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庆玲
客串记
很久没见林子了。
林子瘦削文弱,若不是身着警服,很难会将他和乘警联系在一起。认识林子是在一次旅途中。夜未央,风正急,列车呜呜前行,旅客们睡姿可掬。忽然一阵喧哗声传来,只见狭窄的过道上,正上演一部警匪片: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扭打在一起。高的是个西服男,矮的是名乘警。西服男剽悍,乘警敏捷,风声、尖叫声、孩子的哭喊声、杂沓的脚步声……车厢电影院般沸腾了。十几个回合后,乘警卖个破绽,一组旋风拳将西服男制服于地。
原来西服男是个在逃犯,这乘警便是林子,林子警校毕业没几年,像这样的警匪片,他每月都要演上几部。闲话下来,才知林子厉害,端的是个儒警,打得了好拳,写得了好文,尤其是难得的是,我俩单位竟然是邻居,他在车站头,我在车站尾,我和他的距离,只是一列火车的长度。
和林子熟了,就成了文友。有事没事,林子会来找我喝茶,白屋、素几、毛尖,青花瓷的茶盅,说不出的清雅干净……林子的话不多,只是一杯在握,细细把玩,好像要鉴定出茶叶的真伪。偶尔他也会说些出乘趣事:扒手和女乘客边套近乎边出手,大妈失窃哭天喊地后却发现钱仍藏在方便面袋里,萍水相逢的男女一见钟情成了情侣……见我大笑,林子也会笑,只是他的笑雾蒙蒙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末了,林子会幽幽地说:“我给你提供素材,要付费的呵……”
春运开始,林子更忙了,连电话都没打一个。
这天,我刚下班,林子就来找我。我倒上茶,林子几口喝完,放在几上。我很诧异,如此牛饮,林子以前是很不屑的,“今天怎么了?”只见林子眼睛放光,直视着我,急切地说:“来来,老孟,给你说个稀罕事……”
正月初一,林子出乘,刚下过雪,路不好走,又因为过年,车上人并不多,稀稀拉拉的。林子很郁闷,上班几年,他都是在车上度过的,虽说父母和女朋友支持他工作,从不说不什么,但打心眼里,林子觉得愧疚。尤其郁闷的是,据说今天领导有可能查岗,过节了,还让不让人安生?
牢骚归牢骚,工作却不能有丝毫马虎,林子比平日更认真地检查车厢。旅客因为滞留车上过年,大都显得很沮丧,不是睡觉就是低头玩手机,车厢内一片寂静,传说中要查岗的领导并没有出现。也是,大过年的,还下着雪,领导查岗或许只是说说,还真添乘给人添堵啊?关键是,领导也是人,谁愿意大过年往外跑呵?
太阳出来了。窗外的雪野一晃而过,一片晃眼的白,树枝却黝黑,黑与白对峙着,像太极八卦,又像一局无解的围棋,林子渐渐迷失在这黑白的世界里。半年来,林子一直很纠结:某文化公司的老总朋友要请他出山——保镖兼文化总监。待遇丰厚得不可言说。
说实话,林子受不了这个诱惑,他是文人,虽说文人清高,一提钱就俗,但房贷不能免俗,谈女朋友不能免俗,尤其是,在文化公司里,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写作了。但一旦真决定要走,林子又犹豫了:真的要离开乘警队吗,真的要背弃当初做警察的誓言吗?
“林子,这事,你可从来没向我提起过!”我打断林子,想不到这小子还挺沉得住气。林子脸一红,打了个哈哈,却话锋一转,继续说起稀罕事来:
正当林子百无聊赖的时候,两名旅客却走了过来,边走边理论,嚷着要报警。两人年纪不相上下,一胖一瘦,都四十多岁,风度挺优雅。胖子先向林子诉说瘦子的不是,说是在车站排队上车时瘦子挤坏了他的眼镜;瘦子也不甘示弱,说胖子不等他道歉,先推搡了他几下,现在腰还直不起来。胖子瞪着瘦子,瘦子也睨着胖子,一时,两个人处于胶着状态,车厢里顿时热闹起来。睡觉的旅客们睁开了眼,玩手机的也停止了刷屏,身子坐直了,眼睛却使劲往这边勾。
林子从上到下打量着这俩哥们,“都四十大几了,火气还这么大?来来来,先坐下,消消气。”一胖一瘦听话坐下来,却还是呼呼喘着气。林子心里苦笑了下,乘警这工作真是高大上呵,要身如金刚制得了罪犯,要舌灿莲花说得动好汉。这不,鸡毛蒜皮点事,也要闹到乘警这来!幸好过年,乘客不多,否则,这种小事,够他解决的!
林子查票查证,一边做笔录,一边继续劝。一胖一瘦气消了不少,却谁也不肯让步。因为案发地点为上一车站,林子便告诉他们,若真要立案,就得在下站下车,返回案发车站接受调查,费时费力,大过年的,为了这点破事,值得吗?
一胖一瘦目光粘着了下,又马上分开了。但或许是要面子,他们的目光立刻又坚定起来。胖子先拿起笔录,仔细看了看。瘦子不甘示弱,也拿来过目。此时,列车已经快到站了。
林子最后一次劝解:“家和万事兴,出门靠朋友,听二位口音大概还是老乡吧,何苦呢,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得饶人处且饶人吧。”看着一胖一瘦收拾行礼准备下车,林子内心长叹了口气,这桩案看来立定了,任凭自己再劝,也无济于事。
看着林子失望的样子,一胖一瘦忽然相视笑了起来。这回轮到林子发懵了:这演的是哪出呵,明明刚才还金刚怒目,现在却握手言欢,是自己口才太给力了,还是哪个影视公司在拍戏,把自己当成了免费道具?不对,他们明明要下车啊!要回去打官司还这么高兴,是自己看错了还是两人受刺激了?
见林子疑惑的样子,胖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瘦子则指着胖子向林子介绍:“林子同志,这是局公安处的王处长,今天添乘,想了解下值乘情况,便客串了一把旅客,权当是自娱演个小品,事前没通知你,还请见谅。”
这回轮到林子惊诧了。原来领导真的在车上,而且一直在自己的身边。他忙回忆了下刚才的细节,看有没有出差错,却见王处长正向他敬礼:“林子同志,听说你是支老练的笔杆子,想不到业务也这么过硬,过年了,向你和坚守在岗位上的同志们拜个年,向旅客们拜个年。”话音未落,车厢里顿时掌声一片。
说到这儿,林子停住了,他端起一杯茶,像往常一样,慢慢地品起来。
“后来呢?”这回轮到我着急了。这林子,怎么也学会了卖关子,关键时刻大喘气呢!
林子呷了口茶,微笑着说:“你猜。”
“没有后来。”
我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尾。
林子照样在乘警队上班,照样空闲时写文章,照样,隔段时间就陪我喝茶。只是,再没听他提起文化公司的事。前两天,林子来找我,给我看一幅从朋友处讨来的大字:客串。浅黄洒金的质地,泼墨如洗的笔意,赫赫然有林下风。看着看着,我和林子忽然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端起了茶杯。
永远的曼陀罗
林子是供电段一名普通职工,她温婉、知性、优雅,上班一身制服,下班一袭水墨旗袍,一件中式大衣,和儒雅挺拔西装革履的爱人双栖双飞,那些年,在幸福大院,是羡煞一帮老少娘们的。
林子家境好,家教也好,绝对的书香门第。夫贤子孝,爱人是大学老师,孩子出国留学。夫妻闲来无事,都爱看书,林子看文学,爱人看专业书。夏日的午后,落地窗前,书桌上,一盆绿萝葳蕤地开着,风一吹,枝条竟摩挲起书本来了,林子放下书,隔一张桌子,和爱人相视而笑。闲来无事,林子也学李清照,和爱人赌书,比赛谁记性好。爱人是工科男,文学当然比不过林子,便拿出电学杀手锏,林子就服输了。她虽是配电工,但哪有爱人的道行深?
晚上8点钟,电话铃会准时地响起,那是大洋彼岸的儿子,回报学习情况了。爱人和孩子简单聊几句,便把话筒递给林子,林子叮咛着儿子,看的却是爱人,儿子多像爱人年轻的时候呵。爱人宽阔的肩膀,孩子有力的翅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那些日子,林子的眼里满是春风。
可有一天,春风料峭,林子的天忽然塌了——爱人突发脑梗。爱人病倒后,林子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无助。以前凡事都有爱人打点,上班之余,她只做做家务、看看书,完全是一个幸福的小女人。但现在,林子不得不变成了女汉子:上班,跑医院陪护爱人,还要瞒住孩子,孩子打电话来,只推说爸爸出差了。
先后转了几家医院,化验、检查、无止境的重复治疗,但爱人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看着往昔生龙活虎的爱人被疾病囚于床上,悲伤、绝望、无助感像潮水袭来,林子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冲到沙滩的鱼,只能任听命运摆布。
有一天,林子从镜中看到了陌生的自己:憔悴、衰老、忧伤……这是曾经的自己吗?又看看病塌上的爱人:双目深陷、失语、忧郁……那个优雅知性的女人,那个儒雅英挺的男人被岁月流放到哪去了?看着看着,林子泪水夺眶而出,这是爱人生病以来她第一次流泪,不过,她发誓,这也将是最后一次泪水。
林子重新穿起了旗袍,还化了淡妆,给爱人理了发,买了白衬衣。给爱人费劲地穿好衣服,两人自拍了一张容光焕发的合影,传到朋友圈里,林子才发觉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
两年后……
下午时光,林子沏了两杯茶,扶爱人坐到落地窗前,茶几上,两本书被风摩挲得沙沙响,一支绿萝竟然摇曳着挤过来。林子呷了口茶,把书递给了爱人。爱人的手哆嗦着,想接却接不住,书翻了个跟头掉了下去。林子把书捡起来,重新递给了爱人。这回,爱人怕接不住,干脆把书抱在怀里。
林子拿起了另一本书,给爱人读起来:“d、i、an,电……闪电,供电,电力……”那是一本小学一年级课本。脑梗不仅夺走了爱人的健康,还夺走了他的话语和记忆——曾经的大学教授如今被困在疾病的果壳里。
长时间的康复训练,爱人的病终于有了起色——能够交流了,虽然经常辞不达意;能够走路了,虽然走姿欠美观;能和自己一道阅读了,虽然那只是小学生读物……但是,林子很满足了,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她孜孜以求的不正是这些吗,更何况儿子回国,见到的是康复期的爸爸,这就足够了。
儿子见到父亲,虽有准备,但心里还是一凛。在家的日子,他尽量多做家务,让妈妈多休息休息。一天,整理东西时,他无意中看到一个笔记本,上面画满了奇怪的图案:外圆内方,一层套着一层,再看标的日期,正是爸爸生病的日子。儿子不解,也不好问妈妈,就上网搜索。
网上说,这种方圆交替,围绕中心的图案叫做曼陀罗,是心理学家荣格命名的心理学名词:随意涂鸦曼陀罗图案,能让焦灼迷茫的人们重获得内心的安稳与平衡。
看着笔记本上形形色色的曼陀罗图案,儿子的眼泪流下来了。这时,林子在厨房里大声喊道:“儿子,该给你爸读书了!”儿子拭去眼泪,慌忙答应着。恍惚中,书本与绿箩,太阳和落地窗,父亲刚直的线条与母亲圆润的微笑,竟组成一幅幅绝妙的曼陀罗,在午后,飞旋着,闪耀着,像流年的记忆,像人生的旋律。
假面舞会
林子本不想参加同学会。世事沧桑,同学们都老得不像样,自己的生活又乏善可陈,没什么可炫的。与其热热闹闹祭青春,不如安安静静相忘于江湖。
但林子架不住同学的热情,还是去了。
刚进到酒店,林子就觉得自己来错了,这般金碧辉煌、灯红酒绿,与一袭白裙素净清雅的她非常不相宜。就在林子转身要走时,她看到了N。对,就是N,隔着二十年的时光,她一眼还能认出他来。N的变化不大,依然高大帅气,没了年少的青涩,却多了份中年的沉稳,唯一不变的,是眼里漾着坏坏的笑——这种笑杀伤力颇大,多年前,连安静的林子都受过伤。
N的眼里先是惊讶,后是惊喜,上前一把拉住林子的胳膊,寒暄几句,如一阵风,把她带到了大厅口。大厅里人头攒动,笑声闹声不绝于耳,林子挣脱N的手,找一个僻静地方坐了,边喝茶边看热闹。
这些打情骂俏的陌生男女,真是自己的同学吗?记忆是一面蒙尘的镜,林子摇摇头,竭力想擦拭干净。过了大概一刻钟,林子才回过神来,大致对上了号。
N不用说,油光满面大肚腩的胖子是B;满脸皱纹豪气依旧的女人是当年的团支部书记;雍容华贵派头十足的女人竟然是当年的小不点儿C……但D呢,那个所谓的倾国倾城的校花呢?
这时,林子看见N眯着眼,朝同学们努努嘴,向自己这边示意。
大厅里忽然安静了下来,男男女女盯着林子看,C大叫起来,林子,真的是你吗?这一声惊叫,让林子心里暖暖的。接着是B、团支部书记……拥抱、端详,再拥抱,再端详,林子本性淡然,有点招架不住了。
座位上依然端坐着一个胖女人,脸上挂着笑,眼里却有敌意,只矜持地向林子点点头,算是招呼。林子想这位大概是哪个同学带的家属吧?
酒宴开始了。N一如既往地是主持人。一恍惚,林子就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玉树临风的N和花枝招展的D形影不离,简直一对璧人,羡煞多少女同学。D自然得意,同时也有些微敌意。有次林子路过,D高跟鞋笃笃,目不斜视过去了,倒是N过意不去,和林子打了招呼。遗憾的是,这对璧人最后也没修成正果。
“喝个交杯酒。”有同学起哄道。N和胖女人相视而笑,端起了酒杯。林子有点诧异,这两人怎么会弄到一块?却听B嚷嚷:“亲爱的D,你可是我的梦中情人呵!”
这个胖女人是D!林子吃了一惊,怎么会!但又一想,还真是呢,虽然外貌变化大,但那矜持的任何时候都带有敌意的神情,的确是曾经所谓的校花。只是,校花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林子忽然有点同情起校花了。
“林子,你是怎样修炼的?”B闲不住,把矛头又对准了林子,“仙女范儿!”
“林子,你当年可是丑小鸭呵!”C依然快人快语。林子的心里有点不快,但马上就过去了,是呵,当年自己的确是邻家女孩一个,“我现在是丑老鸭呵!”林子自嘲道。
“哪里哪里,是气质美女呵。”N忙不迭道,并没有看到D愤愤不平的一瞥。
“年轻时候读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画像》,真希望有那样一张画像呵,替自己老去。”团支部书记感慨道,“林子,你是不是有这么一张,要不,你怎么逆生长呵?”
“是呵,林子,讲讲秘籍呗。”同学起哄道。
“不要取笑我嘛,”林子脸红了,“我哪有什么秘籍呵。”
但同学们不依不饶,要林子从实招来,林子无奈,只得投降:“哪里有什么秘籍呵,只是多读了点书而已。道林·格雷有两张脸,一张是生理脸,一张是代他老去的画像。我想这画像大概就是指心吧,心修好了相貌可能会变一点,古人说相由心生嘛。”
“修心怎么修呵,打坐参禅?”B调侃道。
“那太高级了。就是看看书,别让自己太八卦。”林子轻声细语道。林子说完,同学面面相觑,一片静寂。N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D,D的脸红了一下,想发作却又忍住了。
团支部书察言观色,打破了僵局,“我们都得向林子学习呵,多读书多美容,颜值爆表,人气爆棚。下次聚会,大家都得变脸呵。学不会的戴个假面来!”
“那不成了假面舞会了嘛。”同学们嘻嘻哈哈笑起来。
“择日不如撞日。坐高铁穿越旧时光,这老脸就算假面吧,兔八哥、狐狸姐,请……”B又开始饶舌起来。
大家哄堂大笑,林子也无声地笑了。
其实,除了林子,大家心里都清楚,同学会只是幌子,这酒局还真是个局。林子这几年过得不如意——下岗、多病、独身……大家有心要帮,但林子太敏感太自尊,一不留神反会弄巧成拙,商量一番,才想出这么个主意:众星捧月,让林子当回主角,找回自信。
“来,来,为假面舞会干杯。”
觥筹交错中,林子望望窗外,繁星如海,新月如帆,一片叶子跳着圆舞曲缓缓落下,一眨眼,竟是掩不住的秋意了,但林子心里却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