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佳丽
老兵是在一个深秋的午后回到家乡的。他拄着拐杖,穿过木叶纷飞的密林,渡过奔流不息的江河,每行一步,心跳都如擂鼓。
他路过热闹繁盛的集市,见年轻貌美的姑娘们挑选着发饰,那精致小巧的步摇簪入青丝,随风摇曳出一缕难言的风情。他想起家乡的妻子,便也买了一支莲花簪。仔细端详着发簪上的吉祥纹路,他唇边不由扬起一抹温柔的笑容。
离开家乡时,妻子正值二八妙龄,清秀的面庞上洋溢着天真懵懂,晨起送别时,还嘱咐他早些归来。从此,她的模样便停留在那日。
老兵一面想着,一面拄杖缓行。眼前长街漫漫,两侧酒楼林立,空气中似浮动着淡淡的酒香。他听见歌女低低吟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他愈是向前,心中便愈是期待,却也愈发惶然。老兵常年戍边,见惯了大漠风沙,如今这酒绿灯红着实有些晃眼。多年未入中原,只知一切早已天翻地覆,却道不清究竟有何改变。他日思夜想的家乡是否仍旧宁和?万分惦念的亲友是否仍旧康健?
思及此,老兵的步伐加快了许多。拐杖敲击着地面,声声如急促的鼓点。回到家乡那日,秋风卷起黄叶,顷刻便落了满肩。一路行来,入目皆是陌生的脸孔,唯有那条淙淙流淌的小溪仍是昔日清碧的模样。老兵心底的忐忑愈发浓烈,有那么一瞬,他竟产生了折返的念头。这大抵便应了那五个字:近乡情更怯。
暖阳高悬天际,金色的光芒洒遍每寸土壤。恍然间,老兵仿佛看见少年时,他与玩伴嬉戏的画面。不知倦怠的孩童沿着溪流奔跑,渴时掬水而饮,累时枕草而眠。那年的阳光也是如此明媚,映照出一张张意气风发的脸,如同一幅生机勃勃的画。
老兵蓦地握住一位孩童的衣角,见那稚儿错愕的目光,才知光阴流转,他早已形容苍老,两鬓灰白。他问起老屋的情况,孩童眨着双眼摇了摇头,而后拽起他的手,领他向一方小屋走去。
家乡的人儿仍是如此热情好客。甫入屋中,那笑容慈和的老妪便端来茶水,引他入座。几番交谈后,他隐约知晓方向,随即辞别。
循着泥泞小路而行,两侧的松柏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近了,近了,他仿佛嗅到家的气息,那里有暖融融的柴火,也有温糯糯的饭香。他不停地走,以为松柏的尽头便是老屋。倏然,一道湍急的河流阻断前路。他停下脚步,心中茫然。
恰逢一位农夫经过,老兵拦住来人,急急问询。那农夫听了,手向前方一伸,说道:“喏,就是那儿。”老兵赶忙望去,入目唯松柏林立,哪儿有房屋的影子?他正兀自讶异,却听那农夫接着说道:“过去住在那里的人,如今就埋在这片坟地。”
猝然而来的事实顷刻击碎了老兵的意志,他的身体晃了晃,若秋风中瑟瑟飞舞的黄叶。他颤抖着向松柏林走去,泪水落入脚下的土里。
满目皆是坟茔。有些年代久远,已显斑驳,有些像是新立,尚摆放着供品。落叶纷飞,摩擦着石碑,发出绝望嘶哑的声响来。不知走了多久,一方废弃的院落出现在老兵的视线中。
栅栏歪斜,通向里屋的小径已被荒草覆盖。屋檐上瓦片零落,秋风吹过,扑面尽是尘埃。倏然,静谧中传来阵阵响声。老兵循声看去,只见野兔正从墙角的狗洞一跃而入。不多会儿,屋檐之上也传来声响,原来是野雉在扑棱翅膀,几片羽毛飞旋而下,寂寂落至老兵身旁。
绕去后园,昔日的菜田中生出许多野谷。老兵拨开古井旁的丛丛野葵,细细摩挲着井绳遗留的痕迹。那深深浅浅的沟壑如同他心间永不能愈合的伤口。老兵捣碎野谷做饭,又挖来野葵煮汤,灶台上的尘埃覆了一层又一层,灼灼火光也消不去满室清冷。待香气传来,老兵急急取来残破的瓷碗,草草将饭菜盛入,便向屋外走去。
当他踏出房门的一瞬,仿佛看见院里的花儿开得正盛,年轻娇俏的妻子俯下身来,一面嗅着花香,一面望向他,唇角笑意浅浅。后园的菜田里果蔬青翠,几只鸟儿在屋檐上鸣叫,暖阳落满小院,岁月温柔静好。老兵向妻子走去,轻唤她回屋吃饭,忽地想起那支发簪,便从包裹中取出,欲为她戴上。
可当他靠近她时,却发现女子的身影变得模糊,渐而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刹那间,小院重又回到初时的模样,落叶满地,冷寂苍凉。老兵怔愣片刻,低头去看手中的发簪,只觉那熠熠闪烁的光芒如此刺眼,生生令他落下泪来。
十五从军,八十方归,大好时光尽付征程。那年离家,妻子曾嘱咐他早些回来,殊不知此别即是幽明永隔。如今亲人离世,家园荒芜,红尘万丈,徒留他茕茕孑立,尝遍世间至苦。一念至此,老兵颓然跌坐,涕泪横流。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服役的岁月里,老兵曾无数次想念家乡。每逢月明,他总是痴痴渴盼这轮皎洁的明月可将思念送至亲友身侧,亦反复祈祷,愿归期将至,不再两地分离。
都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可这十五从军的老兵虽不曾马革裹尸,却生生耗尽一生光阴,直至与亲眷生离死别,肝肠寸断。老兵回忆起年少天真无忧的时光,那时他的梦想不过是安居于一方村落,陪伴挚爱终老。清晨有鸟儿婉转悠扬的鸣叫,夜深有妻子端来的那碗羹汤。
可如今,一切皆如大梦一场。秋风呼啸,卷起松柏叶片簌簌飞落。暮色包裹住那点点坟茔,老兵忽然想起,他甚至不知亲人们现下正长眠何处。
他拄起拐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天色愈发暗沉了,密林中传来野雉的叫声,听来凄恻非常。每经过一座荒草离离的坟冢,老兵便俯身探看,可漆黑的夜幕遮住了他的视线,那丛丛簇簇的野草如同根根爪牙,不断抓挠着他那颗已然痛楚万分的心。
老兵失望地踱回小屋。回忆正盛,他不敢迈入,便倚靠着门扉怅望苍穹。明月高悬,星子点点,恍然间他又看见父母的面庞、妻子的目光,于遥远的天际灼灼闪烁。
老兵忽地笑了起来。他想,这一次确是归期已至了。余生将尽,重逢未远,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终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