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楚炎·
匡超人本事考论
·叶楚炎·
摘要匡超人是《儒林外史》中的一个重要人物,通过一系列对照可以看到,其原型人物应为曾是吴敬梓好友的汪思迴。在汪思迴的著作中,有很多是科举用书。在科举书市场上的春风得意以及由此激发出的名利之心,或许是汪思迴与吴敬梓之间的交谊发生变化的重要原因。就小说人物而言,匡超人充分汲取了汪思迴的选家身份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名利心,但同时又将汪思迴较为正面的性格面相做了种种转化和遮蔽。更为重要的是,吴敬梓将个体士人与士林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整个士人群体的生存困境作为塑造匡超人这一人物的命意所在。从原型人物汪思迴到小说人物匡超人,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小说人物的生成过程,也能对小说的创作过程、时间等问题有进一步的了解。
关键词《儒林外史》匡超人汪思迴原型人物本事
匡超人是《儒林外史》中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小说人物。就故事所占篇幅而言,从第十五回一直到第二十回,匡超人的故事几乎占据了六回的篇幅,这在全书的人物中是最多的。从性格呈现的角度来看,从“孺慕之诚,出于至性”的孝子到最后成为背恩弃义①、“停妻再娶”、“丧心昧良一至于此”的小人②,匡超人经历了让人瞠目结舌的性格转变,这在全书的众多人物中也极为鲜见。匡超人和紧接着他出现的牛浦郎可以合观:后者极端地表明了最不堪的士人是怎样的状貌,而前者则充分显示出士人如何跌落到这样不堪的境地。
据金和所说,匡超人的原型人物“姓汪”③。在《清稗类钞》之《著述》类中载有汪容甫出妻之事,并明言“而《儒林外史》中之匡超人或谓即指容甫”④。汪容甫也便是清乾隆年间扬州学派的代表人物汪中。胡适在《跋〈红楼梦考证〉》一文中提及了这一说法,并断定“匡超人决不是汪中”,其原因在于“吴敬梓死于乾隆十九年,而汪中生于乾隆九年”⑤。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显见的原因,在《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等著作中,都没有将汪中作为匡超人的原型人物纳入,甚至也不在“附录”的存疑者之列。
实际上,金和所说的匡超人原型人物姓“汪”并没有说错,而这位汪姓文人其实与吴敬梓之间有着密切的交往,在吴敬梓留存下来的诗词作品以及旁人有关吴敬梓的记述中也不止一次地提到了他。本文便从考证匡超人的原型人物入手,考察这一原型人物的行迹及其与吴敬梓之间的关系,并以此为基础探讨匡超人从原型人物到小说人物的形成过程。
在吴敬梓所写的《雪夜怀王溯山山居二十韵》中有一个小注,“荆门、跃舟同在山庄”⑥,这里提及的“荆门”也便是《虞美人·贵池客舍晤管绍姬、周怀臣、汪荆门、姚川怀》一词的题名中所写到的汪荆门⑦。汪思迴,字荆门,有时也写为“京门”,如“适汪君京门应聘至自江宁”⑧;或“金门”,如“汪思迴,字金门”⑨。
综上所述,“匡”产生于同韵谐音之“汪”,“迥”来自与其字形极为相近的“迴”;温州府乐清县由字形略近的池州府东流县生发而出;大柳庄的称谓则来自写作了《五柳先生传》的陶渊明与东流县之间的历史渊源;匡超人曾以拆字为生或是由于汪思迴精于命理之道;匡超人与马二先生之间的交谊也出自于现实中汪思迴与冯祚泰之间的友情;匡超人的老师乐清知县李本瑛指涉的是汪思迴的老师东流知县李天柱;匡超人的选家身份及其与书坊的良好关系是现实中汪思迴的真实写照;匡超人的优行与出贡来自汪思迴的优行和拔贡;而匡超人的内廷教习以及可以参与选官对应的则是汪思迴的国子监正黄旗教习、宝应教谕。因此,《儒林外史》中匡超人的原型应当就是汪思迴。
汪思迴是《儒林外史》中匡超人的原型,但这样的结论还需要面对一个质疑:即从小说中的人物塑造来看,匡超人最后彻底堕落成一个厚颜无耻之人,而根据此前我们对于汪思迴的了解,他应该是吴敬梓身边最为亲近的好友,在吴敬梓最好的朋友与其笔下最令人不齿的小说人物之间似乎存在着情理难以解释的落差。
汪思迴既是吴敬梓的知交,同时却也是《儒林外史》中匡超人的原型,这样的双重身份似乎难以共存。从这一角度说,汪思迴性情究竟怎样以及他与吴敬梓的交情到底如何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根据这些记载,非但正如同《县志》中小传所云,汪思迴“为人易直慈良”,而且笃于友道,是值得一交的好友。但奇怪的是,尽管汪思迴是当时的名贤髦士,与很多士人也有相当密集的交往,但除了《县志》中的小传之外,对于汪思迴的为人如何,时人却少有更为明确的评价,对于汪思迴的为文如何,也鲜有赞叹或是褒扬。
退一步说,如果所有这些著作都是汪思迴集毕生之精力,呕心沥血、皓首穷经写成,那记载下来为桑梓增光却也无足厚非。保留在乾隆《县志》中的汪思迴著述如下:
这些著述少数是汪思迴的诗文集,如《有吾堂诗集》《有吾堂文集》,多数则是与“四书五经”相关的著作。从题名看,这些与“四书五经”有关的书籍都是阐发或探讨儒家经典的经学著述,但其实却并非如此。以《周易质义》为例,该书的体例是:
因此,尽管汪思迴载于乾隆《县志》的著述多达15种,可除了诗文集之外,多是与科举考试相关的科举用书,但汪思迴却将这些书作为著述一一列举在自己所编纂的《县志》中,体现在这一行为背后的名利心让我们隐约看了《儒林外史》中匡超人的影子。
总之,从现有资料看,汪思迴是一个有着多重面相的士人:一方面,他是东流县声名卓著的乡贤,同时也是金陵城中交游甚广的名士。由于多才多艺以及对待朋友的热情周到、生死如一,在士人圈中汪思迴拥有不错的人缘;但另一方面,汪思迴的名声更多地不是源自他的文学才能,而是来自在科举书市场上所建立起来的“选家”之名,与科举书之间的渊源既让汪思迴名利双收,却似乎也让他陷于名利场中不能自拔。汪思迴的这些多重面相不仅可以有助于厘清吴敬梓和汪思迴之间的交谊,也能够帮助我们探讨匡超人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过程。
实际上,虽然吴敬梓和汪思迴之间的交情经历了从笃好到渐行渐远的变化,但由于两人共处于南京的士人圈中,彼此之间也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因此或许很难做到完全不相往来,可情感上的疏远甚至背离应该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从性格发展的时序上来说,宁楷的材料都用于性格转变之前的匡超人,而逐渐堕落的匡超人基本上则多与汪思迴的生平行事相符合。表面看来,这一状况或许正应和了吴敬梓与宁楷、汪思迴两人不同的交情。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从地域的角度看,匡超人的故事基本上都在浙江展开,尤其是杭州,他属于包括景兰江、赵雪斋、支剑锋等人在内的杭州士人群体,和以杜少卿、迟衡山、武书等人为代表的南京士人群体没有任何交集。可从现实状况来看,汪思迴与这几个人物的原型之间却都存在交谊。似乎吴敬梓是在“有意”将匡超人从南京士人圈中排除出去。
以上所论可以说明在吴敬梓的好友与其笔下最令人不齿的士人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并且通过对于汪思迴生平及其与吴敬梓关系的梳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汪思迴身上存在着很多匡超人式的影子。但对于小说而言,在现实人物汪思迴与小说人物匡超人之间永远不能划上等号,吴敬梓如何以汪思迴为原型塑造出了匡超人这一经典的人物形象是一个更有意义的话题。
经过了上述三种方式的处理,汪思迴人生中较为积极的面相基本上都被剥离了出去:即便是有些趋向正极的绝顶聪明,在小说中也往往成为匡超人八面玲珑、投机取巧的资本,更不用说在周围所接触的人都真挚诚恳的比对下,会越发衬显出匡超人的凉薄寡恩。吴敬梓一方面几乎抽空了匡超人身上所可能具有的汪思迴的正面性格,同时又将汪思迴最令其反感的负面性格填充了进去:这也便是身为选家的汪思迴的名利之心。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在小说中所看到的匡超人在选政方面才会与汪思迴有着惊人的一致:从与书坊的密切关系,到数量大致相当的科举书,再到“岁三易版”与“刻过三副板”之间的影射,以至于《四书讲书》《五经讲书》《古文选本》和《四书存说》《周易存说》《古文质义》等书名目的相似,吴敬梓几乎是以现实中的选家汪思迴为模板,用同样的声口和举止在刻画小说中的匡超人。
由此可见,相对于现实中的原型汪思迴,匡超人有着似与不似的双重特性。不似的是他基本不具有汪思迴的正面性格,而相似的则是他直接承接了汪思迴性格面相中的负面因素。以此为基础,汪思迴的诸多个人信息也被移植到了匡超人的身上,这些个人信息对于匡超人的人物塑造来说,未必有直接的用处。例如浙江省温州府乐清县,似乎也可以在浙江境内换一个和安徽省池州府东流县完全产生不了任何勾连的名字,李本瑛亦可以改做其他姓氏,都不会对匡超人这一人物产生影响。因此,这些被大量移植的个人信息最为显著的功能就是在强化原型人物汪思迴和小说人物匡超人之间的关联,从中我们也可以窥见吴敬梓对于汪思迴的某些现实情感。需要指出的是,尽管以上所论都可以从吴敬梓对于汪思迴的现实情感的角度得到解释,但这一现实情感至多只是给予了匡超人一个基本的色调,对此,可以从三个方面去理解。
在匡超人和汪思迴的性格差异中,有一点显得尤为重要,这便是匡超人曾经是一个“孝子”,而从现有资料看,汪思迴并无引人注目的孝行。因此,孝子的身份以及与之有关的种种令人感动的描写都是吴敬梓在原型之外附加到匡超人身上的。由此可以推想,倘或吴敬梓真的对匡超人反感之极,同时又将这一情绪毫不阻拦地注入到小说写作之中,那匡超人这一人物绝不会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这一状貌,至少这样一个孝子匡超人就不会出现在小说中。从这个角度看,就如同吴敬梓通过杜少卿给予臧荼的那种亲昵而温厚的态度一样,孝子时期的匡超人也正是《儒林外史》人物书写规律的体现:用来避免现实情感的弥漫所造成的人物色泽的过分单一和强烈。
其次,对于匡超人这一人物来说,无论是前期的孝子还是后期的卑劣小人,性格的呈现都不是最为重要的方面,更为确切地说,“变化”才是这一形象的意义所在。尽管匡超人的两个性格端点都极为鲜明:单个看来,前期让人感动的孝行和后期令人切齿的卑鄙都足以让这个人物成为一个成功的塑造,但这两个性格端点却都不是匡超人最为重要的特征。匡超人的形象之所以经典,是因为“变化”。从一个性格端点到另一个性格端点,匡超人在小说中经历了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性格转变,这在《儒林外史》中是绝无仅有的。也有一些人物在小说中经历了性格的变化,例如荀玫,但就幅度而言却远不能和匡超人相提并论。因为“变化”,匡超人被塑造成一个极为特殊的人物形象。回到吴敬梓和汪思迴的交谊,他们的交情也发生了变化。而吴敬梓关注的不只是汪思迴令他反感的性格,更是试图用小说的方式洞察、展现、反思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就此而言,他才会将孝与汪思迴的名利都拼接到匡超人一个人物的身上,并通过对于两个性格端点的极端化书写展现人物性格变化所产生的耀眼弧光。因此,极写匡超人后来的无耻不是因为其原型汪思迴也是一个卑鄙小人,或是吴敬梓真的恨汪思迴至极点,而是基于展现人物性格变化的需要。
其三,吴敬梓不仅塑造了匡超人这一人物形象,更塑造了一种人物的意义。从儒林的角度说,匡超人是最具群体意义的一个典型个体。在小说中,吴敬梓用几乎六回的篇幅生动呈现了匡超人的转变过程,而在整部小说快接近上半部终点的时候,匡超人的堕落轨迹亦是整个儒林士风日下的一道缩影:虽然程度有别、方式各异,但所有的士人似乎都在进行着匡超人式的堕落。同时,匡超人之所以会产生性格的剧烈变化,与他所处的士人群体也有着脱不了的干系:匡超人在小说中获得了颇多的知遇:马二先生、李本瑛以及杭州的一众士人等都曾真诚地帮助、提携、接纳过匡超人,但所有的这些知遇在让匡超人的生活境遇越来越好的同时,却也一步步地将他推到人性的深渊。通过匡超人这一人物,吴敬梓淋漓尽致地揭示了凝聚在士人个体身上的群体隐喻、群体影响下不可捉摸的个体命运以及士人个体与士林之间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谬感。因此,从整部小说的意旨表达来说,相对于人物形象本身,匡超人这一人物所体现出来的意义或许更为重要。
从原型人物汪思迴到小说人物匡超人,以之为例,我们可以看到《儒林外史》中小说人物的生成过程。从原型人物的角度说,汪思迴是一个有着多重面相的士人,同时,汪思迴和吴敬梓之间也经历了从交好到疏远的变化。就小说人物而言,匡超人充分汲取了汪思迴的选家身份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名利心,但同时又将汪思迴较为正面的性格面相做了种种转化和遮蔽。更为重要的是,吴敬梓没有受到对于汪思迴个人情感的限制,甚至也没有被这一特殊的士人个体所束缚,通过孝子身份的加入,吴敬梓舒缓了匡超人身上过于浓郁的负面特质,让其色调和整个《儒林外史》的群像谱系更为合拍;在塑造这一人物时,吴敬梓着力去展现的是其性格的变化,而不仅仅是分外鲜明的两个性格端点;人物塑造也并非匡超人这一人物的全部价值,更进一步说,个体士人与士林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整个士人群体的生存困境才是其命意所在。
不仅是从原型人物到小说人物的生成,汪思迴作为原型人物的出现也能帮助我们了解《儒林外史》的创作过程。
如前所论,在乾隆元年(1736)的时候,汪思迴和吴敬梓之间还私交甚笃,而两人的交情出现裂痕直至疏远,或许应是《四书质义》一书出版并且热销以后的事情。无论如何,1736年的时候,吴敬梓还不会将其口中的“良友”塑造成匡超人这样的状貌,汪思迴在科举书市场上要达到蜕变后的匡超人那般春风得意的状态,也至少在《四书质义》出版的乾隆四年(1739)之后。从这些材料可以看出,有关匡超人的几回故事,其完成时间不会早于乾隆四年。
此外,对于《儒林外史》写作中虚构与写实的关系我们也能有更深的体认。相对于虚构而言,写实似乎是更为简单易行的创作手法,而其价值似乎也逊于更能体现作者创造力的虚构。但在《儒林外史》中,不仅很多小说人物都有现实人物作为原型,在原型之外吴敬梓还使用了许多其他人物的本事来塑造这一人物。而我也相信,随着《儒林外史》本事研究的持续深入,越来越多的原型人物和小说本事还会被揭示出来。这也就意味着,此前我们认为往往是小说中虚构的成分,许多都有现实的人物或事情作为基础,是偏向于写实的。表面看来,这种写实与虚构的比例变化会影响《儒林外史》的“伟大”。但事实上,写实成分的增多并不意味着小说成就的降低。与此恰恰相反,吴敬梓总能摆脱现实的人物和事情对于创造力的拘禁,也能穿越主观情绪对于小说写作的控制,通过对于原型人物以及其他本事的巧妙嫁接、组合幻化出比现实本身更具穿透力与表现力的人物和情节,就《儒林外史》所面对的题材而言,这是比单纯的虚构更为高明的手法。从汪思迴到匡超人,其间所发生的一切便清晰地说明了这一点。
注:
⑤ 胡适《跋〈红楼梦〉考证》,《胡适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741页。
责任编辑:胡莲玉
*本文系中央民族大学2016年度青年教师科研项目“《儒林外史》原型人物研究”(项目编号:2016KYQN34)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