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广平
匡文手提一只蛇皮袋,颤颤巍巍地来到屋旁的山坡上,在娘的坟前摆上祭品,之后就有些喘不上气来,随之扑通倒地,缩成一团。
七十年前,匡文他娘就是这样死掉的,或者说,匡文倒地的情景跟他娘死时的情景如出一辙。那时匡文才十岁,而比他小两岁的匡武又不在场,匡文只得独自面对娘的诀别。匡文一辈子都忘不了,亲眼看着亲娘一步步死去,就像从自己身上割肉,惨痛难忍。匡文把娘扶起来坐在地上,娘拼命挣扎,说出了临终嘱咐:“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武娃子,他自幼生性多疑,狡诈顽劣,我怕他不会有好果子吃。文儿,你生来向善,可得教他一点、让他一点……啊啊啊……”娘“啊”了好一阵,总算把话说完整,这才放心地把脑袋歪到了匡文的怀里。匡文连忙说:“娘,我记住了,可我不让娘死!”说罢,用手去试娘的鼻孔,才知道娘已断了气。就在这时,匡武来了。八岁的匡武并没有为娘的死感到哀伤,却说:“娘给你交待啥好事了?怎么不等我来一起听?”匡文依然把娘搂在怀里,泣不成声:“娘说,让咱俩好好地活着。”匡武说:“鬼才相信!”
跟娘相比,匡文显得更惨,娘倒下时,还有人去扶一把,轮到他扑通倒地,连个扶的人都没有。但匡文并没有就此咽气,而是奇迹般地苏醒了。随之,他爬起来,给娘跪下,似乎有一肚子话要跟娘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这时,匡文隐隐约约听到身边的草丛里,有蛇溜动般的响声,他抬眼去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其实,匡文没看到什么,并不等于就没有什么,那边草丛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匡武是在他刚刚从地上爬起时来的。匡武总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匡文整理了一下情绪,说:“娘,你的文儿兴许这几天就要过来陪你了。文儿这一辈子,都是为你那几嘱咐活着。你要文儿教着、让着武娃子,我尽力了,可我不知道换来了个啥。娘啊,你年轻时倒吃了啥不该吃的东西?生下的弟兄,怎么就恁的生分呢?”
匡文咳了几下。咳出的声嘶哑沉闷。接着他就明显跪不住了,干脆坐在了荒草上。匡文又说:“娘啊,文儿这辈子没有遭别人欺,也没有挨他人恨,却受尽了武娃子的冤屈。我没有哪里能说去,只好打扰你老人家,来对你说说了。要不然,我咽最后一口气时会受尽折磨的啊!”
这时,有一只大蜈蚣在往娘的坟头里钻。匡文折了一根干木棍,将蜈蚣往出挑,蜈蚣却没皮没脸,一次又一次地往进钻。在这个过程中,匡文支离破碎地向娘讲了第一件事。那是匡文刚过而立之年,弟兄两个虽已分家,但匡文却预备着给匡武娶一房女人。正当此时,匡武上山砍柴,不小心从悬崖上摔了下来,差点没能救活。匡武苏醒后,也不知道听谁胡咧咧,说他匡武差点没能被救过来的原因,是匡文舍不得花钱。匡文涨红了脖子,辩解说:“你接骨疗伤,榨干我半辈子的老底,就连最后一只老母鸡都卖了,我舍不得花钱?”可匡武还是说:“你连亲奶弟兄的命都不顾,是想将来把娘留下的财宝带进棺材里去啊!”
讲到这里,匡文像老牛一样嚎哭起来,然而,他的体力明显不能再给哭声添加能量,所以哭得如同皮囊泄气。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匡文又向娘讲了另一件事。匡文说这件事可能不会让他安然咽气。那是他们进入知天命的年岁,按理说都不是蒙童稚子了,但事情比蒙童稚子干的还可笑。那天,匡武的女人把一盘馒头拿到庭堂的小木凳上,折身去喊匡武吃午饭,可等女人返回来时,馒头一个也没有了,搪瓷盘掉在了地上。女人几乎未费周章,也许她懒得去费周章,便料定干这狗盗之事的,没有别人,只有他们的邻居,也就是他们的长兄匡文。匡武也跟着指证匡文,他甚至庆幸自己娶回来了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在这件事情上,匡文第一次对匡武说了狠话:“你的脑子让鹰啄了啊!满地跑的猪狗鸡鸭,就不吃你那白面馍馍?你哥一辈子清白,连那些猪狗都不如吗?你要是那样不省世事,就去看看仵作是咋破案的,没有一件是一眼就看清楚的事!”匡武和他的女人哪肯罢休,搜了匡文的家不说,还动了拳脚。
匡文讲到这里,又一次倒在草滩上,但他并未昏厥过去。突然,他声嘶力竭地哭道:“娘啊,武娃子这样作贱我,都是因为他没有听到你临终对我说的那几句话啊!兴许他认为你给我留下了啥宝物呢!你就托个梦给他吧,让他知道你对我到底说了啥!行吗?行吗?……”
几天后,在外乡的荒滩上长起了一个坟堆,那是好心人埋下的匡文;但这年的清明,匡文的坟上出现了与他娘一样的清明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