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晶
老李,你说孙是孙,爷是爷,孙辈不能为爷辈,爷辈不能是孙辈,对吧?老黄像个好学的孩子似的歪着脑袋瞅着老李,这样问。
咋不对,爷爷永远是爷爷,孙子始终是孙子。老李思忖,你老黄挖坑让我往里跳呢,这么简单的问题!
老李突然想到了什么,孙子大了有儿子,儿子大了又有儿子……哈哈,你我不都孙子熬成爷了?!
俩退休老头在秦淮河边的鬼脸城公园,倚靠于一块“鬼脸照镜子”石头上,对着那一汪水,照“镜子”,晒着懒洋洋的太阳。
如今生活条件好了,俩老哥六十岁退休,依然满面红光,看上去也就五十岁出头。儿女都大了,各自有了小家庭,都忙碌了。刚退下来,俩老一时未找到发挥“余热余威”地,经常不约而同聚一块拉呱,投机投缘得很。他们将道听途说芝麻小事,经舌头一滚,添油加醋,能滚出个大雪球一样的故事来。
老黄,曾经是天京监狱的一线管教主管,退休前,监狱念及老黄苦劳一辈子,给他晋升一级警衔上了副处,一级警督了。得到组织认可,老黄很满足。老李是退休老师,忙活了一辈子,退休时职称是小学高级教师。
老黄,我给你提个意见,你别张口闭口的都是监狱,难道监狱像米铺老百姓离开了不成啊!
老李,今儿个我不说监狱了,换个话题,讲孙子和爷爷。我老家不是鲁南的吗,靠曲阜、邹城,离孔孟最近。我老家祖上传下的规矩那是真多,比如在正式招待请客时,女人,无论老幼,一律不能上桌。最讲究的是对于辈分排列,身份证上的姓名,在我们那里叫“大号”,家长给小孩子起大号必须三个字,中间那个字,必须是班辈的顺序,不能乱。比方我姓黄,上下顺序这样排列:“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我是“俭”字辈的。辈分和年龄没有关系,在一个家族里,必须按照辈分,该是爷爷辈的,就是爷爷,该是孙子辈的,就是孙子,官当得再大,也不例外。
不完全是吧,你看现在的官场,孙子当爷爷的多了去了。老李有些不同意老王的说法。
老李,看你扯的,我是说,在官场上,你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是县长、局长,那是官场的辈分,同样不能乱,是不?!
几年前老乡聚会,召集人喊我去参会。你不知道,我们监狱系统闭塞,与社会交往不多。没办法,生活没有规律,职业又特殊,很多人不肯带我们玩,好像我们和囚犯打交道的,都低人一等似的。其实,我们才高大上呢,改造一个囚犯容易吗?这才是天下最难的事,对不对?老黄说。
老黄,说好不说监狱的事的呢。你真是三句话离不开本行。
那次聚会来了好多老乡。大家远离故乡,他乡遇故人不容易。真是老乡见老乡泪汪汪,大家猜拳行令,好不热闹,很多人都喝多了。可巧,聚会上来了一个“大官”,刚刚任职我们监狱所在的郊县土地局的副局长。土地局,土地爷,牛啊!大家一看,黄副局长,还年轻潇洒,是那种春风得意、什么都不在眼里的架势。老李,你知道的,在县城,一个副局长,还是土地爷,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呀,官大得老百姓仰望着,大气都不敢喘啊。那天,一帮子老乡,和他说话,他爱搭不理的。哎哟,那个牛!其实我和他老家距离不到5里路,他的父亲还是我的小学老师。那天聚会,大家又都喝得差不多了,听我这么一摆乎,就起哄说,黄局长,这个黄警官是你爷爷,你得喊爷爷呀!这一闹哄,人家黄副局长可就受不了啦,有些下不了台。怎么吃一顿老乡饭,就成了孙子呢,平时在别处,那都是威风八面的爷,只有人家喊他爷爷的份,哪轮到他当孙子辈的?!后来,他说是去个卫生间,就溜之大吉了。
后来,我又参加过两次小范围的老乡聚会,再没有看到那位不情愿当孙子的黄副局长。
后来,我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对,老乡聚会毕竟不是家族聚会,讲家族辈分确实有些不恰当。人家在县地方做官,前呼后拥,跺一脚,整个县城方圆上百里都要抖三抖的,听惯了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爷话,一下子突然降为孙子,怎么受得了。于是,我主动打了个电话给他,准备约他吃个饭。为避免上次老乡聚会的尴尬,我编了个谎,说我几个同事,听说我家乡有一个年轻有为的老乡,想见个面,日后行个方便什么的。其实,监狱单位是垂直管理,和地方很少有交集,尤其是人财物。他局长的权力再大,也帮不了我什么忙,是吧。
老黄,前些日子,社会上疯传,说是县城这一层面的政治江湖已经严重恶化,无论办大事办小事,都有特定的规矩,就是现在人说的潜规则。没有人脉,几乎办不了事,而有了人脉,没有办不成的事。所以,老黄,你将来养老,孙子上幼儿园,上学,吃喝拉撒睡,还能脱离了地球,到外星上去?县官不如现管,你还得找他!
当时我只是想给他个台阶,让他顺坡下驴。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嘛。你瞧瞧,人家咋的,派头可大了!你听听他在手机那个阴阳怪气的劲:你是哪个啊?找我有什么事需要汇报?你听听听听。你有什么资格听我汇报,我当时肺都气炸了,可是,我还是忍住了怒火说,我是天京监狱的,是你老乡!他说,我不认识你。老李,你评评理,那天我们明明交换了手机号码,各自录入了对方的名字,他怎么就不认识我了呢?即使他换了手机,没了我的名字,我都报出工作单位了,你还能不记得?!那个县,就我们一座监狱。后来,我就直接报了名字。他说,哦,你就是那个黄警官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什么事,简单一点说,别那么多的话!我忍住了我的火爆脾气。我说,黄局长,你看最近安排个时间,我们聚聚啊,都好久没见面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最近很忙,没有时间亲自去。你听听,还“亲自”!党中央领导下去调研、访贫问苦,都不说亲自,你一个县的副科级干部,怎么这样不知廉耻啊!我立马把电话挂了。你说这种人,还有资格当领导?难怪老百姓说,上级的好经,都被这些歪嘴和尚念坏了。
老黄,消消气,消消气。这是你孙子哎,是你没有调教好,你这个爷爷有责任呢。上梁不正下梁歪,不是你带出来的?哎,现在确实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啦!老李调侃老黄。
我老黄,绝不会教出这样的孙子。简直有辱门风!老黄语气重了起来。
老黄你也别当真了,和这种人一般见识大可不必。你在监狱看的还不够多?!
呵呵,老话怎么说来着,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真是这样。你说那个黄副局长,那家伙最后怎么了?老李,我让你猜一百遍,我保准你猜不到。
怎么了,当上县太爷了吧,你孙子当了县太爷,你这爷辈的,高兴才对呀。
老李啊老李,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这样的人,当孙子都没有当好,能让他当太爷?!我让你再猜猜。
我还真猜不出了,难不成调到你们监狱去做你同事或上司?
老李,你真是绝顶聪明!不过,那个家伙不是做我同事,也不是上司,而是成为我的改造对象了。
你孙子犯法了?
那一天,我刚好去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第二天办退休手续。你说,真是“巧的爹”遇到“巧的娘”了:那天黄局长正好入狱。当时,我都傻了。你说,他怎么就进来了。我和他对视,彼此惊呆了。人到了这一步,也挺可怜的。我说,你咋亲自来了,还赶在我退休之前。他说,我错了,对不起黄氏家族和列祖列宗。那天,我给他认认真真地讲了《弟子规》,这是他人监接受的第一堂教育课,也是我当监狱警察讲的最后一堂课。
老李,你别说,对于《弟子规》,那天,我也有了新的领悟:做人不是一辈子的事,是几辈子的事啊,孙子要学,老子要学,爷爷也要学!
老黄,我们是孙子的爷爷,也是人民的弟子、孙子,这个规矩不能破!
老黄拍拍老李的肩膀,觉得老李的概括很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