成即满:他要向新的学术领域——古典小说研究——进发。

杨义是典型的广东人性格。广东人富有开拓创新精神,喜欢标新立异。从鸦片战争,到戊戌变法,从北伐战争到改革开放,近代以来的许多有深远影响的大事都是由广东人开启的。历史上的“康梁变法”震动中华,国父孙中山也是广东人。广东人能吃苦,重实干。有人说,北方人是先思考后行动,而广东人是先行动后思考,因为他们看重的是效益和价值,从不注重形式和外表。广东人对空头理论不感兴趣,也没有工夫空谈哲理、人生。务实,肯干,重实效,敢为先,这些品质在杨义身上都有所体现。

正当人们为杨义在现代文学研究领域取得的卓越成就感到欢欣鼓舞的时候,杨义却转身离去,盯住中国古典小说领域,悄悄地出发了。

对于此次“跨界行动”,杨义事后的解释是:我是研究现代小说的,我想寻根溯源,找一下中国小说的祖宗,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杨义声明:我不是跟搞古典文学的朋友抢饭碗来的,而是共同研究中国小说的理论形态问题。这是一个比较说得过去的因由,里面自然有些狡黠与示弱的成分,但骨子里却带着一种倔犟和顽强的味道。

不管怎样,杨义是想在古典文学领域再大干一番了。按照杨义自己的话说,这叫做“学术战略”,他有自己更大的雄心。早在1991年,杨义就申请下了中华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古典小说研究”,开弓没有回头箭,箭在弦上,不得不发。1992年,杨义负笈英伦三岛,开始了为期半年的国际访学计划。在牛津大学、剑桥大学、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和爱丁堡大学,杨义与世界一流的学者展开深度对话和交流。

《人物》杂志1998年第2期对杨义的采访稿中这样描述:“在英伦三岛,他三访莎士比亚故居,二游大英博物馆,博览了英格兰苏格兰的皇宫古堡,参加了剑桥五月狂欢节……杨义通过异邦所读、所见、所闻,考察着作为西方近代文明发源地的英国的文化思维方式,寻找着东方与西方对话的大语境。异乡的文化不是空洞的,它令杨义站在更高的精神层面上,身不由己进入了更加广阔的文化视野和更有魄力的学术建构之中,进行古与今、中与西的精神对话,完善多重智慧的撞击、交融和升华。”

这段话多少有些夸张和煽情,文学成分太重,其实说白了,杨义去英国访学就是开阔视野、长见识去了。杨义知道西方叙事学理论在中国非常时髦,中国的那些理论家们天天把罗兰·巴特、杰拉德·热奈特挂在嘴边,动不动就是叙事结构、叙事时间,要不就是话语、文本、零度叙事,弄得很神秘,很热闹,大多数人又不知所措。杨义去英国,一个主要的目的就是找到叙事学理论的祖宗,阅读原汁原味的叙事学理论著作,与英国学者面对面交流西方叙事学的原理与规律。杨义不想重复咀嚼国内理论家搬运的叙事学理论,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学者,不会被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时尚遮蔽自己,他有自己独特的运思方式,有自己的独立判断。

从英国访学回来,杨义至少有三点收获:第一,西方叙事学理论的精髓和学理是怎样的,杨义基本掌握了,而且拿到的是一手的原汁原味的东西;第二,对照西方叙事理论,杨义感到中国小说应有自己的叙事模式和叙事策略,不应该亦步亦趋地盲从西方理论,但可以参照;第三,应该建构中国叙事学的理论体系了,这一点非常重要,也刻不容缓,杨义下决心承担起这个使命。

杨义的方法是科学而有谋略的。他不是直接贸然接近目标,以免打草惊蛇,强攻不下,而是花大工夫清理周边,做好外围工作,断其后路,埋好陷阱,徐徐扑之。

他花三四年时间,完成了《中国古典小说史论》这部反响很大的著作,一个漂亮的亮相,风风光光地登堂入室,进入古代文学研究领域。这部书稿在成书之前,相关章节发表在中国社科领域最富权威的大型期刊《中国社会科学》上的就有6篇,《新华文摘》和人大复印资料转载的文章达30万字,引起古典文学专家学者的普遍关注。这部书稿出版后,书评文章很多,许多人认为是另一个“杨义”的手笔,甚至一些外国汉学家也惊呼中国有两个杨义,一个是治现代文学的杨义,另一个是治古典小说的杨义。当人们明白其实是同一个杨义的时候,不免为杨义的学术功力和优美的跨界转身而惊叹。

但许多人不知道,杨义的这部书只是他研究中国叙事理论的一座桥和铺路石,他做这些基础性工作和具体古典小说研究的目的是要建构一个更大的理论体系——具有体现中国独有叙事智慧和华夏基因的中国叙事学。

1995年出版了《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之后,清理了外围,扎牢了篱笆,杨义便开始了他的理论攻坚。经过两年夜以继日的精研苦钻,上下求索,于1997年年末,终于出版了震惊学界的扛鼎力作《中国叙事学》。这部书究竟有多牛,可以听听这几位专家的意见。

文学理论家钱中文说:“杨义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基础上写成的《中国叙事学》,在现代思想的关照下和对西方叙事学的参照下,确立了一种新的立场,一系列新的观点。这就是作者通过对我国古代典籍的细读,钩玄提要,梳理爬抉,发现了不同于西方叙事的我国叙事的文化密码,即叙事与历史相结合的源起,提出不同的思维方式在叙事中的不同表现原则,发掘了中国叙事智慧之特征。书稿通过对不同于西方叙事中的结构、时间、视角、意象、评点的总体把握、阐幽发微式的探讨,从理论上揭示了不同于西方、对于西方学者甚为陌生的中国叙事学世界,初步建立了我国自己的叙事学原理。”

理论家杜书瀛说:“杨义同志的《中国叙事学》填补了一项学术空白,第一次建立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与西方体系可以对峙互补的叙事学体系,因此,该书在理论上和实践上具有重要的价值,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作者在建立中国特色的理论体系过程中,认真把握西方叙事学之关键,以丰富的原始资料进行中西比较,既符合中国实际,又能与现代世界对话,学术眼界开阔,显示出大气象、大手笔。该书新见迭出,如:指出中国语言的表达形态是‘永远现代时’;中国人的表达时间的顺序为年—月—日,不同于西方的日—月—年,这反映出中西不同的时间观,中国是整体性的,西方是分析性的……”

此书一出,立刻引起海内外叙事学界的很大反响。台湾南华出版社首先引进版权,出版了繁体字版的《中国叙事学》,港台许多学者先睹为快,引起讨论。对杨义的这部新著,欧美许多国家的权威人士也表现出极大兴趣,他们要看一看东方叙事学是个什么模样,纷纷邀请杨义去讲学。几年中,杨义在英国的剑桥、牛津大学,美国的耶鲁、哈佛、斯坦福大学,法国的东方语言学院,做了“中国叙事学的文化阐释和方法论问题”的演讲,引起许多师生的讨论和研究兴趣。这本书被上述许多大学列入研究生的参考书目。

杨义的学术成就再次震惊海内外,也惊动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领导层。时任院长李铁映和副院长江蓝生对杨义的成就给予充分肯定。1997年底,人民出版社在出版《中国叙事学》的同时,审读了杨义的其他重要著作,包括新著《楚辞诗学》《李杜诗学》,他们为杨义的突出学术成就感到振奋,一致决定给杨义个人单独出版一套学术文集——七卷十册的《杨义文存》。为一个普通研究员出版学术文集,而且规模之大,规格之高,这在共和国出版史上也是少见的。1999年年初,中国社科院与人民出版社召开了《杨义文存》座谈会,30多位全国知名专家和学者到会发言,50多家媒体予以充分报道,可以用“盛况空前”来形容。杨义在会上发言,题目是《〈文存〉存的是我的心血和生命》。

杨义的学术事业再次跨越一个新标杆。

重绘中国文学地图

1998年,杨义出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所长。从一个普通的研究员,直接跃升为正局级干部,对杨义来说,甚至对许多人来说,都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这就是中国。只要你有突出的表现、特殊的贡献,马上会赋予你相应的权力和责任。你很难理解,但事实就是如此,事情确确实实就在那里发生了。有人不服,有人跳高,但都不会改变什么。你瞠目结舌也好,顿足捶胸也罢,无济于事,于事无补,干瞪眼,瞎着急。杨义本人也表示自己能力有限,干不了行政工作,更愿意埋头做研究,更觉得自己适合干业务,但领导说,任何事情,谁都不会生而知之,都是从不熟悉到熟悉,从不懂到懂,从不会干到会干。杨义认为当干部很难。领导说,再难能难过搞科研,搞攻关吗?又说,你当这个所长,不是当官享清福,而是让你为广大科研人员服务,让你带领全所人员一起把学术事业搞上去,这是一副重担,要勇敢地挑下去,再者,当所长并非中断了学术,科研可以继续搞,还要再出成绩,再立新功。

事已至此,杨义没有选择。你不愿意为大家服务吗?你能辜负院里对你的期望吗?你还能说你怕中断了学术研究吗?当然,杨义书生本色,他不会因为当所长而忘乎所以,忘记自己的学术使命。杨义经常说,我首先是个学者,学者的任务就是搞科研;其次才是研究所的所长,带领全所上下把科研工作做好,把大家的积极性调动起来,营造一个风清气正的工作环境。

事实上,从1998年到2009年,当所长十一年间,杨义在做好所务工作的前提下,他的学术成就更进一步。这个时期最为著名的恐怕是关于“重绘中国文学地图”概念的提出和对这个概念进行反复论证的学术实践了。

进入新世纪后,杨义的学术创构力与思想涵纳力更臻于深广,不断提出新见,不断有所创获。他先后提出并阐释“大文学观”、“文学民族学”、“文学地理学”、“边缘的活力”等学说,尤其是“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理论,深受学界认同和称许。如今,这些范畴和学说已经深入人心,不断有人借鉴与引用,渐为学界共识。

2001年杨义继提出“大文学观”之后,就在北京香山召开的“文化视野与中国文学研究”国际研讨会上提出:“我有一个梦想,就是希望画出一幅比较完整的中华民族的文化或文学的地图。这个文化地图是对汉族文学、少数民族文学以及他们的相互关系,进行系统的、深入的研究基础上精心绘制的。这样的地图可以相当直观地、赏心悦目地展示中华民族文学的整体性、多样性和博大精深的形态,展示中华民族文学的性格、要素、源流和他的生命过程。”自此,杨义写成了《走向大文学观》《重绘中国文学地图》《重绘中国文学地图通释》等书,对中国文学地图的命题进行探讨和阐释,并在英国剑桥大学的一次演讲中,专门讲述“文学地图与文学地理学、民族学问题”。

其实,在提出命题之后,杨义更为看重的是将这个理论预想建立在全面占有原始材料的基础之上,因此,当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所长的第一件事,就是倡导和推动“中国少数民族文学资料库”列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重大项目。由于兼任全国格萨尔领导小组组长,在一次专家会议上他提出“格萨尔史诗属于江河源文明”的命题,引证史诗材料,论述江河源文明是高山文明,具有雪域高原的原始性、崇高感和神秘感,崇拜高山圣湖,赞颂刀弓宝马,高扬圣武精神诸多特征;而且它处于东亚文明、中亚文明、南亚文明的结合部,藏族、蒙古族文明的结合部,融合着多种文明的复杂因素。“江河源文明”这个术语自此被广泛接受,运用甚广。

杨义著《重绘中国文学地图通释》书影

杨义一再表白,自己并非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专家,只不过是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宏观视野中,考察汉族和少数民族的文学及其相互关系,有可能讲出一些就具体问题谈具体问题所未能讲出的话。因此,他考察了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相互碰撞,带动黄河文明与长江文明之间的“太极推移”。中国常见的南北朝局面,在民族碰撞融合中产生了深刻的“南北朝效应”。而在“太极推移”中,巴蜀和三吴是黑白的两个“太极眼”。从中国两千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过程来考察,北方政权“谁得巴蜀,谁得统一”,因为此时的北方政权已经跨越了长江天堑,打破了“太极推移”的平衡,而造成不可阻遏的一统天下的趋势。三吴地区则在多次的衣冠南渡、家族迁徙中,发展成为全国的经济文化中心,乃粮仓、智库、工商发源地所在,唯有获得三吴,才能提高中国文明的文化力量。

从这个意义上讲,“重绘中国文学地图”其实就是对中国文学研究中以汉族为中心的叙事模式进行再认识和重构,强调多民族文学的互动融合关系,强调文学变迁中文化层面的动力问题。这无疑是一次颠覆性和重建性的工程,他是怎样落实和变现的呢?

在绘制中国文学地图的方法论上,杨义主张时空维度方面,在以往注意时间维度的基础上,进一步强化空间维度;在空间维度所蕴含的发展动力方面,在以往注意中原的辐射力、凝聚力上,进一步强化“边缘的活力”;在纵深的意义维度方面,在注重文献的开发搜集的基础上,进一步强化深层意义的原创性发现。尤其是“边缘的活力”命题的提出,触及了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形成,不仅是汉族影响了周边的少数民族,而且周边的少数民族也影响了汉族的文化哲学原理,在少数民族研究界得到热情的反应。

经过五六年的史料清理,田野调查和理论建构,杨义终于撰写了《中国古典文学图志——宋、辽、金、西夏、回鹘、吐蕃、大理国、元代卷》。从副题就可知,此书将10到14世纪的少数民族文学作为中国文学有机组成部分的重要一翼,写进完整的文学史中,与汉族文学比翼齐飞了。在材料搜集过程中,杨义展开了治学五途径,即做学问不仅要重视眼学、耳学,而且也要调动手学、脚学、心学,形成多渠道综合的治学方式。比如,他到青海、西藏、内蒙古等地开会时,总是附带着进行田野调查,因而加深了这样的判断:中国史诗如果考虑到少数民族地区,乃是史诗的大国、强国。公元前一千年人类最伟大的史诗,是荷马史诗;公元后第一个千年,人类最伟大的史诗是印度史诗;公元后第二个千年,人类最伟大的史诗实至名归地应是以《格萨尔》《江格尔》《玛纳斯》为代表的中国史诗。这些判断,在《中国古典文学图志》中有着更丰富翔实的体现。

杨义著《中国古典文学图志——宋、辽、金、西夏、回鹘、吐蕃、大理国、元代卷》书影

迎来又一个学术创造的黄金时代

2009年,杨义从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和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所长的岗位上退下来,以他的学术成就和在学界地位,是大学争抢的对象。果然,不久杨义便接到许多高校学府的邀请和聘书,但他一直没有决定去哪里。其实,他此时正在研究先秦诸子的课题,对“诸子还原”的工作兴味盎然,真的没有时间考虑去什么地方应聘,也觉得一切随缘为好。

2010年4月,澳门大学召开一个研究港澳台文学方面的国际会议,会议秘书处邀请杨义参加会议。因为杨义对港澳台文学方面涉猎较少,他反复思考在会上讲些什么。最后决定讲一下利玛窦。在会上,杨义同参会学者分享了他的论文《西学东渐四百年祭——从利玛窦、四库全书到上海世博会》,赢得一片喝彩。

会后,杨义被澳门大学校方请去见了校长、董事长和人事资源部的负责人。当时,他毫无准备,根本不知道跟他谈的是加盟澳门大学,受聘为澳大讲座教授的事情。从会场出来直接坐车去了山上的澳门大学,领带都是陪同他的人文学院院长借给他的。校长对杨义说,希望他能够在澳门大学写出一些里程碑式的著作来,至于教学,主要是带博士和博士后。就这样,杨义跟着利玛窦的脚步,开始了自己在澳门大学的学术生涯。

刚到澳大的前两年,杨义的太太还在北京工作,没有随他一起去,吃饭基本在学校食堂解决。在那个叫“小泉居”的食堂里,分为学生区和老师区。杨义总是喜欢在学生区,边吃双拼饭,边与学生聊天。开始的时候,食堂的服务人员以为杨义是内地的退休老人,到澳门这边投靠亲戚的,后来杨义在食堂吃饭大半年了,他们才知道这个经常与学生聊天的是澳大的教授。杨义开始带博士和博士后,学生们便围着他一起吃饭,一边吃一边聊,久而久之,围拢过来听杨义聊天的学生越来越多,他们经常向杨教授提问各种学问上的问题,杨义边吃边与他们聊天,逐渐成为澳门大学食堂的一道风景。

到澳门后,杨义在生活上的开心事固然很多,但更重要的是迎来了自己学术上的又一个“黄金时代”。

《澳大镜报》在2014年10月29日对杨义的采访报道中统计了这样一组数字:在来澳门大学的短短四年时间里,杨义出版学术著作11本,内容涉及先秦诸子、鲁迅研究、文学地理学、文学评论即文学随感等,合计369万字;主编图书两套,发表论文更是多达84篇,合计150万字。二者相加,著作量超过接近1000万字。该报记者采访杨义,问他在澳大短短几年,何以取得这么显著的成就时,杨义说:“澳门在我不当所长之后给了我很大空间,到澳门来之后,我的心很宁静,灵感出自虚静。”

杨义是广东人,澳门的气候、食品、语言和生活习惯,他很适应。加之澳大校长也非常尊重杨义的想法,为他创造了好的环境,而不是让他做很具体很繁琐的事情,能够专心做学问。搬到横琴校区之后,面朝大海,山色青冥,环境更好,条件更优越了。每天傍晚他能沿着海滨慢跑40分钟,看十里灯光,吸万里长风,非常愉快。从住所到办公室,是一条湖光长廊,杨义每天从这条长廊走过,承载着他的生命热度,他的学术道路依然充满活力。

2015年是杨义学术研究上的又一个丰收年。105万字的《论语还原》由中华书局出版,在学界引起很大反响。学界围绕着这本新著开了两次会议,《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文艺报》等媒体也专门做了介绍和报道,被学术界评价为先秦诸子学和经学研究的巨著,乃中国古典学研究的一大里程碑。

杨义每完成一部书稿,都有一种“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感觉。他表示,作为一个治学阶段的诸子还原,进程还没有过半,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说是“任重道远”也不为过。但是不管存在多少困难,他还会一如既往地顽强走下去。杨义总觉得,中华民族文化自觉的一个关键,在于从实质意义上振奋和提高对自身文化根子的原创性解释能力,从而使学者对中国思想文化的解释既符合历史实际,又具有说服力、生命力、学理魅力,可以逐渐成为中国学术的共识。

杨义的学术实践表明,中国学者可以在愈益丰富的层面和范围上,与当代世界进行平等的深度对话,为全人类的思想智慧库藏增添属于中国原创的珍宝。这个目标是如此宏大,足够一代复一代的学人投入全部的心血精力和聪明才智。

本文作者郝庆军与杨义先生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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