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魄
王氏成为大唐太子妃那年,只是个二八年华的闺阁女子。那时前太子李承乾发动叛乱,唐太宗不忍重责,为了让几个儿子不再手足相残,便选择温和宽厚的李治成为下一任储君。
在旁人看来,王氏是个被天命眷顾的女子。她出身门庭显赫的太原王氏,生得端庄美丽,又兼品性温良,理应与世间最优秀的男子举案齐眉。而她的夫君也是无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谦恭仁孝,是温润如玉的君子。
他待她很好,闲时她铺开宣纸练字,他便在一旁捧着字帖给她看,俊朗的眉目笑意盈盈,仿佛流年的静好全在他温柔的眉眼间。彼时一派天真,她以为那就是一个男子能给予心爱之人的一切。直到萧氏走进李治的人生,她才知她错得有多荒唐。在那之前,她不知这样张扬泼辣的女子竟也能讨得李治的欢心,她骄傲地扬着小巧的下巴,以良娣的身份站在他身侧。
萧良娣很快便有了身孕,在众星捧月中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一切。而此时,王氏在寂静的宫中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她尚且年轻美貌,却已感受到失宠的结局正逐渐逼近。一个将要位居正宫的女人失了夫君的爱重,又无子女可以依靠,似已注定了余生的潦草。
萧良娣并不是谦卑温顺的妾室,她时常挺着肚子来拜访这个处境尴尬的太子妃,她戴着李治送的步摇,娇声娇气地对王氏指指点点。但王氏恪守闺训,就算宽大衣袖中的手指已经紧握成拳,也不肯在面上露出一丝嫌憎之色。可她知道,自己终究不如从前了。
公元650年,李治即位,立王氏为后。
旨意下达的那一刻她松了口气,她知自己的名字将被载入史册。而萧良娣获封淑妃,宠冠后宫。她除了一个名分之外,再无其他能与其比肩。她在最好的年华失去了夫君的心,却不能对任何人倾诉。她没有子嗣,大概以后也不会有了。
她只能将从前与李治相处的点点滴滴拿出来反复回忆,他送的发钗,他绘的画作,他曾经执着她的手站在海棠树下赏月,眉目俊朗笑容随和。可那美好太短了,很快便成了风干枯萎的花瓣,化作脚下尘泥。
她开始放下皇后的尊严,像后宫中那些位分低微的女子一样,留心观察李治的一举一动,期盼能从某些细枝末节里发现重获圣恩的可能。而先帝妃嫔中出家至感业寺的武才人就是在此时引起了她的注意。枕边人竟倾心于大他四岁的庶母,并且早在先帝病重时就已眉目传情,这在任何女人看来都是荒谬至极,可她却咬着牙生生忍了下来。
她实在没法子了,萧淑妃咄咄逼人,其子又颇受李治青睐,她既已失去夫君的爱,那么至少这个关系家族荣光的皇后之位,她必须握在手里。
王氏记得那天空气闷得仿佛要凝成一团,她华服盛装,用厚重的脂粉掩盖住眼底的悲伤。她压下心头酸涩,劝李治将武才人充入后宫。
将这个提议说出口的那一刻,王氏看到李治赞许的笑容,这笑容他已很久不曾对自己展露,而这次还是为了旁人。她不知自己的人生,甚至大唐的命数都将走向另一个方向,只天真地觉得可以压住萧淑妃的气焰,以此保全她身为皇后的最后一点尊严。
永徽二年,武氏入宫。这个从感业寺再度回宫的女子对王氏既恭谨又谦卑,而另一边,萧淑妃的恩宠迅速消减下去。看着曾盛宠不衰的萧淑妃被冷落,王氏体会到久违的欢愉。
直到武氏次年被拜为昭仪,王氏才从这格外盛大的宠爱中察觉到不祥的味道。这个在先帝后宫中籍籍无名的女子以强硬的姿态抓住了李治的心,她出身不高,却左右逢源,在后宫布满眼线,她隐藏的野心终于在地位稳固时露出了可怕的獠牙。
华贵无极的皇后宫殿依然空荡荡的,王氏终于知道,无论得宠的是萧淑妃还是武昭仪,抑或其他女子,李治的目光再也不会在自己身上流连。可她的端庄贤德没有为她换来任何平安,不久,宫中谣传她与母亲在宫中实行厌胜之术,李治大怒,将她囚禁。
她心如死灰,想要辩解却无从开口,年少结发竟比不过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她颤抖着问他:“我自幼秉承闺训,虽已失了你的欢心,但何曾害过人?”此时盛装的武昭仪从帐帷后娉婷而出,她倚在李治身边,眼里含着明亮的笑意。那一刻王氏终于明白,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信了。
废后的旨意很快传来,她成了庶人,在逼仄潮湿的暗室里苟且偷生。与她一起落魄的还有萧淑妃,这个曾让她嫉妒不已的女人,和她一样在这里生不如死。李治对于武昭仪的偏爱甚至无法掩饰更久,仅仅七天之后,李治便封武氏为后,王氏与萧氏的父母兄弟被削爵免官,纷纷流放。
封后大典,举国欢庆,而曾是大唐后宫最尊贵的两个女人此时却钗环褪尽,靠着幽闭暗室中一个小孔递进来的残羹剩饭维生。
日子慢得仿佛连时间都要停滞。直到有天,她听见他的声音。他问:“皇后……还好吗?”话音才落,她便怔怔地落下泪来—即便她如今落魄至此,他却仍唤她“皇后”,她还是他心中的妻子,仿佛这两个字说出口,就还能回到往昔相看两不厌的岁月。她现在所受的一切折辱都是拜这个男人所赐,她还没有老去,可那些珍重相待的日子却好像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他这么残忍,偏又这么温柔。
这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恳求他能让自己重见天日,他满口答应。不久,几个宫人冷着一张面孔,拿着刑具打开暗室大门,她才知道自己等不来那所谓的救赎了。武后得知李治那一瞬的心软,命人截去王氏与萧氏的手足,将她们浸入酒缸。
李治没有来,她也没有命等他来了。
漫长的剧痛之后是久久的麻木,临死时,往事如浮光掠影一一闪现,她想起出嫁前端庄沉稳的自己,怀抱着白首不离的期许;想起新婚时快乐满足的自己,倾心于玉树临风的夫君;之后只能想起后来长得没有尽头的失望和孤独,直到跌跌撞撞走到了这一步。
她已经快要记不清李治的眉眼,却还记得他的温柔。她毕生都活在对这个男人的憧憬中,可他带给她的痛苦与绝望更多。本以为是白头偕老的两人,却原来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