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温
第一次去海南的人,都会迷上大海,为海湾、海浪、海船、海贝大呼小叫。同样是第一次去海南,迷住他的却是各种各样葱茏的热带植物。他叫不上树名,可是真心喜欢,他采了许多树叶,夹在一个本本中,藏进他的背包。他的兴奋点好像和别人不合拍,有点违背统计规律,有点走偏跑题。事隔多年,听他讲起这个往事,我就在想,这总是有原因的。以我现在的经验来猜测,大约是海水的蓝太成熟奔放,而叶子是含蓄的,低语的,叶子是仍在成长中的青春,如不特别留意,我们看到的只是一棵树而不会看到某片具体树叶,树叶要在你的持续关注下,才展现它的摇摆和摇摆的韵味。叶子的这些特征,和一个青年人的审美情趣是有一致性的。我鼓励他找出那个本本,他点了头。某个年龄段的纪念物是会被别的年龄段的纪念物遮盖淹没或淘汰的,虽说他点头作了承诺,其实找起来不会太容易。
我的这个朋友是谁呀?名字我就不说了,我只能说他是他,他叫他。他是小城名人,我若直接说出来,就剥夺了各位读者的猜想权,那多没意思。我先曝点料吧。他写电影剧本,写小说,写散文,最近又在写家庭情景剧,所以镇江有一半的作家认识他;他是好酒量,所以镇江有一半的白酒爱好者包括酒鬼酒友酒师酒徒也都和他碰个杯或准备和他喝一场;他是做旅游企业的,估计镇江有一半的旅行者接受过这个企业的服务;他喜欢读鲁迅的书,这个爱好比他搜集海南树叶子还要早几年,走进他的那间办公室,墙上的书法写的就是鲁迅语录,励志的话,鼓舞自己,也鼓舞他的团队。凭借这些暗示,各位大概已经猜出他是谁了。
我和他的交往,最早可以追溯到新华书店,我们常常在那儿撞见对方,他买鲁迅的书看,我也买鲁迅的书看,他买过一套鲁迅全集,我也买过一套鲁迅全集,说起这些,我们都相视一笑。我们的交往始于精神,这么定义,基本属实。
精神交往,就是淡淡的,见面的次数稀稀疏疏,近似于无。我们共同的爱好是看书,而看书是多么私人的一件事啊,看书是要独自完成的,甚至,看书这个行为非要在一种孤独的状态中才能有质量地实现,因此,我和他难得一见也是活该如此。
见面少,却又不能说他对我没影响。过去有句流行的比喻,说一只南美洲的蝴蝶抖抖翅膀,都能在亚洲刮起一场风暴。我和他同居一地,怎么可能不受他的影响呢?
在合适的气温下,我时常穿条沙滩裤。我们这座小城虽然没有沙滩只有飞沙,我还是这么穿,穿成了习惯。这样的着装,对于有飞沙没沙滩,江水河水从不清澈也不蔚蓝的小城,其实是种讽刺。但我和小城的双边关系还没发展成闺密,所以我穿沙滩裤毫无道德负担,随这座城市怎么想去,我穿我的,算起来,我穿沙滩裤真是有些年头了。这个习惯,受的就是他的影响。他穿沙滩裤的历史比我悠久。他早早就这样穿了,他以沙滩裤的形象将我的目光弄乱时,那个感觉很震撼。
我们的交往从精神层面开始,现在已经蔓延到物质层面,越来越世俗了。
他是我的双料朋友,既是精神上的,也是世俗上的。但若说到颜值,我不能昧着良心将他归到“英俊少年”那个类别中——平心而论,他应当划归“常人”阵营。我们这座小城,常人可不止他,也不止我,常人有一大堆,论数量,常人是比美人多得多的一个大家族,人多势众,相当于各种人群中的“国企”。常人的脸,具体到他的脸、我的脸,顺理成章,也就成了“国脸”。沙滩裤呢,相当于是国脸的职业装。国脸适合穿沙滩裤,但并非每个国脸都爱它。有些人选择裤子时,常怀非分之想,拽过黄晓明的裤子就穿,结果很悲痛,男神不像男神,常人不像常人,反而像丑人了。
我和他的又一个共同点就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体,包括身材和颜值。接受了这些,才能摆脱烦恼。我对自己的身体喜欢得不得了,我穿着沙滩裤在街上游荡时,心情愉快。在此,我要感谢我的朋友,在穿沙滩裤这个问题上,他是我的前辈,我的衣饰向导,是那只影响我的择裤标准的蝴蝶先生。
他在海南采树叶时,我还不认识他。那时,他青春年少。处于这个阶段的小男生,哪个不生动,哪个不活泼?当他将一枚彩叶小心翼翼夹在书中,叶子若有知,一定会在他的凝望下羞红双颊。我这么说,他也不要得意,我是在描述青涩青春的共性,年轻人都如此。
追啊喊啊跑啊叫啊,青春就是这样被我们消费了。一部成熟史就是一部消费史。曾经感动过眼睛的东西,怎么说也是有点肤浅的。他慢慢走出了肤浅的青草地。有无数种形状的叶子,像心,像弯月,像一颗钻石、一把提琴,像一柄剑、一支戟……它们吸引过他,打动过他,它们成为他的珍藏。但现在,这些叶子到底躲在书房的哪个角落里呢?所谓的遗忘,未必不是成长,不是进步,不是成熟。他和那些叶子之间并不存在一场正式告别,只能说,是一棵植物的其他组成部分,那壮阔的树冠,那深入地下的庞大根系,有关那些树皮的沧桑故事,还有,当所有的树叶摇摆发出的呐喊,还有在它的枝上停留过的所有的禽鸟与昆虫,还有飘过这棵大树的云雾,还有在树下牵过手说过话的男女,还有……是这些更为深层、神秘、一眼看不透的东西,代替那些美丽的叶片,成了他的新的关怀与追求。
已是冬季,距离穿沙滩裤还有一段距离,但我有点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