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井碑刻看侗族饮用水资源的利用和保护
——以贵州省从江地区为例

2016-08-13 07:32陈彤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从江碑刻侗族

陈彤

(贵州师范大学 历史与政治学院,贵州 贵阳,550025)

从水井碑刻看侗族饮用水资源的利用和保护
——以贵州省从江地区为例

陈彤

(贵州师范大学历史与政治学院,贵州贵阳,550025)

水井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产物,水井碑刻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这里以贵州从江侗族地区为例,利用相关的水井碑刻统计资料,分析少数民族地区对饮用水资源的利用和保护,以便深刻地理解水井碑刻背后的文化意蕴,深刻地理解人地关系、人神关系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揭示民族地区的地方性环境保护意识与村落社会秩序之间的关系,以及民间环境保护意识对侗族地区饮用水资源的利用和保护产生的深刻影响。

水井碑刻;侗族;水资源;生态伦理

史学界研究环境史学者众多,但对区域地方环境史的研究还是略显不足,尤其是利用非传世文献资料,如碑刻、文书、谱牒等进行研究的现状还处于初步发展阶段。目前,在学术界主要有管彦波的 《西南民族村域用水习惯与地方秩序的构建——以水文碑刻为考察的重点》[1]。他把水资源作为村落社会一种具有广泛影响的 “公共资源”,将水资源与乡村秩序联系在一起,试图分析乡村用水所形成的乡规民约对环境的保护问题。这里以水井碑刻为基本史料,从社会史的角度,以贵州省从江地区为例,探讨贵州侗族地区饮用水资源的利用和保护,揭示民间用水文化对地方小环境的保护问题。

一、从江水井碑刻的分布

从江位于贵州省黔东南州,这里是侗族聚居地,地处低山丘陵区,地形起伏大,切割深,境内山峦叠嶂。从江地区的侗寨选址较为讲究,多是在依山傍水的向阳坡上,寨子依山而建,山上有许多高大茂盛的榕树、杉树,将小小的村落掩映在团团绿树之中,为美丽的村寨添上了几分宁静,古老的民族在此繁衍生息[2]。水井是侗家人民与自然界斗争的产物。无论是黄河流域还是长江流域,农耕文明的迹象深深地烙在人们的生活里,水井的产生就是随着原始农业定居及农事生产而产生、发展起来的。水井在侗家人民的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贵州从江地区主要为喀斯特地貌,岩石裸露,多洞穴、落水洞、地下河。在喀斯特地区,裂隙发育,岩石透水性好,地表水容易下渗,成为地下水,故地表水缺乏,以致贵州有 “地表水贵如油,地下水滚滚流”之说。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口的不断增长,人水资源矛盾日渐突出,如何利用地下水成为侗家人民思考的问题,侗家人民的环境保护意识随着水资源危机而逐渐地增强,水井的修建也越来越多。各类水井碑刻类型各异,建造技术也很高超。从江地区所发现的现存的水井碑刻,具体情况见表1。

表1 从江地区水环境保护水井碑刻基本情况①

(续表1)

通过表 1的统计数据显示,水井修建的年代相差甚远,从乾隆 (1736-1796年)到同治年间(1862-1874年)都有修建。从江地区的水井碑刻分布较广,几乎每个寨子都会修建一口水井,或者几个寨子合修一口水井共用,并且修建碑刻以示后人保护和利用水资源。水井的类型,有石桶井、四合井、石牛井等,部分水井碑刻内容由于自然作用及人为原因已缺失。

二、从江侗族地区水井碑刻对饮用水资源的利用和保护

从江侗家水井属于侗族文化的组成部分之一,具有研究价值和文物价值,从江侗族地区水井碑刻在饮用水资源的利用与保护方面都有鲜明的民族特色。

(一)从江侗族地区水井碑刻对饮用水资源的利用

从江侗族地区对水资源的利用分饮用水、生活用水、生产用水等。水井的修建就是对水资源利用的一种方式,目的是为了解决饮水问题。水井碑刻是其衍生物,一般是修建水井时在水井旁边同时建有保护水井的建筑,竖立保护水质卫生的石碑,石碑上刻有该水井的具体地址、捐资人村寨和姓名及捐资数额,最后附上时间。表1中的 《清泉》碑和 《功德不朽》碑就详细地记录了捐资修建水井的人名和捐资数额、时间等。

这里仅以从江县西山陡寨两通水井碑刻为例加以说明。《西山陡寨田坝水井碑记》有3块碑文。第一块为乾隆四十五年 (1780年)《碑记》;第二块为同治十三年 (1874年)《清泉》碑;第三块为嘉庆元年(1796年)《功德不朽》碑①张子刚《从江石刻资料汇编》,《从江文史资料》第七辑,打印稿。。

西山陡寨田坝水井是用两块石头凿成的内圆外方的水井,外沿为80cm×83cm,内径60cm,深74cm。井沿高出地面6cm,除凿有一个12cm×9cm的溢水口外,四周平面浮雕着侗装人物及龙等图案。距井沿83cm处立有 “碑记”一通。碑高75cm,宽48cm,厚7cm。此外,县境内还有银潭、高武等很多寨子在清代都修有造型别致的水井,但立碑的不多。

第一块为 《碑记》,主要是记述乾隆四十五年 (1780年)永从县②详见《清史稿·地理志·贵州研究》,贵州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49页。文云:“按《清史稿》及清代的有关典籍记载,清朝接管黎平府之际,就沿袭了明代的地方建制设置了永从县。”西山陡寨修造水井事,原文为 “贵州黎平府永从县西山寨稿人等修井一坐”。另外,有石起玉等70人捐银人姓名、金额,均略。此块 《碑记》记述内容较少,简略地概括了西山寨修井一事以及捐资人姓名、金额等具体的信息。《碑记》中记述多达70人,说明寨子中的民众聚集在一起共同商议村寨事务,社会民间组织的力量能够将村寨事务处理妥当,维护村落的社会秩序。

第二块为同治十三年 (1874年)《清泉》碑,原文云:“窃思善与人用,惟赖养无穷之浩便,我等居住中村,原以作工正务,披星而出,戴月而入,白奔数里,以取泌泉,妇女屡嗟呼于道路。是以约集同人,倡议寻泉。凿掘实际不□,有心乃得,清泉俨岩,大生给养,岂非善与人同,是系无穷于沛泽。是为引。”

《清泉》碑的记述内容相对较多,其中讲到 “窃思善与人用,惟赖养无穷之浩便”,可以看出此侗寨村民善良与勤劳的品质;“原以作工正务,披星而出,戴月而入,白奔数里,以取泌泉,妇女屡嗟呼于道路。”这段话最能体现修建此井的目的,即勤劳的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方便操持家务的妇女能够更加方便地获取生活所用之水,所以集约寻泉,造福大家。可见,水井援引之水给侗家村落人们的生活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第三块为嘉庆元年 (1796年)《功德不朽》碑。原文云:“曾闻古人有云,民非水火不生活,而又徒杠舆樑成也。夫水为人所急需也;抑路谁人行不由人,谁人行不由径也,二者皆有所不便也。前者井荡,原难以修理,为我众寨饮食,由行方便。窃思蚁等不当孔道,亦是一途,而不惟独我哉。况且往啇 (商)贾之客,亦此不便矣。是蚁我众协力在于上坎掘井,一辄而及泉也。我等众寨公议,以请石匠修造井口,并造桥梁,以石易木,如一人之施功,行万人之方便,非一日之修朽矣。”

《功德不朽》碑文中讲到:“民非水火不生活,水为人所急需也”“如一人之施功,行万人之方便。”从这些话语我们知道,水资源作为生活必需品在当地的重要性,水贵为生命之源,尤其在地表水缺乏的喀斯特地貌地区,对地下水的利用显得尤为重要。水井的修建,不仅可以减轻妇女不必要的劳动量,而且成为方便侗家人民的取水之路。

(二)从江侗族地区水井碑刻对饮用水资源的保护

侗家人对水井的保护意识十分强烈。水井的修建一般都有防污设施。在选址、修建类型、水井碑刻等方面均十分讲究。

侗家水井的选址十分考究,通往水井的道路均是青石板路面。有水井的地方都会有参天古树,茂盛的古树寓意为有树神保护。在参天古树旁一般会有岩石或砂石等可以过滤清澈的泉水,使其水质保持清洁。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修建水井,水土不会流失,泉水会清澈可口,且不会枯竭[3]。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是对侗家人民生活最贴切的写照。村民靠水养,水养人,山才清。因之,水井修建类型各有不同。依山而建的水井如果是井口朝上,随风飘落的树叶和杂草容易掉入井中,这时会在水井设计上加置井盖或木质护井亭,这种木质井亭还可以美化村寨风光,供饮水者休息纳凉[4]。还有石牛井、房屋状封闭式的四合井和窖口井造型别致,不易入杂物,不易飘入天然雨水,清洁卫生①张子刚《从江石刻资料汇编》,《从江文史资料》第七辑,打印稿。。

活态遗产保护理论是国际上较为前沿的遗产理论体系,侗家水井这类活体遗产已成为国际关注的热点。对水井的保护已经成为侗家人民的传统习俗,不仅凝聚着当地村落社会的心血,也是国家乃至世界应该关注的对象。石头作为文本载体由来已久,碑刻即是金石文献的一种,它和文书、族谱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这些碑刻的学术价值是提出新观点的重要依据[5]。侗家人民选择碑刻以记事,是记录乡村生活的宝贵资料,具有丰富的史料价值,值得学界高度关注。

三、水井碑刻的文化意蕴

对水井的记忆与意象,最初见于 《说文解字》,释 “井”为八家一井,象构韩形,这里的 “韩”是井栏、井垣之意,即水井周围的围栏[6]。充满智慧的先民们创造了水井,这是他们与自然界斗争的产物。水井的修建不仅与村落社会秩序的构建息息相关,而且蕴含着丰富的生态环境意识。

(一)水井与村落社会秩序的构建

水井作为一种典型的村落文化载体,在从江地区的村寨普遍存在。在修建水井时会树碑立约,在碑文下方会记录捐资人村寨、姓名、金额等具体信息。

杜赞奇提出 “权力的文化网络”是国家权力与地方—区域权力糅合的机制[7]。从 《功德不朽》碑文中,我们可看到,“是蚁我众协力在于上坎掘井,一辄而及泉也。我等众寨公议”,这是民众的力量。后文有银潭寨、高武寨,说明这并不是某一个群体的事务,而是几个村寨的共同事务,即 “公共事务”。在水井修建时全体村民共同参与,在传统村寨对水井的管理与维护中,村落所形成的乡规民约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 “民间习惯法”,在国家权力网络无法覆盖的地区,运用 “民间法”规范村落用水秩序,这是利用水井进行村落社会秩序的构建。通过对水井碑刻的解读,可了解水井在清代贵州侗族地区扮演的重要角色,它不仅在村落建构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而且成为村落社会的国家权力网络的交织点,影响着村落社会秩序的稳定[8]。

(二)水井与民间自然崇拜

人与水的关系如果从哲学的角度思考,即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对物质起反作用。那么,环境影响人的行为,人的行为反映意识。朴实的侗家人民学习利用水井缓解地表水资源缺乏的压力,在修建水井的同时注意对水资源的保护,这种环境保护意识充分地体现了他们对环境的认同感,这种环保意识是他们在不断地与自然做斗争的同时产生的。同时,将这种保护环境重要性的认同感进行提升,可成为该民族地区的一种普世性观念。这是人类在不断地调适自身的活动、行为,体现出人与环境、与自然关系实践活动的自觉性,包括环境认识观、环境价值观、环境伦理观、环境法治观等[9]。

水是生命之源。从远古时代起,水对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就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与火一样也能给人类带来难以抗拒的祸患和灾难,这种双重性使原始人对水产生了崇拜和敬畏的心理。水神崇拜、井神崇拜在中国少数民族中比较普遍。进入农业社会后,中国人对水神的崇拜便与祈求丰收结合在一起,从而形成了各种祈雨的信仰文化[10]。

在古代,由于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和知识的匮乏,人们几乎处在一种自然力的支配之下,侗家人民无法预知、抵抗、利用,自然力量时刻都能给人们带来幸福或苦难,对此,人们无法理解。由于长时间的集聚而形成了一种神秘的恐惧观念。天灾人祸的不可抗拒性使侗家人民相信万物有灵,认为自然界中的各种物类和自然现象都有神灵主宰,并影响着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故在他们的自然崇拜中蕴含着许多保护自然、保护水资源的生态观念,他们将自己身边密切相关的事物当做崇拜对象并进行保护[11]。山峰、土地、江河水、水井、大树等成为侗族人民的崇拜对象。

侗族人民认为水有水神,水可以给人们带来财富,也可以冲掉财富。人们在选择修建屋宇时会考虑有水的地方,依山傍水,依山得山财,依水得水财。逢年过节,人们总是要到水边烧香化纸敬水神,祈求水神保佑,不遇灾年。如临近的侗族聚居地有这样一则碑文,文云:“盖闻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吾人立斯长斯,朝夕饕鬄之用,莫外乎水。况烹饯敬神尤须洁净之水,不至渎职于神。此清泉所由重也,此水井所当修也。唯此清泉发自山麓之下,非谷非巷,位置宜人。其源既深,其凉震凌云,而试之何殊橘井,始即所清一六之水也耶。第以春秋交芳,泥沱大雨,潦水横流,污泥灌入,不堪烹饪敬神……姓字同山河并永矣。是为序。”[12]由此可以看出侗族人民对井神的尊敬与崇拜之情浓烈。

古往今来,人们对水井存在着深深的敬畏之情。“逢年过节,祭祀水井,村民多用豆腐之类素食,不用鸡鸭鱼肉等荤菜,这说明水井极为纯净、善良,犹如慈母一般,水井对于侗族人来说,从生到死都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13]水井文化,不仅反映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更是人类创造精神财富的历史见证。

侗家村寨中的水井,大部分是用石板镶嵌而成的,有石桶井、四合井、石牛井等。青石板铺成的路面非常干净。村中逢年过节,大家都会聚集在井边烧香供养,新年挑水先祭水井已经成为一种风俗习惯。祭祀的目的,其一是祈求长饮清净之泉,保佑家人平安;其二是希望井水源源不断。侗家人民非常注意水井的卫生,污染水井会受到大家的谴责,因为非道德之事必受惩罚[14]。

水井在侗家人民的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种重要性可从当地的民俗活动、民间祭祀中深刻地体会到。祭祀水井与祭祀井边的古树往往同时举行,意义类似,因为在有水井的地方,旁边必然会有参天古树保护着。侗族、苗族、布依族等民族,向来就有 “刻碑勒石”保护水井的风俗习惯。侗族被认为是水性民族的后裔,他们一刻也离不开水,永远和水为伴[15]。贵州侗族地区的人们,每逢佳节,祭祀活动少不了对水井的祭祀。侗家新娘嫁到婆家的第一件事是去井里挑水,祈求家庭和睦。

四、结语

人与自然资源之间的关系自古以来就是一场博弈,人与自然的矛盾随着人对自然资源的开发与破坏而日渐加剧,水井的出现是人与自然矛盾得到缓解的产物。这里通过对从江地区水井碑刻数量的统计,基本厘清了水井碑刻在此地区的分布情况;借助当地人民对水井碑刻的利用与保护方面所进行的历史解读,揭示了从江地区的侗族人民自古以来对水资源的利用与保护极为重视,爱护水井的意识已经成为当地的一种风俗习惯;透视从江侗族地区水井碑刻背后的文化意蕴,可了解到自然崇拜、民间信仰在当地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水神崇拜集中地体现了他们对水资源重要性的认识。总之,水井碑刻所体现的民间用水文化对地方小环境的保护问题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水井及水井碑刻作为水资源保护意识的承载者,背后透露着民族地区丰富的生态意识与民族文化风俗。

[1][8]管彦波.西南民族村域用水习惯与地方秩序的构建——以水文碑刻为考察的重点[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5).

[2]星球地图出版社.贵州省地图册[M].北京:星球地图出版社,2014:117.

[3]龙运光,李明文,龙彦合.独特的侗家水井与侗民族文化发展及群体防病意识的探讨[J].中国民族医药杂志,2004(1).

[4]巴娄.保护黎平井文化[N].中国文物报,2011-01-07(3).

[5]李斌,吴才茂,姜明.论明清以来清水江下游天柱地区碑刻的分类、内容与学术价值[J].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3).

[6][东汉]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106.

[7]胡英泽.水井碑刻里的近代山西乡村社会[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2).

[9]林移刚,刘志伟.乡规民约石刻视角下的民间环境意识——以西南地区为例[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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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佟宝山.西南少数民族传统文化中的生态环保观[J].辽宁大学学报,2007(6).

[12][14]《启蒙镇志》编纂委员会.启蒙镇志[M].昆明:昆明鹰达印刷有限公司,2013:870、211.

[13]吴正光.保护开发贵州井文化[N].贵州日报(读者天地),2009-03-09(11).

[15]吴浩.中国侗族村寨文化[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11.

[责任编辑:丹兴]

K877.42

A

1674-3652(2016)03-0034-05

2015-11-28

陈彤,女,贵州遵义人。主要从事中国社会史研究。

①第1-5块碑刻出自张子刚《从江石刻资料汇编》,《从江文史资料》第七辑,打印稿;第6块碑刻出自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志·名胜志》,贵州民族出版社,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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