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皮

九盐

父母相继离我而去一年后，我才有时间回到乡下的老家，整理二老留在老家的东西。

搬开一个大箱子的时候，我有了意外发现，这个箱子从我记事起就放在墙角，似乎从来没有被搬动过。我一时兴起把它搬开，却发现箱子后的墙上有些异样。我好奇地用手抠了两下，老屋年久，我轻松地抠出一块砖来，露出后面黑黝黝一个洞，我赶紧把周围的几块砖也抠了下来，伸手进去，竟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

盒子本身极为精致，打开后里面是一个包裹，看那包裹的质地也很是精美。我心里一动，难道种了一辈子地的二老还藏着什么好宝贝？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包裹，一看，竟然是一张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没有毛，软软滑滑的，淡黄色却泛着青白的光，那光很柔和，看上去有点像珍珠。

这块奇异的皮我是越看越喜欢，干脆找了个老相框，把它挂了起来，这一挂才发现，从低于它大概45度角的方向向上看去，那皮的中央隐隐现出一个图案，我瞪大了眼睛使劲看，才看出一个人头和一个鱼尾巴。

美人鱼？！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是一个老头。“兄弟，有破烂不？”

原来是收破烂的，我正好收拾出一大堆没用的东西，赶紧把老人让进了屋，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等我一会儿，我马上收拾完，全给他。

他坐了下来，感谢了我给他水，却没有碰那水。

我不想让人家多等，赶紧继续收拾，一边收拾一边打量他，这个老人身形修长，刚才走路的时候也很轻快，只是这大热的天，他却一身长衣长裤，还戴着副能遮掉半张脸的大墨镜，看着就热。而他显然自己也感觉热，不停地用手扇着风，却不见他出汗。

我正胡思乱想，他忽然站了起来，走到了那块皮的前面，小心地打量着。

“你知道这是什么皮吗？”他说。

我刚想回答不知道，但平时就爱听传说故事的我，知道高手在民间，越是不起眼的人，有时越是不能小看。我觉得他这话问得蹊跷，于是说：“老爷子知道这是什么皮？”

那老人背对着我，干笑了两声，听起来阴森森的，我看不到老人的表情，但已经后背发紧了。

“这是人鱼皮！”

老人的话声音不大，但在我听来却有了绕梁之势。

果然不是一般人，我赶紧让老人坐下，给他沏了一壶上好的新茶，老人看了一眼放在他眼前的茶水，挥了挥手说：“我不能喝茶，有酒吗？”

收拾房子的时候，我正好找出了两瓶酒，很老的样子，我对酒不太了解，也不知还能不能喝，于是拿了过来给老人看，老人看了眼很满意，拿起一瓶打开就喝，一口就喝掉了半瓶。

那可是一斤装的53度白酒啊，老人喝完竟面不改色，抹了抹嘴叹了一声：“好酒。”

我有点迫不及待了，想知道人鱼皮的事。

看我急切，老人笑了笑，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问我这皮是怎么来的。

我把经过跟老人讲了一遍。老人又喝了一口酒，问我：“你听说过南海采珠人吧？”

我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就是专门采珍珠的人。”

于是老人给我讲起了人鱼的故事。

采珠产业在西周时已经很成规模了，那时候沿海人家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统治力量的逼迫，都要训练自己家的孩子采珠，男女都有，两三岁就要下海，等孩子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能独立采珠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统治者对珍珠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对品质的要求也越来越高，近海采的珠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了。于是，采珠的深度不得不一再加深，可是危险也随之加大，大量的采珠人一去不复返，有幸能够回来的采珠人就会被要求向更深的海底下潜。

最后就出现了这样一群人，他们比别的人潜得更久也潜得更深，他们的身体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身形越来越修长，皮肤越来越光滑，再后来，眼睛上还出现了防水的隔膜。

“这就是人鱼……”老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敢相信，却又已经相信了。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讲，你这挂的，是一块人皮。”老人继续用阴森森的语调说，我马上打了一个寒战。

“呵呵，老人家，您知道的可真多啊！”我干笑了两声，本来是想掩饰自己的惊讶，却越发地显得怯了。

老人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喝了一大口酒。

“那，老人家可知这皮上的图案代表着什么？是家族的标志吗？”

听到这里，老人竟一惊，口中的酒差点喷了出来。

“你说什么？”

“就是这皮上有一个图案，只有在特定的角度才能看见，上面一个人头，下面一个鱼尾……中间是什么实在是看不清……”我一边盯着那块皮，一边跟老人描述着。

老人听了，一把摘下墨镜，蹿到了那块皮前面认真地端详起来。

我也赶紧跟了过去。

“你眯起眼睛看，那个东西看起来像不像一个圆球？”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眯起眼，果然中间模糊的地方清晰了一些，好像还真是一个圆球，球上还有相当复杂的花纹。

这时，老人忽然感叹了起来：“天意啊！让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

老人顿了一下，像是在稳定自己的情绪，然后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你这可不是普通的人鱼皮啊！”说话时老人把脸转向了我。

看到他的脸我不由得愣住了，老人的眼睛像是被蒙了一层东西，但从他进屋的表现来看，老人的视力没有问题。而最令人惊异的是，除了上眼皮，老人的眼睛里还有一层左右张合的半透明眼皮，不时眨动一下，频率很高。

看我愣住，老人坐回了原处，拿起墨镜重新戴上，然后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讲故事。

有了人鱼，采珠业发展得越来越好，采集地越来越深，珍珠的质量也越来越高，人鱼采珠发展到唐代达到了鼎盛，他们成了一群不为人知的秘密人种，被统治者圈养，专门为统治者服务，可是再多再好的采珠人也不能满足帝王们不断膨胀的欲望。

“你知道最好的珍珠来自哪里吗？”老人忽然凑过来问。

“最深的……海？”我不能确定。

“不，最好的珍珠来自人，活人，活的人鱼！”老人字字铿锵。

有一天，一个监督采珠的太监发现，长期深海采珠、食用蚌肉的人鱼不但身体形态有了变化，内部结构也有了改变，有些采珠人死后，能从身体里取出像珍珠一样的东西。那些东西，不但个头够大，成色还特别好，有些在夜里还能发出光芒，就是所谓的夜明珠。这个太监把这些东西献给了皇帝，皇帝龙心大悦，当即赏了那个太监，并要他再献更多上来，可是，并不是每个死去的人鱼体内都有这东西。

于是从此，统治者开始有意识地培养这样一群人鱼，专门用于体内产珠，每天为他们提供专门的食物。就这样人鱼们不但要承担采珠的工作，还被当成人蚌。为了区别这群人蚌，他们都被做上了记号。

“就是那个标记？”

“是啊！”老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则倒吸了一口气，为这样一群人的悲惨命运感到愤愤不平：“还好那封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要不不知道他们还要受多少苦！那么现在他们怎么样了？”

老人低着头没有说话，然后站起身来，指着我身后的一堆破烂东西说：“这些是不是不要的？我全收了，算上刚才的酒钱，给你五十块钱吧。”说着就要拿钱。

“算了，老人家，刚才的酒是我请您喝的，东西您要就拿走，钱我不要，算是谢谢您给我讲的故事。”

可是老人很固执，非要把钱塞到我手里。几番推让之后，老人没有推过我，只得收起了钱，拿着东西走了。临到门口的时候，老人忽然停了下来，小声嘟囔着：“唉，现在没人需要他们了，他们成了异类，过得更不怎么样了……”然后放大了声音说，“兄弟，谢谢你的酒。”说完就走了。

我又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张人鱼皮，实在不忍把这东西再挂在那里，决定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就在收起它的时候，我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这皮的触感和刚才我与老人推让时接触到他的皮肤的感觉竟一模一样，再联想起刚才他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我赶紧拿着人鱼皮追了出去，老人家却已不见踪影。我在村子里打听了一圈，竟没有人见过他。

我忽然想起，曾有朋友跟我说过，珍珠这东西很有意思，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