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炒栗子
那年春日,天色异常明媚。耳畔是畅畅惠风,头顶是淡淡流云,万贞儿一路穿花拂柳,往东宫方向走去。她四岁充入掖庭为奴,于宫中生活十多年。头绾双鬟、绿衣黄裳的她与寻常宫女并无二致,只是多了几分姿色,生了些机巧心思,便有幸得了孙太后的青眼,将她派往东宫照顾年仅两岁的太子朱见深。
彼时的太子还是学语的稚童,对贞儿似乎有种天生的眷恋,整日跟在她身后。在贞儿心中,那时的东宫是这偌大宫城中唯一的净土。可惜,这样安逸的时日并未持续多久。
一年后,朱见深的父亲明英宗兵败被俘。孙太后遂立英宗同父异母的弟弟朱祁钰为帝,立朱见深为太子。谁知次年英宗归来,朱祁钰却无意归还皇位,朱见深的太子之位也岌岌可危。
不久,废去朱见深太子之位的旨意便传来了。恐惧与慌乱充斥在东宫的每个角落,他们被逐出东宫,颠簸的马车里,他们一语不发。良久,朱见深抬起头来,用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语气郑重问她:“你会走吗?”贞儿微微笑答:“不会,贞儿不会离开殿下,贞儿会一直守在殿下身边。”有了她的这句话,他不再害怕。那一瞬,天地似乎变得很小,只容得下相依为命的他们。
就这样胆战心惊地过了六年,朱见深与贞儿终于迎来了时机回转的那天。那年,明英宗复辟,朱见深也恢复了太子身份。六年光阴改变了许多事,比如这个帝国的年号,比如朱见深对万贞儿的心意。
再次成为太子的朱见深已从不谙世事的孩童长成仪表堂堂的少年。而光阴在万贞儿身上似乎停滞了,她依旧像以前一样,尤其是那双眼睛,春水盈盈,让年轻的太子沉溺其中,眼中再容不下其他莺莺燕燕。
朱见深丝毫不避讳对贞儿的爱,即使在他人眼中,她只是个卑微的婢女。但贞儿明白,这份爱意浓烈纯净,却也危险异常,稍有不慎,就会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朱见深不考虑这些,他只单纯依恋着贞儿。夜深人静时,朱见深在贞儿耳边低语,对她许下承诺,那是足以令所有女子心动的诺言—一国之后的位分。贞儿垂首不语,只轻抚他的额发。十多年朝夕相处,风雨里相互扶持,他早已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呵护他亦是她最重要的习惯。如果能在宫中出人头地,她自然愿意,倘若不能,她也并无怨言。
天顺八年,明英宗驾崩,朱见深称帝。他没忘记自己的诺言,立即封贞儿为后。然而此事一经提议,便遭朝野上下一致反对。受挫的朱见深只得将贞儿改立为万妃。
没能给她后位,朱见深满怀愧疚。他给她金碧辉煌的宫殿,琳琅满目的珠玉,描龙绣凤的华服……只要他有,便毫不吝惜,一切只为博她一笑。
然而盛宠之下,贞儿也有一份难言的苦痛。镜子里的她黛眉云鬓,雪肤桃腮,可她毕竟已是三十来岁的妇人,而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后宫佳丽如云,他还会待她如前吗?
事实证明,贞儿多虑了,朱见深对她的宠爱之深远超她的想象。他对后宫一众佳人熟视无睹,最爱去的地方依旧是贞儿的居所。这一切落在吴皇后眼里,犹如根根利刺扎进心里,她便趁皇上外出时对贞儿动用酷刑。
朱见深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立马下旨废后,连阻拦他废后的大臣也一并处罚。他不忍心爱之人受到一丝伤害,哪怕朝野哗然,也要保护贞儿。
贞儿的伤渐渐好转,他们相携在皇宫里散步。御柳拂道,桃色灼灼,天地一派祥和,岁月亦波澜不兴。他握着她的手,望着她笑。那笑意似蘸了蜜,叫贞儿甜到了心里。
不久,贞儿诞下皇子,朱见深大喜,即刻封她为皇贵妃,并派人祭祀山川。一时间,贞儿风光无限,整个后宫无不唯她马首是瞻。
而朱见深来贞儿的居处也更加频繁,因为这里不仅有他至爱的女人,还有他至亲的骨肉。初为人父的他抱着小皇子不肯撒手,贞儿则坐在一旁含笑观望。那时的他们不是帝王与贵妃,而是一对最平凡的父母。
只是幸福的时日如此短暂,未及一岁的小皇子不幸因病夭折。贞儿抱着儿子冰冷的身体号啕大哭。她已不再年轻,还能再诞下属于他们的孩子吗?窗外日渐西沉,花如雨坠,看着身边更加悲伤的朱见深,贞儿像以前那样轻轻搂住了他。
时光匆匆,转眼已是二十多年。贞儿再没能为朱见深生下子嗣,于是她憎恶别的女人怀上他的孩子,她用一碗碗汤药扼杀那些还未成型的孩子。她变得越来越骄横,宫中的人惧她也恨她。但由于朱见深的庇护,无人敢动她。
他越是如此待她,她心中便越难过。为什么上天不能安排她再晚几年出生?这样她与他就能少受一点世人非议,她就能更理所应当地站在他身边,她就能为他生下许许多多的孩子。不能够了,命数如此。她抹了一把泪,他那么深爱着自己,她该知足了。
成化二十三年春,御河中满是随水逐流的落花。贞儿看着自己映在河面上的倒影,失神半晌。她的脸上已有风霜痕迹,曾经曼妙的身姿也微微佝偻。她凄怆一笑,“皇上,贞儿终究要先你而去。”贞儿染上重病,不久悄然离世。
她静静躺在榻上,如睡着一般。朱见深握着她冰凉的手,思绪飘到很远。他想起很久以前,贞儿曾对他说过:“贞儿不会离开殿下,贞儿会一直守在殿下身边。”
他忽然仰天大哭,像个无助的孩子。只是这次再没有人轻轻搂着他,为他拭干泪水。
次日,人们发现丧仪上的皇帝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为她穷尽最后的哀荣:属于皇后的丧礼,尊贵的谥号和之后七天的辍朝。世人纷纷惊异于帝妃之间的深情。
“贞儿离去,我亦命不久矣。”孤独的帝王喃喃自语,却再无一人可以读懂他的心。
他们的爱情徒惹一世非议,然而他们又何曾在意?爱情本就只是两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