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永元
社会的平静和幸福往往成为人们检验人生的尺度。在那个特殊而又蛮荒的年月里,我们看到了荒唐而又无奈的一幕。然而,追求幸福追求美,是人们永远都不能泯灭的本性。围绕着几条鱼的命运,我们看到了震撼人心的一幕。无论天地怎样昏暗,社会如何荒谬,对于美的向往和追求,都会成为这个社会发展的不竭动力。而这样的追求和美好,常常催人泪下。
一
穿过发电厂那条并不算宽敞的街道,往右拐,就是抚云市闻名的集商业娱乐于一身的畅乐园了。这是经历了几个朝代的历史之地,因为它有着许多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虽然它算不上这座城里值得标榜的古迹,但是凭着它的复杂历史背景,也一度成为这座城市彰显民俗民风的地方。有一句顺口溜形容这个地方说得最形象:来到畅乐园,就将铺盖卖,新的换旧的,旧的换麻袋;窑子街,电影院,戏园子,当铺店,名家字画装外表,戏法耍给众人看。总之,这里是社会一个多棱角的哈哈镜,凭着这些社会千奇百怪的综合相,使当地的人们对这地方有几分爱,又有几分怕,但是,爱也好,怕也罢,这里的穷人富人却都离不开它。应该说这地方千奇百怪、杂乱无章、坑蒙拐骗,凡是这个社会能有的现象和弊端,人和人之间能有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它都实实在在地融合着、包容着,所以听许多老辈,尤其是有各种丰富经历的人讲,这块宝地有几分魔,魔在能把穷人富人黏乎在一起,好的坏的黏乎在一起,谁想甩掉谁都办不到。
有钱的人在家里吃喝腻歪了,要想找乐子,就得到这儿来;当然喽,你穷人要想活下去,男的女的都能派个用场。你有几分姿色的,可以进春巷馆;没什么姿色的,可以当下人;就算老的,只要腿脚利索的也行,当好老妈子照例有一碗饭吃;至于男的,只要有把力气,能吃苦,不进那些歪门邪道的地方,总能填饱肚皮的。所以在以往的那些年月,这地方从来就没消停过,总是起起落落,一段时间繁华了,又一段时间没落了,不要说天天上演八出戏,就是三百六十出戏,也都能在这里演绎得风风火火,有声有色。
后来解放了,用老百姓的话说,用今天的人们的眼光来看,那些脏玩意的东西一时间确实是销声匿迹了,可是,能让人喜乐的事情,还是离不开这个地方。电影院,戏院子,杂技院,饭馆子,茶馆,棋社,相面馆……还是五花八门地吸引着人们的眼球,整天还是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不仅老百姓光顾,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也往里掺和。更吸引人的一道风景是戏园子有当地的名角,这名角是拜过全国四大名生之一的马连良的,于是,就凭这块牌子,每年都会引来一些国内的大名角来这里折腾几天。这一切为谁张彩?还是离不开欢畅园。总之,有了这个欢畅园,这里的老老少少就能津津乐道地享受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所以欢畅园和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的老百姓,真的是扯不断,理还乱,谁也离不开谁了。
可是有一天,就像上苍突然间给人间飞来的一道横祸,就因为这场文化大革命,仿佛一夜之间就把这地方连根拔了。电影封门了,戏院子散摊子了,几家有特色的饭馆,也是不死不活的。更惨的还是早年被吹嘘的叮当山响的那几个京剧名角儿的大弟子,被劈头盖脸地折腾几个月后,带着遍体的鳞伤,都去当下人,干些比如像扫厕所这种最脏累的活计了。这个时候,你如果问当地人,这欢畅园如今最干净、最整洁的地方是哪里,他们肯定会异口同声地告诉你,是厕所!
按照当时革命公式推理,被集中火力横扫的地方,应该是最干干净净的了,可是,你说怪不,到了1967年的夏天,不几天的工夫,上苍又一次施展魔法,这地方突然间回光返照,一股脑地热闹了起来。俗话说得好,天时地利人和,一个城市要发达,要成功,这三大要素缺一不可。而在当时,欢畅园真的就具备了这三大要素。靠东边那是家发电厂,有一方造反派在这里驻扎;靠北,那是通向市里繁华区的,和政府机关紧挨着,又是另一方造反派的天下;而最醒目的是西边,靠近一座露天煤矿,茫茫苍苍地向西伸延着,这里是矿工们的天地。衔接这三方天地的,恰恰就是欢畅园。也就是说,欢畅园是这三处地方的交界点。三方天地,驻扎着三方造反的人马,这在当时全国也是少有的独特风光。更有趣的是,三方人马打打闹闹,争争吵吵,集聚的各种恩怨,只要到了这地方,仿佛都会冷却下来。此时,欢畅园出奇的热闹,却不是因为三派在这里,而是悄然兴起的热带鱼粉墨登场,一下子吸引了全市人的眼球。
自然,谁也不曾想到这里的鱼市和三派组织的武装对峙,直接影响到的竟然是我们家里的生活。打个形象的比喻,三派的武装对峙,把我们本来很小的生存空间,突然挤压得透不过气来。可是因为鱼市,一个传奇般的应运而起的生存空间,给我们带来了充满梦想的希望空间。
爸爸是推带车的,用老百姓的话说是拉脚的,在这里也算是最下等的工作。那个年月,由于受到政治诬陷,一个当年干得很红火的一家工厂的营销主任,被贬入了拉带车的行列,而且是这个城市凤毛麟角那种个体的运输专业户。按理,全市形成了武斗的格局,对于那些国营和大集体企业的工人似乎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因为,猫在家里或参加武斗,工资是分文不少的。可是,爸爸就不行了,一天揽不到拉脚的活,就意味着一天得不到钱,要知道全家老少八口人,全仰仗这个车轱辘转呢。整个的夏季,全市这种武装格局的局面已经形成,受到这种格局影响的,最严重的恐怕就是我们家里。好在这些日子,鱼市的兴起,让欢畅园一下子成了三派武斗的缓冲地,每天找点拉脚的零碎活还是没有多大难处的。不过,随着鱼市的兴起,一时间名气搞得太大,反倒招来许多麻烦,哪个派在武斗中受了损失,遭受了挫折,肯定就会拿欢畅园这个鱼市撒气,于是繁华之中的一顿风扫残云就会让鱼市死上几天,而随之,又像是凤凰涅槃似的,那些五花八门的热带鱼和千奇百怪的各式鱼缸就会在硝烟烈火中,变着法地在鱼市里应运而生。每逢这时候,我帮爸爸推着带车,要穿过鱼市已相当困难。但是,人就是这么怪,往家走的路上,我宁可绕几个弯儿,也要穿过这个鱼市,看各式各样的热带鱼,花枝招展、争奇斗艳地呈现在各种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面前,不知道怎么回事,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也许被热爱着的生命,太需要有一种被别人所爱的感觉吧。就这样,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这里的学问大着呢,不仅有各式的鱼缸摆着呢,还有捧在手里的,贴在肚皮外的,也不知道是谁立下的规矩,凡捧在手里的,几乎都是那种各式各样的棒槌样的小罐头瓶子改装的。在那罐头瓶里,有单放的什么大众货的黑玛丽、红玛丽,还有大批的彩霞、斑马,它们在瓶里上下翻腾着,在每一个贩卖者的手里把玩着,夸张地显摆着,招惹着一波又一波的人,争相围观,长时间里,偶尔会引起一阵骚动,甚至会引起争执吵架。主要的原因还是好奇,不外乎是那人手上亮出的是些特别名贵的品种,所以才引得观赏人的争论不止。谁也说不准,这年头怎么忽然就让热带鱼作起了妖。
那些天,这妖风已经在我们的楼里不可遏制地弥漫起来,楼里的上百户人家,都像中了邪似的,男女老少不知道从哪来的那么股劲儿,几乎家家都在忙着打鱼缸,人人忙着搞热带鱼,就像当时结婚男方要准备好手表、自行车、收音机和缝纫机的四大件一样,如今,家家都争着要有一缸子热带鱼。据说,在这座城市,上讲究的人家,把备一缸子热带鱼列为结婚中必备的不能缺少的一大件了,算是五大件了。这种说法可绝不是玄乎的话。这几天,我们家的邻居大小子刘四据说搞上了对象,人家首先提出,凭你们在欢畅园周围住着,搞一缸热带鱼总不是问题吧,到时候,也让娘家人风光风光。为这个,人家姑娘还真的答应了刘四,提前睡上了,这刘四,可是感恩戴德的,回到家里,整天张罗着要搞点金贵的热带鱼,也好在媳妇面前,娘家人面前露露脸,于是什么红箭、蓝箭、彩霞、金星、黑玛丽,他搞的都是上乘品种。可是人家姑娘是个行家,看了这东西还是撇了嘴,说:“这些品种再好,也是大众货色,我跟了你一回,总得搞点与众不同的品种吧。”姑娘还挺内行的,眼下最讲究的行家都搞虎皮平平,市里人都认这个。
刘四是个明白人,这种鱼确实金贵,但是,物以稀为贵,就是这种鱼,全世界也就中国有,全中国也就咱们省有,全省也就只有一家,临江的东安市产,能流入到这座城市,都是靠着那些有身份的造反派,互相串换来的,据说,在东安这座城市,能曝出这种鱼的只有一两家,早都被当地的造反派监控起来,由于把这种鱼的名声搞大了,各地的造反派都纷纷干预,许多市已经将那些养鱼户连锅端了,有的还被专了政,但是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尽管市场上被造反派反复清剿,这种鱼还是在市场上不断出现,而且身价越来越高。看着刘四一天到晚让虎皮平平搞得神魂颠倒,我就不解地问他:“这鱼就这么值得你动心思,难道就没有比这鱼更金贵的?”
“有的是!”刘四他瞪着眼睛气哼哼地冲着我:“你那未过门的嫂子和他们家的那档人,能知道虎皮平平就很有身份了。其实,名贵的、金贵的热带鱼还有好多,这就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没听说吧,有一种叫霓虹灯的热带鱼,那鱼神了,夜晚,屋里不点灯,可是把它放在鱼缸里,就能发出光来,一条鱼就是一个小灯泡儿,要是十几条鱼放在一个鱼缸里,那又是一番什么景象,该多漂亮!我告诉你,搂着你嫂子一看,能美死她!”我被他说得云山雾罩的,正发呆呢,他使劲拍了我一下,说道:“比它更神的还有,有一种叫五彩燕的,据说,以前,国家领导人才够资格养的,你听这名字,整个一条鱼就是一幅画,而且是五颜十色的。”说着,他突然异常神秘地凑到我耳边上说:“你没听说吧,前不久,有个跟中央文革有来往的大人物,给在这里的亲戚搞来了几只五彩燕,人家可是从南方大城市广州搞来的,听说,为了取这条鱼,坐着飞机去的广州。”
听刘四说到这里,我一下子激动起来了,在我心中始终对热带鱼没什么特殊的喜欢,也并不羡慕谁家有什么五彩燕,我倒是羡慕那年头为取几只五彩燕能坐趟飞机。刘四听我这一说,脑袋晃得像个拨浪鼓:“你知道那几只五彩燕来这里的经历吗?简直能他妈的编一本大书了。你就看这手续,要做这趟飞机,先是必须有省一级的军管会出示介绍信,就这张介绍信你没有大的门头儿,压根就开不出来。有了这张证明你才能买到飞机票,在飞机上那也不能随便说话,你起码得装个样子,起码像个造反派的大头头,或者是没啥问题的大领导,当然了,上了飞机就意味着这个取鱼的问题不大了,关键是那边得有接洽的人,能让你去取彩燕的人是什么人,那腰得他妈老粗了,上飞机也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到的,你没听说吗,怎么头晕都不怕,因为上了飞机还有服务员,她给你发糖,飞机上那糖你肯定都没见过,最起码也得是上海的大白兔奶糖。那奶糖才有嚼头呢,你要呕吐都不用准备手绢,脚下一低头就有了钮,你用脚一踩,左脚右脚都行,脚下就出现一个痰盂,吐完了脚一抬,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你下了飞机,人家早就告诉你,在哪个位置等着呢,这时,一个固定的兜子递到你的眼前,不等你说话,人家将兜子的拉锁一打开,嗬,一个特制的像雪花膏瓶子的缸子,盖得严实实的,只见,透明的缸子,一下露出了一大下子像宝贝钻石似的,一颗颗地来回在瓶子里翻动的小鱼,那肯定就是五彩燕了。你以为这东西是广州产的呀!根本不是!就是有,也早他妈让掌权的给鼓捣没了。如今能在咱们鱼市露面的,那也是从挨着南方很近的国家偷偷摸摸走私来的。据说,那些国家叫东南亚、泰国、锡兰、马兰西亚什么的,那些地方华侨多,都是有钱的,净养那些金贵的东西。多了就往咱这边偷着倒腾,你知道倒腾过来那个小东西有多大吗?”他看我又要摇头,笑着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下,“顶大也就是我小指盖那么大吧,你别看它小,值钱着呢,在那里上货,少说也得一巴掌一条。”
我惊异地问:“五元?”“放着你的五元吧,那是五十元一条,还得往便宜上说。”我马上接过话茬说:“这不赶上买金豆子了吗?”刘四并不接我的话茬,继续说道:“不过原先不这么贵,是因为东南亚那地方不是也搞马列主义了吗!也有造反派了,还有的去山林里打游击了,对富人养这玩意特别仇恨,把搞这玩意看作是仅次于倒卖大烟了,千折腾万折腾地到了广州,十有八九都死了,所以价就涨上来了。你说能到广州拿这些东西的人,你想想吧,那门子该有多硬!前不久,就听说也能有个百八十条五彩燕吧,不知道通过什么门子,来到咱们这个城市了,不过能不能在咱们这个鱼市露头,那还得两说子呢!”
他说这这话时,仿佛那个拎着五彩燕的人就在他的眼前,然后若有所思地说:“至于人家从广州回来就不用他管了,暗地有保护着的,百分之百的安全。不过,咱们这个鱼市,就是这么个秃脑袋上明摆着的虱子,不在这里露面,能在哪里露面呀?要是我能弄到这么一对,你嫂子她娘家,能用八台大轿抬着我到她家相亲,她的妹妹不也得搭给我呀!”说着他就哈哈大笑起来,那种得意的神情让我对五彩燕平添了几分的向往。
二
那天一大早,我跟爸爸推着一车的豆饼,给市里的公园送去。这趟活还是费了好大劲儿,让好心的邻居给联系的。如今这城市里三派分立,不但老百姓倒霉,公园里的动物们也跟着遭了罪。公园里的一派,在自己的园子里,像守着一个独立的山头,不出几百米远就被另一派武装围住了,所以进到里面的车辆都要严格地检查,连我们拉去的豆饼都被围据点的造反派的人问了又问,查了又查,确信这豆饼是给动物吃的,这才放了关。进到动物园里以往被视作画廊的地方,我突然发现,一排足有2米来高的被空置的大鱼缸挺凄冷地呆在那里,我好奇地问公园里的工作人员:“这不是用来养热带鱼的吗?”那个人苦笑了一声说:“资产阶级的东西,早就不知道让造反派们弄到哪个天边外国去了。”我心里不知道怎么加速跳了几下,赶忙问了句:“你说当初这里养的都是些什么热带鱼?”那工作人员回答说:“说了你恐怕也不知道。”我脱口而出:“那也不一定,这么好的地方和鱼缸,肯定不会养像黑玛丽、红玛丽、彩霞、红箭、虎皮平平这类的鱼吧?”那工作人员笑了,看我说得在行,点头道:“那是。光这鱼缸的费用,养这些鱼也不值得啊。”我来了劲头,很认真地问道:“在咱这地界,那你认为这里养什么样的热带鱼最值钱呀?”那工作人员沉思了一下:“看来你还小,没经常来公园,咱这公园,虽然不大,但名声不小,还真跟养热带鱼有点关系呢,住在这城市的老人们都知道,咱这公园里最值得称道的就是当年养了几对五彩燕,那是家乡的华侨归国后带回来的,在这里不但养活了,还曝出了一窝,在全省都是有牛吹的了。”
又是五彩燕!我突然想到刘四说的那番话,一群金贵的五彩燕在我满脑子里游动着,爸爸就说:“那玩意看养在谁的手里,给我一个子都不值,咱们一天饭都吃不上,谁有心思养它,你别说,人家造反派把这东西当资产阶级批判还真是这码事。”
我一听这话,用眼睛使劲盯了爸一眼,这不给人家封口吗。果然,那工作人员一听我爸爸这么说,就笑呵呵地不说什么了。
不管怎么说,这趟活干得比较顺当,我和爸爸都很高兴,毕竟一天吃饭的钱挣出来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让父亲坐在车上,我麻利地把独轮车插到那个衔接带车的连杆上,于是两只轮子的带车变成了三个轮子。我跳上独轮车的座上,两腿拼命地蹬着轮子,飞快地往家跑,我一门心思想提前赶回去,是想在鱼市还没热闹起来的时候,让车子能顺利通过。可是,让我意外的是,当带车要接近鱼市的时候,眼前一幕很凄惨的景象扑面而来,耳边零星的枪声在鱼市的半空响起,刚刚被砸过的鱼市,许多玻璃缸还七歪八斜地倒在路两旁,衬着闪落在一地的鱼草,让人感到十分揪心。今天的鱼市被砸得好早啊。我不知道突然间哪来的一股劲头儿,继续蹬着车轮,没有拐弯绕过鱼市的意思,看着我的车子直往鱼市里奔,好心的邻居喊了一声:“你可别往那里走了,还是绕过去吧,你没看里面还没砸完吗?”他的喊声刚落,前面果然就传来了“啾啾”的子弹声,只听有人哭喊着:“那可是我们花大钱买的呀!”没人回答这样的哭喊声,只看见那前头一排摩托车,总有七八辆吧,骑摩托车的人腰间都别着二十响的驳壳枪,像当年电影里描写的解放战争的场面,恐怖之中又让人感到几分不合时宜的滑稽,不管怎么说,枪杆子这东西吓人,随着又一阵砰砰的声响,前头许多鱼缸被击穿了。瞬间,街面上又蹦跳出许多热带鱼来,随之,一地的积水上飘起五颜六色的鱼,分明在地上受着煎熬。我的心一阵发紧,手上推着车子,竟然一点都迈不动脚步了,究竟为什么这样,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恰在这时,只见那七八个骑摩托车的造反派,掉头又往回折,折到路口处又是一个急转弯,那摩托车轮擦着柏油路面溅出一溜火花。这时,只见那个脑袋挺大,戴着个大墨镜的,看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一定是个为首的头头,他头一拧,两只脚踏在地上,对身后的人说:“给我盯紧了,咱有内线,这小子准要在鱼市露头的。”他的话音刚落,不知谁喊了一句:“大联合那边儿也出来人了。呀,是开着大解放车来的。”就有他身边的人附和道,“车上还架了挺机关枪。”
那挺牛的头头听到这些,心里就怯了几分,声音就有点变色地说道:“是谁他妈报的信,抓住了给他妈放血,撤!”于是这七八个骑摩托车的冲着还没来得及打碎的鱼缸,乒乒乓乓的又是几串子弹,然后,掉转车头,扬长而去。
不大的工夫,两辆大解放,车上真的架着机枪,三折两拐地开到了鱼市。闯进鱼市的车轮还没停稳,立马就跳下来有十几个彪形大汉,将那些还来不及收拾起来的热带鱼缸,三下五除二地就抬上了车,这时,看着远去的摩托车,就有人喊,“往前追那帮王八蛋哪。”随着这一声呼喊,两辆大解放,又像旋风一般地驶离了鱼市。
这一幕让我看得心惊肉跳。大多数的人都已经远去,我突然觉得心情有点沉重起来,父亲的脸上早已消失了因为今天活干得痛快而流露出来的几分兴致。不过,这帮瘟神走了,鱼市自然就安全了。我们回家的路也用不着再七折八拐了。在鱼市里穿行,眼前是一片狼藉,我心想,这帮小子可找了一个练枪法的好靶场,只打得那些鱼缸和鱼瓶丢了满地,地上还有许多大鱼被车轮碾死的痕迹,让人看了揪心。我推着车子,尽量捡那些干净的路面走,没走几步,我突然发现前面,在紧挨着马路牙子的地方,有一堆,足有几十条小鱼上下蹦跳,由于那里地势相对比较低,涌过来的水相对消失得慢些,所以这些小鱼还活着,我知道那种蹦跳是强烈的求生欲望啊,只见那鱼在阳光下一闪一烁,让人看了心里难受。我赶忙停下车,蹲下身来,下意识地要帮鱼一把,父亲也看到这种场面,他看见我要用手去抓那跳起的小生灵,立刻提醒我说:“这东西娇贵,不能用手抓,要伏下身子用嘴把它们含起来。”
就在我伏下身子的时候,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一堆,现在就剩下几条能在路面上扑腾了,细瞅瞅这几条小鱼也只有黄豆那么大小,再晚一点恐怕也蹦不起来了。我赶忙趴了下去,那姿势简直就是个嘴啃泥,当嘴唇挨着脏兮兮的泥土,一股腥臭之气让我突然间要呕吐起来,可是,看到那几条小鱼可怜的样子,我毫不犹豫地张大嘴,然后小心翼翼把它们吸进了嘴里,最先触到的鼻头,令我感到一阵酸痛,那股腥臭气不依不饶进到我的嘴里,直往我嗓子眼儿里钻,爸爸这时突然喊了句,你可得挺住,千万别吐出来,我这时感觉到有两条鱼在我的舌头间不停动弹,爸爸的这句话真的就提醒了我,我强忍着把嗓子眼儿里返上来的东西,生拉拉地给压了下去。也许,正在这关键时刻,我和父亲同时想到了绑在车把上的那把铝水壶,谢天谢地,由于这次活路程短,干得也挺顺利,那壶里的水还没来得及喝呢!但水肯定已经凉了。果然,不等我示意爸爸,只见他麻利地将那个水壶从车把上解了下来,然后利索地打开壶盖,递到我的嘴下,我就势一弯腰,嘴冲着壶口,如释重负地将鱼和含在嘴里的泥土都吐了进去,这一刻,凭着我的直觉,含在我嘴里的鱼肯定会得救了。这时爸爸提醒我说,“前边有水龙头,把嘴涮一涮。”不等父亲话音落地,我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不过,这一吐,丝毫也没有痛苦的感觉,只觉得心里坦荡荡的。
三
我前脚踏进家门,邻居的刘四就跟了进来,近来他要结婚,似乎跟邻居走得更加频繁了。他进到我屋里挺神秘地说:“你今天看到砸鱼市了吧?”我说:“正赶上,有两拨人正赶到一起,要是火拼起来更热闹了。”他一听这话,立刻凑到我的耳边挺神秘地说:“我告诉你,今天这事,可不是简单地砸鱼市!我前天不是跟你说了吗,这几派人都是冲着五彩燕去的.要不,干什么下这么大的力气!”我说:“一个五彩燕能有那么大的魅力?”
“亏你这小子还是红卫兵,脑袋里缺根阶级斗争弦,你没看到吗?这阵子自打兴起了养热带鱼,谁还有心思参加文化大革命了,上头都急了,这不,各派都来抓了,那小子为什么从广州倒买热带鱼呀,哎,你又不想想,那东南亚怎么总往咱这边向特务撒传单似的渗透最金贵的五彩燕呀,那也是颠覆我们红色政权的一种手段。”
我笑了:“你这不是硬上纲上线吗?那你还盼着往嫂子娘家送对虎皮平平干什么?”
“咳,这话你就问着了,咱不还是觉悟问题吗?再说了,你嫂子让我搞得怀上了,我再不表示一下,你嫂子在娘家还有地位吗?话又说回来,我如果觉悟那么高,我不也当上一派头头了吗?你刚才从鱼市过来,没趁机捡两条好鱼啊?”
经他这一说,我才想起刚才曾经用嘴吸上的几条鱼,再一想不能在他面前显摆,万一,狗屁都不如的小鱼浆子,那还不成他饭后垫嘴的笑柄呀!于是,我不冷不热地说:“那节骨眼儿上,躲都来不及呢,还敢往上沾腥气呀。”
“不怕,那回我也跟着跑进去了,那小子一枪撂倒的那个大鱼缸,玻璃足有十个米毛厚,大小也得是500乘700的,里面一大堆,全是三四寸长的红玛丽、红箭,那可是连鱼的下巴壳都没有一点杂色的红玛丽呀,有的甚至连眼睛都血红色,那也是从南方捣腾过来的,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让造反派知道了,还没卖出去一条,就被堵个正着,咳,全砸在那里了。”
我知道,这刘四有时一高兴说起话来就吹得无边无沿。他要是真有那么大的胆量,搞得那么大的鱼,半个抚云市早就传遍了。这阵子我恨不得让他马上回家,就揶揄地说:“那宝贝早就给了你未来的老丈母娘家了吧?”刘四就知道我是在嘲弄他,立刻脸有点红了说:“这回可没,是送给我一个远房侄子了,人家现在牛B大了,省一级造反派的二把手,出门都坐伏尔加了。”说着冲我爸爸说:“大叔我就不进屋了。等有好鱼,我真的给你送两条来。”
爸爸这时候也惦记着水壶里的那几条鱼,待刘四一走,就说:“还不如让他看看鱼,费了那么大劲,是几条什么鱼呀?真难为你了,你也真虎,我让你趴地下你就趴呀,眼前你没瞅那是臭水沟,再往前挪那么一小步,那鱼都得掉进水沟里。”
这时我才想起,刘四前几天家里也换了鱼缸,那自然也是从公共汽车上抠下了来的五个米毛的玻璃,再用从工厂对付来的角铁求人打造的框架。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忽然间会发现一个挺奇怪的现象,由于养殖热带鱼成了风气,这些日子三派的武装明显减少了。就拿我们这个大杂院来说,过去总是有几个年轻人,参加了各自的组织,这次回来后可都消停了不少。就说我们对门老方家的大小子,上回屁股上不知道让人家扎了多少刀,自然他往别人的屁股上也没少扎,有一阵子,回来时,趴在炕上老实了足有半个月,这次突然对养热带鱼迷恋起来了。自然少不了有时候也到鱼市讹诈人家的,即使是这样,也总比那些光天化日之下明抢的好。这次也许因为养热带鱼,也在同事们家露了面,熟悉他家情况的人都说:“这孩子没赶上好时候,再加上老方太太把他娇惯的。”老方太太大概仗着自己是军属,因此在这个院子里就有点装大象的感觉。什么事儿都愿说上几句,偏偏儿子不给她争气,不是他打人家,就是人家打他,常常半夜忽然就来了一群人,敲开她家的门,抓住了就是半死地削,抓不着也就算是捡着了。老方太太从此觉得脸上挺没光的,自然,也就对左邻右舍客气起来了。因为这里是京剧院的宿舍,那些老戏园子的人,在历史上谁还没有点儿“龌龊”呀,跟军属出身的老方太太比起来,自然也就矮半截,因此,老方太太不找事,谁还同她争什么高下。倒是刘四他爸,在这院子里这些老人中,历史还算清白。在影院工作,又是一份正经八百的身份。所以,内心里就有点底气。一走近他家门口,就会将脖子梗梗起来,有时还念念有词地吼上几嗓子:“操,咱让大伙儿看看谁怕谁,咱也是根红苗正的人家,平日里不就是爱喝两口黄汤子呗!”其实,老刘头有点草木皆兵了,自从方家的大儿子几次让人揍了,老方太太脸上逼人的气势比以往收敛多了,对老刘头她早就不敢没事找茬了,因此在众人的眼里,老刘头犯不上总和老方太太较真。不过,时间长了,对老刘头儿的较真,老方太太还真有点发怵,每逢遇到这种情况,老方太太总习惯地望着他的背影,冲着对面我妈妈说上几句:“你说老刘头这人,谁又惹着他,骚着他了。一见了我,总是没完没了地冲我来,真活活一头倔驴。”我妈挺会调和,总是慢声细语地说道:“大姐,你也别太在意,都是一个楼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差啥呀,你就多担待点吧。”
不过,因为刘四同我们家走地近点,我妈从内心里是很烦老方太太的,背地里一提到老方太太,总会说上几句:“老方太太太能笑话人,笑来笑去,把自己笑了。她那儿子,太不给他争气,别说是军属,就是烈属,开国元老遇着这样不争气的,又能怎样?”
话是这样说的,妈妈总还是冲着她说了不少抚慰的好话,夸她的姑娘长得有样,穿上军装,真带劲呀,又夸女婿,像个大首长,其实,我妈就看过一回她姑娘两口子回来过,说不定连脸都没瞅清楚哩!我爸这时就挖苦我妈说:“你跟她嘴用不着那么甜,再甜人家也不会送你个馒头。”妈妈自然就要回敬一句:“像你,左邻右舍地住着,还天天鸡斗眼似的呀,快眯着你的吧。”
这时刘四正从家门出来,对面的方老太太就两眼眯缝着上了:“你们也搞起热带鱼了呀?”我最不爱听这老太太讲话,一讲话就咬人,开始别人家养鱼,她总溜缝儿:“呀,这东西,可不应该呀,扫四旧才过了几天啊,就把这玩意养起来了。再养,咱这院子还不得家家挨砸呀。”可是等他儿子从鱼市搞回了鱼,明目张胆地也将公共汽车的大玻璃搞回家,做起了大鱼缸,她就没这样的嗑了,谁要是唠起养热带鱼的磕,她总是挂着一脸得意:“俺们家那鱼,那死小子,净搞绝活儿,带燕尾的黑玛丽那绝对是纯种的,前不久给姑娘的首长送去一对,把那个首长夫人喜欢的,就差没蹦高了。”这话一落地,还得说一旁刘四他爸呛得有水平,此时他两眼冲着老方太太一拔愣:“你家的东西那感情都是稀罕种,没听有人说吗,生的虱子都双眼皮,炕席底下的臭虫都有双酒窝。”说的几个邻居忍不住就笑。老方太太的耳朵尖着呢,可是这时候,她那表情,在告诉人们,刘四他爸的话,她是一个字都没听见。可是今天,她在我们家周围有意识地谈养热带鱼,这说明,她肯定听到我们家有热带鱼的风声了,自然,也就不能不闻不问了。
我知道,这件事,要是不让老方太太明白个究竟,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我没好气地冲着爸爸说:“爸,你快把车把的水壶卸下来,让我方大娘检查一下。”
方老太太就有几分诧异地问道:“你拿水壶给我看什么?”妈妈也让我说得一头雾水,可是爸爸却心知肚明,立刻提高嗓门,“那不是刚捡来的几条小鱼浆子,装在水壶里了吗。”我立刻要去拿水壶,老方太太突然咯咯地笑起来,然后用两眼使劲剜了我一下,说:“你们爷俩真能开玩笑啊,没听说水壶里能养活鱼。”
爸爸本来就不愿看到方老太太那张脸,这回听她那口气说话,心里肯定是更烦了,于是也不接方老太太的话,麻利地将家里那个小鱼缸放满水,这没声的回答比什么都霸道,这种沉默,反而让大家的好奇心更强了,其效果是所有的人几乎都屏住呼吸,看爸爸像憋宝似的,就要看到那水壶里能憋出什么宝来,爸爸自然知道水壶里的小生命活得不容易,因此,壶嘴冲着小鱼缸还没放平,两只手就抖索起来。水根本就没出来,那老太太就有点嘲弄地说:“哟!什么宝贝疙瘩,看把你爸吓的,倒都倒不出来了!”我自然十分讨厌方老太太的那番表情,可是,看着她的那个叫小华的小女儿,一直对我不错的情分上,所以,我也不便再说什么了,趁势,用一只手轻轻地将父亲倒壶的那只胳膊肘往上擎了擎,壶里的水哗的一下喷了出来。首先亮相的是一只翻了白的小鱼,看来早就死去了,水里还淡淡地散开了白沫沫,不过,刘四的眼特尖,他突然喊了句:“这不是条小燕鱼吗?”这时方老太太就嘴一撇:“就你明白!这么大点的小燕鱼,就是活着也不值几个钱呀!”
她的话刚落,只见,爸爸将水壶大头朝下倒了下来,“哗”的水流声之中,水缸里打了个小水旋,只见,又有两条小鱼仄楞着身子,随着那水旋转了两圈儿,竟然自己游动了起来,这时,刘四高兴地说:“这确实是燕鱼!我看不像荤燕!”方老太太本来两眼就有点花,她就是把两眼都掉进鱼缸里,也只能从型体上判断出是什么类别的鱼,根本就瞅不准是什么品种的燕鱼。因为它太小了,因此,老太太还是不依不饶地冲着刘四说:“你这孩子真能跟着起哄!”“这不是荤燕是什么,还能是墨燕?那墨燕可是一身黑呀,我老太太眼再花,也分得清黑白呀。”刘四这时冲着方老太太递出一个挺轻蔑的眼神儿,然后说:“行了,快放进去吧,让鱼清静清静吧!”其实他在示意我,躲开方老太太,赶紧把鱼缸抱进屋里去。
老太太终于知趣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说:“这个刘四呀!一看到热带鱼嘴里就没有把门的了,什么鱼都敢瞎勒勒!不是荤燕还是什么?要真是墨燕,可值了大价钱了。咱这破鱼市,能养得起吗?”这时她觉得似乎还不到位,又装着十分内行地嘟囔了句:“当然了,最值钱的是五彩燕,这要真是五彩燕,那可就有意思了!”
我让方老太太这一说,一脸的困惑,刘四却乘机轻轻地推了我一把,我醒悟地将鱼缸抱起来赶忙进了屋里,这时刘四“砰”的一声把门关紧了。将我父亲关在门外,他也没在意。我将鱼缸放在炕上,赶紧要去开门。刘四此时却挡住了我的身子,一脸神兮兮的样子。刘四冲我摆摆手说:“我跟你说句话,你先不用开门,据我观察判断,这对小燕肯定是五彩燕没错,而且,极有可能是一对,恐怕就是那几派造反派今天借口砸鱼市,要找的那种五彩燕!真要是这档子事,老弟呀!那可是老天爷往你家扔馅饼了!这往后的日子只要还这么乱着,那你家可就有好风景了,你也用不着再帮你爸爸推带车了!”说着,他又支我一招,“赶紧先把这个小鱼缸藏起来,最好是藏在炕头上,用布蒙严实了,等我晚上回来,我帮你整备整备!千万别让那个方老太太再瞎掺和了,她那嘴,要说你家捡来了五彩燕,你家的日子可从此不能消停了!”
被挡在屋外的爸爸进来时,看着刘四那神兮兮的神情就有些不快,等刘四走出家门,他没好气地冲我说了句:“往后你少跟他扯连恋!你看就这么几条小破鱼,让他神秘的,我当时就想一下子给它泼出去算了。”妈妈听到这话就不高兴了,冲着父亲抢白了一句:“看把你又能耐的,左邻右舍常年在一起的,怎么就不能多担待点儿呀!什么事哪能都由着你的意!”
我马上接过妈妈的话说:“这次刘四肯定帮了大忙!他说,咱们捡来的这几条小鱼,可能是最金贵的五彩燕,要真是五彩燕,那可了不得了,你知道这半年多来,好多造反派头头儿们都在转磨磨找五彩燕,因为是从国外搞来的,也算是秘密走私过来的!”说着,我故作玄虚地问了爸爸一句:“爸,咱家这对要真是五彩燕,你说能值多少钱?”
爸爸就有几分惊讶地问:“照你这意思,还能值个十块八块的吗?”
“什么?十倍也不换呀!”
“啊?”妈妈瞪大了眼睛说,“怪不得方老太太这么殷勤地跑过来,肯定闻到什么腥味了,我看不是什么好事!真要咱家有这个,方老太太家没有,那还不是她一块心病呀!”
“所以,刘四让保密是有道理的!”我赶忙接过话茬。
“别听刘四的,这么金贵的雨点哪能那么好就淋到咱家来!”不过,母亲嘴上是这么说的,要保护好这两条小鱼,落实到行动上还是最快的!她找到块板凳大小的木板,盖在鱼缸上,然后用一个枕巾严严实实地把鱼缸包了起来。
四
整个一个家庭,因为有了这两条鱼显得异常活跃起来。几个妹妹,围着鱼直勾勾瞅着,似乎都怕一不留意它们会从鱼缸里蹦出来,这几个妹妹,两个念小学,一个念初中,都因为武斗停课,都呆在家里。如今见到这两条鱼,都乐得合不拢嘴,两个小妹妹早就吵嚷着要养鱼了。只是家里人不同意。母亲说得好,生活过得这么紧巴,那有那份闲心呀!这会儿见到鱼了,仿佛家庭增添了新的成员,几个妹妹这半年让周围这环境熏的,都知道什么鱼最金贵了。但凭一个燕鱼就令许多人家羡慕,更何况还有可能是五彩燕呢!活泼的二妹这会儿更是乐得冲着我直嚷:“这回咱们家养的鱼,都可以在全市霸头子了,哥,你真行!”妈妈一听这话,就用眼睛不满地拔楞了二妹一下:“你真是狗肚子里盛不了半两香油!眼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可千万别嚷嚷出去呀!”
这时候,神经兮兮的刘四又敲门走了进来。他抱着一个挺大的雪花膏瓶子,进了门就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家要养好这鱼,就得用这个困水。”
养过鱼的人都知道,要养好热带鱼,水可是关键,城市里的自来水,有漂白粉,所以,养鱼的水起码要在阳光下晒几天,这叫困水。
刘四蛮认真地冲着我说过这些后,就从兜里掏出一小匝胶皮管说:“换水的时候,不能倒,得用这个管伸到鱼缸底下,把那些脏东西,吸出来,然后再轻轻地将困好的水掺和进去。”说着他让我递给他一个洗脸盆,他将盆子在地上放稳当,再将那个小胶管一头插在小鱼缸的水里,一头冲着那个洗脸盆,让我用手把着,他蹲下身来使劲地吸了下,只听水“唰”的一下从胶管里出来了,一不小心溅了他一脸。妈妈看他的那个认真劲忍不住笑起来了。小妹妹挺神奇地说:“这一吸就出来呀!赶上变戏法了。”大妹妹接过话茬:“这有什么啊,学过物理的都知道,这是一种物理现象,利用水的落差,自然一吸就出来了。”
刘四听了大妹妹的解释,更来了神气头:“你说那是理论,最终还得靠咱实践的!我告诉你要养好这两条鱼,可要有点本事,这比你学八本物理书都管用。”说着他又冲着我妈妈说:“你家这两条五彩燕,肯定是一对,养好了今年就能抱窝!一窝抱出上百条,你就是让它活上一半,你家可就有钱花了!那时,别看他军属家钱挣得比你们容易,你家的钱肯定要比他家多!”说着,他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两块透明的晶体,然后冲着我们全家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吗?”看全家人都直摇头,他笑了说:“这是照相馆用的洗像用的海波,就是清水用的!养金贵的鱼必须用这个,往水里一放,渣滓都沉浸下来,透明的水亮晶晶的。”说着,他把一块海波放进了我们家的小鱼缸里,另一块海波递给了我说:“等换水后再放。”随之,他又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从明天早起,你们不时地还得去附近的臭水沟里捞点蹦蹦虫。”一听这话,两个小妹妹就嚷嚷道:“附近臭水沟里的蹦蹦虫早就让人捞净了。再说了,现在往市郊去的几条路都让各造反派给封锁了,谁还敢去捞蹦蹦虫呀!”
“那就每天花几毛钱,到鱼市买呀!手里赚了个金元宝,你总得搭点吧!我今天来这可实话告诉你们,你们这套养鱼的行头得重新换。”
嗬,刘四又在兴头上,说起话来把京剧里的行话都搬出来了。据我所知,刘四家里没有一个是唱戏的胚子,可是总在京剧院的宿舍住着,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刘四常说些京剧行话,恐怕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他看我们全家对他的话都挺感兴趣,于是,就更爱发挥起来,冲着妈妈说:“大婶,你们家有了这个宝,就该配个炕琴柜,平时白天里绝对得将鱼缸放进炕琴柜里,否则,让外来人看着了可就要惹祸了!”我妈就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吃饭的钱都凑不足,还买炕琴柜!
我的两眼一亮:“妈!这用不着发愁!你原先不就想用咱家的那几个木头楞子搭个行李架吗?”这话一下提醒了妈妈,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是怕天冷烧热炕的时候,怕把下面的被褥烙糊!要搭个行李架准备的。你别说往里边放小鱼缸,可是宽绰得很。”
刘四一听这话,可不怕把事闹大,他连忙说:“大婶你们家还真得这么办,马上换个大鱼缸,把许多鱼混杂着养着,五彩燕在里面就不显山露水了。”妈妈叹了口气说:“这是给俺们出了道难题,这小鱼缸子要不是你送给我们还没有呢。要想用大鱼缸,做梦吧。”
刘四却很大度地说:“大婶你不用愁,这事我给你搞定。我在班上给我们那派造反的头头做了一个大鱼缸,放在你家的炕头上挺相当。不过等着鱼真抱了窝,你至少要给我三对四对,我要的可是不多!自己留一对,给我对象家一对,我今天到他家说我将来要给他们搞一对五彩燕,全家都乐疯了。就冲这,我真给他们搞到,我的对象不但板上钉钉的事,她妹妹肯定也跑不了!”妈妈一听这话,突然不高兴了:“你个死刘四,守着一帮妹妹不说人话。”刘四笑了,也不申辩,只是冲着母亲说:“失敬,失敬!”
以往尽管我有点讨厌刘四,讨厌他身上那股玩世不恭的习气,可是,一旦接触上,我就感到刘四说话总是很实在,为人也算厚道。这小子,去年造反,正经混上了个小头头,可是运气不佳,自打女朋友家里养鱼,他想送一个大鱼缸,就从公共汽车上撬取了好几块车窗上的玻璃,而且到处伸手跟人家要做鱼缸的角铁,结果,在他周围的圈子里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又被他的对立面盯上了,就这样,把这个造反派小头头的位置弄丢了。可是,刘四一点都不感到难堪。用他的话说:“我这也叫做,宁要美人,不要江山!”我妈妈私下说:“这话从刘四的口里说出来,听起来怎么就觉得有点恶心呢。”不过,我妈私下也得承认,自打这城里养鱼的风一盛,这院里那几个特别好找茬闹事的手儿,都消停了许多!再加上,人家上头一再号召要文斗,不要武斗。这话怎么也管点事儿吧。
刘四听到这番议论,就哈哈大笑起来。他挺认真地说:“其实全国要停止武斗,是件容易的事儿,从北京上头做起,家家免费发个大鱼缸,让男女老少都来个养鱼大比赛,哪还会有什么派别对立了,我敢说,咱市里这三派人马,立马就会联合起来。”说着,他又很神秘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告诉你老弟,这养鱼的学问深了,你就慢慢品吧,如今虽说你有了这个好鱼苗,像是五彩燕的苗子,也就有了抱出更多五彩燕的希望,不过真的要抱出窝五彩燕来,还真得像唐僧取经似的,起码得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坎!如今这才哪到哪呀。我告诉你越金贵的鱼越难养,也越难抱窝!你就说眼下咱市里都认可的挺金贵的虎皮平平吧!当然,这种金贵和五彩燕一比,就是贫下中农同大地主的区别,这么说吧,一百条虎皮平平也抵不上半条五彩燕。可是,就这样值钱的鱼,真的能抱窝,全国也只有咱们省的水适合它生存!尤其是等到公母交配的时候,你整天得不挪窝地守着,等眼看着公的和母的,两个尾巴那么一交叉,用咱们的话说,这就叫男女之间搞上了……”还没等刘四把下半句说完,我妈的脸就立刻拉了下来,不满地数落道:“你这个刘四呀!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有什么用啊,咱家又没养虎皮平平!”这回,刘四可没认帐,他一脸认真地冲着我妈说:“大婶,我说的可是实情,这公母交配的时候,是能不能抱窝的关键,那不交配,上哪儿要崽儿去,就像男女不结婚,不在一块儿候着,能生出孩子吗!”我爸爸一听这话,不等我妈说什么,马上插了一句:“你当还是什么新鲜事儿啊!”我忍不住刚要笑,妈妈就有几分恼怒地说:“你这当爹的,怎么在孩子面前一点儿正形都没有。”这时,几个妹妹知趣地躲到了一边。我不失时机地对刘四说:“反正学校都停着课,我们学校连桌椅板凳都弄没了,一半会儿上不了课,有大把的时间,你好好帮帮我,咱怎么也得让缸里的五彩燕抱窝啊。要是真抱窝了,像你说的,如果能成百八十条小崽儿,别说是给你三对五对了,咱们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都行。”一听我这话,刘四立刻睁大眼睛:“真的?到底是读书人,说起话来通情达理,我信得过你,既然这么定了,那我可来真格的了,往后抱鱼的一切工作我不说全包,也得卖八成的力气,就是小崽儿出来了,不用经过你们手,我都能给兑出去,那一对儿至少也得几百块啊!你们就擎等着吧。”
刘四的话,似乎给我们全家每个人的心里都注入了一剂兴奋剂,爸爸不由得感慨地说道:“我倒是不图发财!眼下能把欠山东老家亲戚朋友的债还清了,我也就烧高香了。”刘四一听这话,也不问欠债的缘由,挺着胸脯麻利地回答道:“我敢向毛主席保证,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也一定能够达到!”说着,他学着领袖接见红卫兵的姿势,挥着手狠狠地在空中划了一下。
我们全家人都开心地乐了。
还是爸爸考虑问题周到,他知道不管怎么说,刘四进的是国营的企业,月月拿着有保证的工资,在爸爸的眼里,也算是有点儿实力的人,他想趁着刘四这阵子兴奋的劲儿,把往后他为养鱼该办的事儿都亲口应承下来,果然,刘四极爽快,还念念有词地说道:“对以后的养鱼工作,咱们一是要抓紧,二是要注意政策!今晚上就把大婶说的被格子做回来,我这就回家取家伙事儿去!”父亲随之趁热打铁地附和道:“行呀!我知道你家的家伙事儿齐全!”随之又奉承了刘四一句:“我就喜欢你这种说干就干的劲头儿!这才是能做大事儿的架势。”我立刻逗趣地说道:“要不人家能当成造反派的头头吗?”
刘四不好意思地说:“还提那事儿干什么,都过去了,赶明儿个儿五彩燕一养成,给市里咱们那派大头头儿送上对儿,他还不得乐懵了,说不定还能提拔我个更大的头儿呢。”说着兴冲冲地回家了。
由于刘四的直接参与,很快,一个高近一米、长两米的被格子在我家的炕上立了起来,就这么个简单的被格子闹腾了足足有半夜。搅得左邻右舍,不断地敲门敲窗抗议,只是因为刘四在我们家扛着,才没有闹出事来!
第二天,刘四又不失其言,领着一个工友,将一个大鱼缸抬到了我们家里。放到被格下,你别说这鱼缸的大小和我们家刚做起的被格子可谓珠联璧合,连鱼缸的大小和被格的宽窄,都搭配得严丝合缝的。妈妈这时也不说什么了,总是给刘四一个笑脸,看着鱼缸稳稳当当地放进了被格里,妈妈麻利地找出一床早已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被单,然后找来一排按钉,将被单按在了被格的木框上,不大个工夫把鱼缸遮了个严严实实。刘四立刻伸出大拇指,说了句,就大婶这利落劲儿,咱院里这百十户人家你得数一数二。爸爸打趣儿地说道:你这句评语,那可是代表一级组织啊。家中的气氛此时让人感到异常的活跃,我顿时也来了几分机灵劲儿,不等刘四吩咐,立刻到水房里,满满地拎回两桶水来,刘四告诉我,水可以放到鱼缸里,但鱼还不能马上放进去,起码在鱼缸里要困个三四天才能用,这个大鱼缸,我用我们家大号的水桶足足拎回了六桶水,才将鱼缸装满五分之四的样子。听到刘四对我的叮嘱,爸爸又夸奖刘四道:“难怪那个挺漂亮的姑娘铁了心地跟你,你小子还真有点本事和手腕!”
五
不几天的工夫,刘四又趔趔趄趄地抱来一个挺大的雪花膏瓶子,来到了我家,那里面装着多半下水,细瞅水里还有一下子热带鱼,什么红箭、彩霞、山丁、火炬、黑玛丽等等,简直让人看着有点眼晕,刚把瓶子在我家的炕上放稳,他又变戏法似的从右兜里掏出一个小铁丝网,然后,小心翼翼地伸进雪花膏瓶里,将这些鱼一条一条地捞进了被格下面的鱼缸里。由于我家住的是圈楼中间的那趟楼,左右都被房子挡着,终年见不到阳光,白天只好打着灯。由于灯泡度数不大,屋子里即使开着灯,也并不明亮,尤其当鱼缸有了许多的鱼,影影绰绰之中,反显得屋里昏暗的调子更浓些了,还是刘四有办法,他找来一个玻璃瓶形状的套儿,放在鱼缸里,然后拉上一根电线,将一个彩色的灯泡,放进了玻璃瓶里,这样,悬在水里的灯泡一亮,彩色的灯光这么一晃,我们家小小屋子简直就开创出了另一个世界,一番很灿烂的景象,让我们全家看呆了!灯光下的热带鱼,更绽放出一种蓬勃的生命气息,挺让人感动的。那一条条黑玛丽在水里从容地游着,而红箭充满激情地窜上窜下,无目的地捕捉着灯光,最可笑的是那种叫火炬的热带鱼,发现你过来,它马上凑了过来,似乎有意逗引着你,常常把尾巴伸展开来像抖动起来的连衣裙似的,在你面前不停卖弄着风骚,美丽多姿的神态中让人感到有几分轻佻,我忍不住就问刘四,那两条五彩燕该放进去了吧?这时刘四倒显得挺矜持的说:“先不急,再等几天,得挑个好日子。”让他这一说,我越发对那两条五彩燕多了几分渴望和敬重。
终于,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刘四拎着一个鼓囊囊的纸包走进了我家,挺神秘地对父亲说:“大叔,今儿个咱得让五彩燕归队了,你知道啥叫归队不?就是把它们放到一起。这是个大日子,咱爷俩跟弟弟得喝一盅。你就看看这五彩燕,别看它还小,放到里面就显出与众不同了!”父亲高兴地说:“好!我这就让你婶掂道几个菜,咱们是得喝一喝。”母亲脸上就显得有几分为难:“你早给个信儿呀!菜市场连门都不敢开,如今这么晚了,谁还能为咱们预备出吃的来!”妈妈的话音刚落,刘四就嘿嘿一笑:“大婶,不用你操多大心呀,你就炒个白菜做碗汤,剩下的我都带来了!”说着,他打开那个沉甸甸的兜子,拿出三个盖得严实实的饭盒来。又掏出一个油乎乎的纸包,打开一看,是一只油汪汪的猪肘子,这个香啊,我的口水忍不住顿时就流了出来,这是几个月都没有沾到牙的东西呀!再将饭盒一一打开,一盒是满登登地装着的猪下水,一盒是煎好的黄花鱼,还有一盒是炸得脆生生的花生米,不等我把东西放下,他又掏出当地颇有名气的一瓶老白干。我简直要欢呼起来了,在这个年头,可真算是一席非常丰富的晚餐了。爸爸的情绪似乎更高,等我妈把炒好的白菜片端上桌,那一瓶老白干他和刘四几乎是对半对地喝得差不多了,妈妈怕爸爸再喝了失态,逼着爸爸把剩下那点儿酒给我喝了,我长这么大了,还是头一回沾着白酒,顿时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两个人确实有点醉了,颠三倒四地说了好多话,话题相当广泛,从家中老小到国家大事,嗬,没有不涉及到的,不过,从这次喝酒中我才知道,正是爸爸的极力主张,我们一家才搬到这黑咕隆咚的京剧院宿舍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以往爸爸是个京剧票友,尤其是胡琴拉得颇有几分造诣,也许是一直没有出台的机会,所以对京剧院这些演员也算是情有独钟了,用妈妈的话说,跟人家臭味相投,真等到人家名角凑起来了,他也赶来凑热闹了。你别说,尽管这里的居住环境十分恶劣,爸爸还从来没有因为住进这里,说过半句后悔的话,不过自打去年文化大革命以来,爸爸也被形势所迫,再也不敢在闲暇之余拉那把胡琴了,如今,他仗着那点酒劲儿,不知怎么回事,就从床底下,掏出了那把包得很严的胡琴来。妈妈一看爸爸这架势,吓得说起话来就有点哆嗦,“他爸,你这黑灯瞎火的,操持这玩儿意干啥,这不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添罪吗?外面的耳朵多的是,你能防得住吗?”刘四这时却来了情绪,不以为然地说:“大婶,怕啥,有我呢,今晚得让大叔露一手,让圈儿里人明白,别看咱这地方破破烂烂的,可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说不定叔就是一条龙!别看一些人革命口号喊得天价响,背地里都他妈男盗女娼,你看那些造反派头头们,你到他家瞧瞧,哪家没有几个大鱼缸,哪家不养个小娘们儿,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地了。”
让刘四这一激励,爸爸的劲头似乎更足了,看来,他今晚执意要冒险露一手了。他并不正面回答妈妈的劝告,只顾很虔诚地低着头用一条干净的毛巾,把胡琴的各个部位反复地擦了又擦。随之,找来一根筷子,从中间劈开大半,将一块松香夹在中间,用火柴将筷子点着,燃烧着的筷头,将松香烧得吱吱响,滴下来的松油在爸爸握着筷子的手中来回地抖动着,很均匀地铺在了琴弓要经过的琴码上,这时,妈妈不断地提醒爸爸:“这黑灯瞎火的,要拉也不能让外面人听见。”爸爸很感激地冲妈妈点点头,为了减少声音,将一根筷子别在了琴码上,用两条腿紧紧地夹着琴码,这才用一只右手小心翼翼地拽起琴弓,有几分激动地冲着刘四,也像是对自己说:“好长时间不拉了,这手都僵了,冷不丁拿起来,也不知道该拉哪出戏。”
刘四笑着说:“大叔,你是个票友该知道,咱这个京剧院,最有名的就是唱马派的正宗老生,当然唱李派的、唱谭派的也挺棒,但是较起真儿来,还得是马派弟子孙东吉。对了,他唱的那出《空城计》,那是唱绝了。五十年代有一回马连良老先生亲临观摩,连当时东北局的大头头都直叫好。我说你就拉段马派最叫好的《空城计》吧,这出戏可是咱们京剧团创牌子的戏。”
刘四这话刚落,妈妈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我的心里也跟着咯噔了一下。我知道刘四说的这出《空城计》,会重重地捅在我爸妈的肺管子里。
要说这段《空城计》戏,给我们全家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又有谁能相信和理解呢。
我爸爸是京剧票友,在这座城市京剧圈儿里是不争的事实。那些年,活着的我爷爷常为这事引以自豪,爸爸在家排行老三,还有一个四弟就是我的四叔,也是个实实在在的京剧票友,而且唱得也不错,并且还在市里的一家百货公司里当科长。
山东的老家,不知道是从猴年马月兴起的京剧潮,多少个朝代下来,可谓有恃无恐,据说从爷爷记事起,村村都自发地办起戏班子。家族从我爷爷起就会拉胡琴,小时候的爸爸,经常跟着爷爷上场演戏,可是,毕竟都不是出自正宗名门,换句话说,没经过什么名师指点,也就是在乡间娱乐娱乐罢了,后来是闯关东,爸爸经过别人介绍,真的就找到了这个城市里的名师,他那一手胡琴,一经名师指点,一时间京胡的技艺大增。赶上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跟着他学艺的徒弟中,有人会做进贡的香火,并开了香铺,一时间买卖特兴隆,收入颇丰。当时,爸爸在自己单位因很不得意同头头吵了几架,一气之下辞了公职,也就帮着支撑起这香铺的买卖来。一年下来,手头里挣了几个钱,就和四叔拜了这市里马派弟子孙东吉为师,好吃好喝地侍候着,真的就把那出戏的主角诸葛亮,从唱腔到作戏认认真真地学到了手。那时爷爷还活着,每天闲着的时候,就爱看父亲和四叔在一起配戏。四叔唱诸葛亮爸爸拉弦儿,再加上几个票友配些次角儿,这出空城戏让爷爷满意万分,就不断催促着爸爸跟四叔,一定要回趟老家为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演一出。为演一出戏回趟老家,这对生活并不宽裕的家庭来说肯定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不仅爸爸不同意,就是妈妈也极力阻挠。妈妈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爸爸辞了公职,这年头,就是丢了铁饭碗,一家老少八口人,干的这份职业是在不保靠上面打晃晃,虽说手里挣了几个钱,可是谁又知道往后的路有多少风险。这时为了唱出戏就回趟老家,这不是明摆着是穷显摆吗!可是,山东老家多年养成的规矩:家有百口主事一人,整个家族还是得爷爷做主,既然爷爷这么定了,谁还能推翻?无奈,全家只好一同张罗着,回这趟老家。
初始一踏进老家的土地,爷几个可真是受到空前的欢迎,戏台就搭在村旁的打谷场上,听爸爸讲要演戏那天半个县城都轰动了。四叔就饰《空城计》里的诸葛亮,正宗的马派唱腔,一下把乡里人震住了,那巴掌拍得都震耳根子。再加上爸爸在台上拉弦儿,爷爷在台下坐镇!好不风光!这时就有乡亲邻里跟着起哄吹牛,说我爸在关外又开了个大香铺,钱挣得挺足,又得了四大名生之一的马连良弟子的真传,那能不气派吗。一时间,老家的村子里亲戚朋友,就是左邻右舍都觉得很风光,这一出戏足足反复演了三个晚上,十里八村的来看戏的应接不暇。
我们老家是个穷村子,自然这一切费用,全都是父亲自己掏腰包,爷爷根本就不知道,跟人家合着办的这么个小香铺,干了不过一年,顶破天能挣几个钱,他不仅赞成自己承担一切开销,还让爸爸掏钱给村子里本家的亲戚朋友一家送上条毛巾和香皂。本家的亲戚朋友占了村子里人口的大半。礼物虽说很薄,架不住数额很多。还没等送到每家每户,爸爸揣在兜里的钱早已所剩无几了,别说爷几个回家的路费了。无奈,私下里只好冲着亲戚朋友先借钱。这些穷亲戚朋友那年头连填饱肚子都困难,手头哪有什么宽敞钱呀,有的不外乎是勒紧腰带从牙缝里挤出的儿子结婚、老人送终、姑娘出嫁的钱,仗着爸爸在村子里的威望,这些钱也都让爸爸拿去先用了。就这样,总算是把这台戏唱完了!
这出戏让十里八村人看得过足了瘾,也为爷几个挣足了光。可是,剩下的戏可难往下唱了。拉下的一屁股饥荒不用说全落到爸爸的身上了。因为四叔虽然当着科长,膝下也是养着六个孩子,日子过得也是癞蛤蟆打苍蝇将供嘴,不仅帮不上忙,还觉得爸爸欠了他的了。毕竟,他是请了假费了好大周折才得以回老家的。虽是拉了不少外债,但是,开始爸爸还是有点底气的,香铺的买卖刚有个红火劲,咬咬牙用半年工夫缓缓劲儿,这所欠的外债全能堵上,还是没问题的。因此,爸爸借钱的时候,口气说得也挺大!可是谁成想,回到家里风向立刻大变,全国又掀起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强调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下子祸先从四叔那里开始,一个党员干部支持了哥哥搞香铺,而且回到老家为荣宗耀祖不干工作唱大戏,这样的干部还不是阶级异己分子吗。于是,四叔又是被降职,又是被开除党籍!随之,全国一声号令,开个体的什么工厂、饭馆一律清除砍掉。一夜之间香铺被查封了!此时的爸爸彻底失业了,真是欲哭无泪。这时,老家催款要钱的纷纷找上门来,爸爸为了不失言,把家里能变卖的东西几乎全部卖掉,包括几床新的被褥。爸爸当然知道从老家亲戚朋友手里借的钱,是用汗珠子、血珠子,一点点从土疙瘩里抠出来的。咱宁肯砸锅卖铁也得还!最终看看没有什么可折腾的了,爸爸突然想到,还有指望的是家里堆了一屋子的做香的原料,就是从外地乡下收购来的榆树皮。爸爸是个做过买卖、挺有心计的人。在回老家的日子里他注意到,平日里家家吃地瓜面还搀着野菜,吃这玩意为了好消化,是要掺和点榆树面子,这东西滑溜,有它掺和着,大便不费劲,如今在绝路上了,这榆树皮恰恰是做榆树面儿的好原料。如果把这些东西发回老家,还饥荒的钱肯定就够了。于是,爸爸到车站一联系,将这些东西从铁路运最便宜也得五百块。那时,别说是五百块,就连五十块钱也借不出来了。无奈之中,父亲就给家乡的一个侄子和侄女写信,诉说解救还债的办法和其中的原委。由于爸爸有恩于两个晚辈,他们慷慨应诺。事后才知道这钱,是卖了家中珍藏多年的一只古瓶,同几家亲戚卖了家禽的钱,一点点儿筹出来的。钱到了,将屋子里的榆树皮拉了满登登的十几带车,再加上一个拆卸了很多木方子的做香的木桶,一同都拉回了老家。妈妈当时就嘲弄地说:“你们爷几个这回回老家可倒好,真的把家底儿都唱空了。”可是空到什么程度,谁也不成想能到这么惨!
爸爸根本不明白那些榆树皮,由于一路颠簸,在站台上经过多日的风吹日晒,早都干巴巴地成了一块块一掰就断的枯树皮了,哪还有半点可利用的价值呀!生拉拉地拉回家一堆烧柴。这一切能不让爸爸玉石俱焚吗。痛悔不已的爷爷做梦也不成想因一出《空城计》将两个儿子的家,搞得一塌糊涂。一时火起,旧病复发,不久也撒手离去了。
难怪妈妈一听说《空城计》,就立刻胆颤心跳。
此时的爸爸被几盅酒灌得平添了几分豪气,倔强的劲儿又上来了。“对!咱们还是来《空城计》,过瘾!当年,他四叔在台上唱得那个好劲儿和我那弦儿拉得那么有韵味儿关系大啦。走下台去,乡亲们都问我,这天底下还有没有,比你们哥俩唱得更好、拉得更好的了?我们就笑了。不过那也叫一种幸福呀!”说着他就动情地拉了起来,而且自拉自唱的真的有点得意忘形了。“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呐!”一旁的刘四就拍起大腿说:“好,够味儿!真的有咱们吉祥大叔那正宗的马派味儿,多来几口。也给咱的五彩燕搬进新家庆祝庆祝,咱们大家也沾点儿光,走点儿运。”
妈妈的脸始终是紧绷着的,我知道在这个时候爸爸又唱这出戏,犹如用刀子剜妈妈的心一样。
不过,那一天晚上我第一次觉得爸爸的胡琴拉得是那样有滋有味儿,而听得入迷的刘四,呈现着一脸的神圣,随着那悠扬的琴声,他将那个捕鱼的小网高高地举起,熟练地捞起小鱼缸里那两只五彩燕,就那么晃了两下,唰的,两条五彩燕就被罩进了网里,然后他将右手握住网,左手迅速地按住网罩,很利索地将手挪进了大鱼缸里,只见两条像一分钱硬币大小的五彩燕立刻滑进了水中,仿佛是这个大家庭突然进来了显赫的领导者,大鱼缸进入了瞬间的沉静,两只五彩燕很矜持地在水里游着,我立刻发现,它尽管体积不大,身上却隐约着各种色彩,跟市面上很金贵的荤燕有着天壤之别,我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几乎是喊了出来:“刘哥,看来真是五彩燕!”刘四此时也有点把握不住自己,两只手使劲儿敲打着鱼缸,显得很激动!“没错,没错,真让咱们搞着了!百分之百的五彩燕儿。”爸爸显然被我和刘四的情绪感染了,这时也停下了手中的胡琴,以往对这些东西不闻不问的他,突然,也有了很牵动心绪的感悟。他将一张脸凑近了鱼缸,声音有些打颤地说:“这雨点儿真的也能淋到咱们家呀。”说着,声音居然有点哽咽起来。
那夜,我和爸爸妈妈几乎都没有睡觉,不断地瞅着鱼缸,又不断地评论着,因为这两只五彩燕儿,还有刘四带来的那么多热带鱼,一下子让整个家庭又增添了许多的乐趣和生机!但是,欢乐的情绪还在心头不停地滚动呢,妈妈的忧郁又给我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那天,她从外面回来,突然就对我说:“永元,我怎么感觉,咱家有鱼的事儿,全院子的人都知道了。你看一个个瞅我的眼光,怎么有点儿挺瘆人啊。”我起初以为是妈妈太敏感了,被这个院子挺异常的气氛搞得有几分神经质了。于是,笑着摇头对妈妈说:“妈,你先别自己把自己吓着了,再说了,就是真知道咱捡了两条小鱼儿,你不告诉人家,人家还能猜到是五彩燕呀。”可是,我这番话说服力并不大,而且经不住事实的推敲。我这话刚落不久,首先就是对面的老方太太,突然就敲开了我们家的门,我妈妈以为她有什么事情,她摇摇头,笑笑,稳稳坐在我家炕沿上,两只眼珠子不停地转,就是不愿意挪步,我妈急了,问她:“方嫂,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呀?”她笑眯眯地说:“嗨,左邻右舍地住着,整天有啥事儿呀,就是来坐坐。”说着,这回眼睛好像找准了目标,就瞄着被架,神兮兮地说:“他婶子,你可真是过日子的人呀!就这么几块破木头,在刘四家里烧火都不爱劈,一放到你这,就成了个挺像样的被格子了。”妈妈的神经立刻就绷紧起来,本能地坐到被格的一旁,栽楞着身子,似乎生怕被老太太看中,那里面藏着个大鱼缸。她在用行动阻止老方太太靠近这里。因为妈妈知道,如果让老方太太不请自到地坐在被格那边,凭老方太太那个神经兮兮劲儿,她肯定会拉起被单,然后大惊小怪地说一通如今社会如何如何反对养热带鱼的议论。可是用这个方法,回避着老方太太总不是个万全之计,将来早晚有一天,这家里的五彩燕和热带鱼总会让人知道的。于是,我就跟妈妈说:“妈,你那样认真对待她,她更会疑神疑鬼了,不如就大大方方地把被格子打开,就说刘四帮咱搞了这么些热带鱼,她还能怀疑刘四给咱送来五彩燕呀。”妈妈就笑了,“谁能干那种傻事儿呀。”我立刻回答说:“既然是这样,咱们把那么多热带鱼混在一起养,她从中能看出什么四五六?凡事儿可别自己吓唬自己呀。”最后这句话,说得妈妈不好意思起来。她笑了笑说:“就你这臭小子,跟你爹一样,心里装着几根弯弯肠子。”爸爸听了这话,就打气儿地说:“这年头,肚子里没几根弯弯肠子能养住大鱼吗。”
不过,妈妈说归说,对老方太太的警惕性,她始终保持着。她冲我和爸爸反复强调,你们可别小看这个老方太太,这年头,那可是能掀起大风大浪的人。妈妈的预测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从那以后,老方太太到我们家的次数更频了。
六
从那时起,老方太太每次来我家,都会转弯抹角地谈到热带鱼,而且单刀直入地大谈热带鱼,谈市面上一些不法分子怎么将南方的五彩燕倒腾到咱们这里来。听说为查这事儿,中央还有批示呢。她还有鼻子有眼儿地说道:“附近一家黑五类的亲戚就跟这五彩燕有关系。前不久,被造反派的人抓去了,如今还不得打了个半死啊。”
我有点儿听不下去了,不冷不热地冲着老方太太说道:“咱们谁关心这个呀,不过,前阵子我听同学讲,从南方倒腾来的五彩燕,早叫造反派砸到下水道去了。”一听这话,方老太太把嘴一撇,反问一句:“五彩燕都让人倒出去了?这话鬼才相信呢,孩子,你可是念大书的人,千万可别跟人瞎咧咧这话,你想想呀,如今这东西要真是摊在自己的手里,还不得打个现行呀,那不是给全家人造孽吗?”妈妈听了老方太太这番话,就有点心虚。尽管我一再安慰妈妈,说像老方太太这样的人社会上有的是,整天吃饱了撑的,没事儿也找点儿事儿,生怕天下不乱。妈妈不等我说完,立刻瞪我一眼说:“这话你就烂在肚里吧。”
也许是有意的巧合,老方太太经常光顾我家的这几回,突然就有好几拨人,敲我们家的门,敲门的声音很大,问话的声音更大,听说你们家养着热带鱼呢,卖不卖呀?在屋里,我妈妈听到这敲门声,从不敢开门,总是怯生生又很气愤地回答一句,谁告诉你们我们家有热带鱼,要问上大街上问去,直到那些敲门者走得很远了,我妈妈才敢敞开门透透气儿。有一回,当她回应完敲门者的问话时,就听到外面的老方太太,阴声阴气儿地冲着敲门的人说:“那玩意儿跟我们沾什么边儿呀,正经人家别说养,躲它还来不及呢。”这时我妈妈,透过门窗就看见抻出半个脑袋的老方太太在说这话时,故意用眼睛对那帮敲门的,示意性地瞄了瞄我们家,这更让我妈妈相信,这些敲门的为什么问到我们家来,肯定是老方太太从中搞的鬼。我和爸爸都不以为然,至于吗,咱们跟老方太太邻居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无冤无仇,妈妈却很敏感地说道,老方太太那个人,在这个楼住着,什么都得比别人家优越,什么都得要个尖儿,就是粑粑尖儿也得要。凭什么,凭你家的鱼比她家的好,你家的儿子比她家有出息,就能找茬整你一把。她就是见不得别人的好。自然,爸爸和我对妈妈的这样的看法总觉得有几分偏见,我和爸爸似乎达到了认识上的默契,像老方太太这样的人,到不了要处处留心防备的程度。因此,我和爸爸常常对妈妈的唠叨抱着漫不经心的态度。
七
尽管,对老方太太的警惕性并没什么实质性的提高,可是,自打这对五彩燕来到我们家,家庭的某些方面却起着潜移默化的变化。
爸爸每逢推车回来,不管这一天在外面忙活得有多累,到家的第一件事儿,总是把门关得严实实的,洗漱过后,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就搬把椅子,坐在鱼缸跟前,习惯地拉起了胡琴,他有时拉得非常专注,拉着拉着,情绪就变化起来了。弓弦在他的手里也让我感到越来越深沉和沉重起来,那些京剧中流行的曲牌,什么“小过门”“夜深沉”,等等,在他那变幻的琴弓中让人感受到他对这些曲牌有着自己的新的意义的感受和理解,又似乎在诠释着什么,因此,他常常拉着拉着,就不由得热泪盈眶起来,有时甚至哽咽着,不能自已,只好把手中的弓停下来。妈妈这时,倒是变得很温情,时常会递过一条毛巾,语气十分柔婉地说:“一个人拉胡琴玩儿,犯得上这样吗?也不怕孩子们听见笑话!”此时的爸爸倒是很温顺地接过毛巾擦把脸,叹一句:“唉,这也是不由人的事儿,想想我这前前后后经历的事儿,心里真憋屈得慌。”妈妈就劝慰着:“这年头,比你憋屈的有的是,都像你这样,还能活吗?”爸爸常常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就不明白了,这日子怎么能让人这么个过法,心里一点缝都没有了。”妈妈这时就会抢白他一句,“谁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你可千万把住这张嘴呀!”
每逢听到爸妈这番对话,我的心里就感到特别的压抑,我得承认,我都这样大了,身临其境,所见所闻爸爸说的是有一定道理的,可是我跟爸爸的看法又不同,常常借机开导爸爸:“爸,怎么能说心里一点缝都没有呢。眼下咱们家有了这对五彩燕,给我们心里开多大缝儿呀。”爸爸这时态度就会变得很平和起来,点着头说:“但愿托老天的福,让这条缝给咱往后的日子开出条大道来。”
有一次,爸爸竟然同我促膝谈心般的由热带鱼谈起人和人之间的个性差异。由此引起的对热带鱼的评价,简直让我拍案叫绝。他说:“你看看那些热带鱼,其实又和人有什么两样。就说这黑玛丽吧,一天匆匆忙忙的,来回地出溜,而且成群结队的,就像京剧舞台上的那些打小旗的兵卒,把自己表现得一点儿都没什么分量,充其量就是打小旗儿的。再看看这些叫彩霞的,浪荡荡的一点儿也不显得庄重!好像就知道在人家面前卖弄风骚,像这样的女人,再漂亮也不会有男人拿她为重。你再看那那红箭,尽管跑的次数比黑玛丽少,可是也还是没有大将的派头。倒像是个横冲乱撞的造反派的头头,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再看看那平平鱼,山丁子,倒是有几分身价,稳稳当当的,不轻易表露自己,用咱们话说,挺懂得自己的身份的。那架势怎么也得像个十二级以上的干部,得算上个高干。”我听到这些就忍不住笑了:“爸,你可真逗,你这番话要是说出去,造反派不知道要给你扣多大的帽子。这不是明显地借鱼表达自己对文化大革命的不满吗?”爸爸摇摇头,并不理会这些话,还继续沉浸在他对鱼缸里那些热带鱼的评价中。瞅到眼前过来的那两只不大的五彩燕,他突然两眼一亮,很认真而又真诚地说道:“要说值得称道的,还真就是五彩燕,确实是热带鱼中皇帝宰相的料。你看,显得多么沉稳,在你面前亮相,都不紧不慢,气气派派的,让人一眼瞅见它就感觉惊奇,就得看重它。就像老百姓看见皇帝就得下跪,那派头,就是热带鱼中的领袖,你看这鱼跟人是一样的。什么黑玛丽、红箭、彩霞什么的不都围着这五彩燕转,都嘘着它。”妈妈听了就忍不住笑着说:“你可别糊嘴瞎咧咧了,你这番话要是传出去,就是反动透顶,就是含沙射影!”
爸爸听了也不争辩,只是笑笑说:“人这一辈子哪儿那么多认真的事儿,这一天苦涩涩的,总是那么较真儿还有个活呀,咋也得找机会给自己往身上揽点乐趣儿吧!”
八
日子就像我们家带车的车轮子,被股无形的力量推着,沉甸甸地往前挪着,还得说这刘四,不仅把这乐趣儿长在嘴皮子上,而且为了这乐趣儿,还一天到晚在倾注着心血,不仅对自己的未婚妻痴呆呆地承诺,而且也很实惠地为要得到的五彩燕投入着。这期间,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套正经八百的养热带鱼的照明和取暖设备,这套设备可是真洋气,伸向水缸里面的那根玻璃管子,紧贴着鱼缸的玻璃,然后里面装着一个严丝合缝的造型很独特的白炙灯泡,在挨着炕琴柜的墙壁上,他又搞了个单独的插排开关,在外面只要按一下开关,白炽的灯泡立刻同外面那层彩色的管子呼应起来,水立刻变得绚丽多彩起来,整个一个大鱼缸,似乎成了一个伸展着很大空间的多彩的世界!他又在里边放置了许多我说不上名字的水草。据说,这也是在南方搞来的,专配热带鱼饲养的水草。又烘托着几个造型怪异的假山和楼阁。嗬,如今打开我家的鱼缸,简直就是仙山琼阁般的另一番天地了。难怪他们要批评资产阶级,守着这么一片天地,心里多安宁啊,有多少烦恼忧愁的事,只要置身于这番天地,心里肯定会立刻敞亮起来,还你争我斗个什么劲儿呀。
可是,形势发展却不像我所想的。事实是,市里的三派全副武装,在这期间,不断地相互火拼!可笑的是,就在他们几乎整天枪炮相拼的光天化日之下,我们这个院里的百户人家,养鱼的规模却随着三派武斗的升级规模不断地扩大,自然,我这鱼缸里的五彩燕,也越发长出有模有样的姿色来。这期间,刘四是天天晚上在我们家靠到半夜。眼见得这五彩燕体型从一分钱大小的钢镚长到那五分钱钢镚的规模,再演变成像一枚大银元的形状,真是每时每刻都耗着我们全家和刘四的心血啊。五彩燕在疯长,到了这个地步,它在鱼缸里的领导地位,已经无可非议了。
每次看到五彩燕的变化,我跟刘四都会兴奋不已,为了表现对五彩燕的特殊重视,刘四变着法儿,翻着花样地把鱼市上那些精细独到的养鱼手法都用在五彩燕的身上了。比如,很长时间刘四不让给五彩燕喂蹦蹦虫了,他每天都特意从鱼市上买回一些细细的小蚯蚓,说是给五彩燕单独预备的口粮,为了让这个口粮更干净,更能引起五彩燕的兴趣,这小子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一个绝妙的方法,他让我去商店里买来一只乒乓球,然后他将这乒乓球从上面掏出个小眼儿,用水消毒洗过后,去掉上面五分之一大小后,用锥子在两边各钻一个眼儿,用两根尼龙绳串起来,然后再将四周扎上许多针眼大的小孔。又在鱼缸中间,用一根细长的钢丝将这个加工后的乒乓球在鱼缸中间固定住。看看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刘四又将那些细小的蚯蚓放到了乒乓球中,不大的工夫,很奇妙的现象就出现了,那小小的蚯蚓一根根儿从乒乓球事先钻好的小孔里拼命地往外钻。由于蚯蚓的体型比乒乓球小孔粗,蚯蚓为了呼吸到水里的空气,只好忍痛将自己的体型抻长,经历了这么一道眼儿,小蚯蚓被抻长了,体内那些沙石废物生拉拉被排进了乒乓球里,露在水面上的是一根根赤条条的像红丝线一样的东西,随着水纹来回飘动着。眼前这景象,自然逃不过鱼缸里那两只五彩燕的目光,这时只见五彩燕似乎明白了主人的意图,它们迅速地向乒乓球的方向围拢,两只五彩燕并列着准备要出击了,刘四就很神秘地凑到我的耳根前,“这家伙有灵性,看吧,刚才先过来的那只肯定是公燕。它们两个肯定是沟通好了,这回该欣赏它们捕捉新猎物的姿态了。”听他这一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点紧张起来,赶忙屏住了呼吸,要看个究竟来。这时只见两只五彩燕并排着,很有节奏地往前挪动着身子,在距离那个乒乓球大约有一匝长的距离徘徊着,非常令人奇怪的是,它们徘徊的地方,刚才还属于黑玛丽呀、红箭呀、彩霞什么的,如今马上就退避三舍了,没有一个尾随它们而来的。瞬间,在那装着小蚯蚓的乒乓球和五彩燕这短暂的距离间,似乎有着难以言喻的宁静。简直宁静得有几分肃穆。突然,我看到那只公燕,唰的一下子,直奔那个乒乓球而去,一下子用嘴就咬住了那露出了半个身子的小蚯蚓,只一下,就将它的身子挣断,我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这只公燕已若无其事地返回到母燕的身旁,好大气呀!好利索呀!我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了一下。这时,那母燕也几乎是用跟它相同的方式、姿势,迅速地将另一条抻出乒乓球面的半个身子的小蚯蚓叼住,这样两只五彩燕你来我往,往返几次,百发百中地将战利品捞进自己的口中,品味得又是那么津津乐道。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的样子,一定是它们对自己的收获十分满意,在撤离阵地前,又围着那只装着小蚯蚓的乒乓球,很惬意地游了几个来回,这才退下阵来,返回它们的栖息之地。这时候,什么黑玛丽、红箭、彩霞,一窝蜂地围了上来,个儿头大些的红箭,甚至将身子撞在了乒乓球上,几次摇晃着乒乓球,要倾斜下去。望着眼前的这一切,我突然想起爸爸的那句话,“这五彩燕真就是热带鱼里的帝王相”,捕捉食物的姿势、派头都那么足。
九
过了三伏,天气好像透过了一阵阵凉意,整个夏天,京剧院宿舍的四周,都笼罩着一种有几分恐惧还有几分亢奋的气氛。对于我们来说,好像还有几分悲哀。这期间,市内发生了几起大的武斗,造成了众多人员伤亡的后果。尽管我们家同武斗的地点挨得挺近,然而,整个京剧院宿舍却出奇的平静。这里的人们仿佛都习惯了这种生活,反正都不上班!养鱼就成了打发时光的最好的消遣,家门口的鱼市尽管还不时地被人砸、被人讨伐,但,鱼市的生意却真有点像唐朝大诗人白居易的那首诗中说的那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整个宿舍简直就成了养热带鱼的专业场馆了。在这个宿舍里,不仅是养了,也不仅是相互地交换倒卖了;而且,还成催生热带鱼的基地了。不仅是像黑玛丽、红箭、彩霞这类鱼种整天抱窝不成问题了,就连前些日子,一谈起来,让人神兮兮的平平鱼也有人竟然抱出来了。听人说,抱平平鱼的水,是专门从邻近的城里运来的,当然这话,大多数人都不信,这神秘的事儿都是自己吹出来的。一个院里住着,没看见谁大桶小桶地从邻近市里往这里倒腾水,不过我倒是宁相信其有,不相信其无的。否则,这五彩燕的神秘,和抱窝的艰难,恐怕也就没有那么邪乎了。倒是刘四他爸有一次喝醉了酒说出那番话,道出了一些人的心声。他说:“虎皮平平算老几,抱个窝比女人生孩子都容易。要难,还得说五彩燕。可是这在人家东南亚也看得稀松平常。我真不明白人家东南亚都有培育热带鱼的市场,咱们怎么就不能明着搞一个呢。”他这话,也就是他说,如果轮到别人,恐怕就有人会从中做豆腐了。不过,他说的话也算是贴谱的话。我记得当年在动物园里有过的五彩燕,不都是靠自己养活出来的吗?如果不是因为这场运动彻底被砸了,说不定在这座城里抱出的五彩燕,也会进到平常百姓家了。因此,在咱们这座楼里,能抱出各种热带鱼的品种越多,我就对自己家里这对五彩燕能抱出小崽儿来充满百倍的信心。
这时,每逢看到几个妹妹从楼上楼下的邻居家里搞来的自己抱的热带鱼,爸爸总会不自主地掀开蒙在鱼缸上的被单,瞅着五彩燕说:“不着急,等咱们的下出崽儿来,多了,邻里邻居地住着,也一家送上一对儿。”妈妈就数落道:“你就会放那空炮,这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儿,你可别像炸尸似的,让人笑掉大牙。再说了,你没听刘四说吗,这事儿要是捅出去,后果可就大了!”
自然,越是好事邻近的时候,妈妈的担心越是加重起来。
妈妈的担心不无道理,这些日子,风声似乎越来越紧,可是家中那只母燕的肚子却渐渐的鼓胀了起来。五彩燕的形状是扁平状的,初始带卵,外行人并不会发觉什么,而一旦发现它有籽了,离产卵的日子也就不会太远了。这个消息最先是刘四透露给我的,他告诉我那些其他品种的热带鱼,似乎应该再弄一个大鱼缸了,带了崽儿的五彩燕,需要单独地放进去,因为怀了孕的五彩燕更怕惊吓,爸爸知趣地说道:“看来我也不能在它跟前拉胡琴了!”刘四说:“不,琴声拉得越柔和对母燕越好,你没注意,每逢你坐在鱼缸前,那两只五彩燕,尤其是母燕,都会赶忙凑过来,那是被你的胡琴迷住了。”刘四这么一说,让爸爸很是振奋,笑着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么点的小东西还真有灵性呢。”
眼看着母燕的肚子越来越鼓溜,而且绽着亮光,刘四就跟我商量道:“最好让叔婶和几个妹妹住在一起吧,晚上就咱俩在这屋守着,要是太挤,就搬到我家那个空着的黑屋,虽说那屋子更乱更黑,眼下是特殊时期,只能这么办了。”没想到,刘四的精明和细心,有点过头了。这次爸爸和妈妈的挪屋,立刻引起了老方太太的警觉,还是领袖的话说得对,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当我们将挪屋的事情都安排得十分妥当,又将其余的热带鱼挪进新购置的鱼缸里,整个被格被两个大鱼缸撑得满登登的,如果没有间隔的缝隙,整个的被格子就成了一个很大的水中世界了,这个水中世界让刘四打扮得更有意境了,好瑰丽呀!为了便于母燕抱窝,也不知道刘四从哪学到的,他找来一块一匝来长半匝多宽的很厚的玻璃砖,将一个不大的雪花膏瓶子压上块小石头,放在里面,然后将那个玻璃砖,平放在雪花膏瓶上,一切操办停当,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这就是母燕抱窝的地方,你看吧,这期间公燕也要忙,等到要抱窝的时候,公燕围着母燕还要来回转,用海军的话讲,这叫在自己的阵地上来回巡航,这是保卫母亲和孩子尽自己男子汉责任的时候了。”刘四的话总是说得那么形象明了,还带着几分诙谐,说心里话,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我真从心里有些喜欢他了。正是在我们俩夜晚守候的日子里,我逐渐地看清了,这对五彩燕确实挺通人性的,虽然不像刘四说的那么玄,可是那一举一动,都让人感觉充满着感情色彩。那只母燕常常有意识地靠近那层玻璃砖,上上下下地看着,有时还用嘴去触摸那块玻璃砖。时间长了,我看懂了,它像是在检查着自己这个抱窝的地方,有什么不安全的因素没有。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明显地感觉到母燕的动作一天比一天迟缓了。我知道,母燕邻近产卵的日子,有点迫在眉睫了,而此时,刘四对母燕的一日多餐,似乎料理得更仔细、更慎重了,也更挑剔了。每天他都亲自去买一大勺小蚯蚓,并且,把前一天留在乒乓球里的小蚯蚓全部倒进另一只鱼缸里,给那个鱼缸里其他热带鱼吃。而每一只小蚯蚓,他都细细地挑选,遇到不怎么活跃的,他都挑剔出去。我取笑他说:“四哥,你不仅是养五彩燕的专家,还是五彩燕妇科的权威了。”说得刘四美滋滋的。
晚上屋里只有我和刘四两人,我们把门关得严实实的,不停地观察五彩燕的状态。两只五彩燕真的成为了成熟的美丽的一对儿了。这时我才发现,它们好像在一夜间,变得体积更大了。一只五彩燕的面积足有一只小瓷碗大。那一道道奇异的色彩,在灯光下,更加斑斓了。而且,我们俩常常和它们对视,我能感觉到,它们的目光,是那么柔和。难怪刘四到了这个时候,会挠着头说上句:“唉,对它们这个爱法,你没过门的嫂子都会嫉妒。我敢向毛主席保证,我今天真是就把给你嫂子的许多感情,给了它俩许多。现在你嫂子再敢向我找茬,我真敢踹她。”我笑着说:“你也就是在我面前吹个牛,过过嘴瘾吧。不因为我嫂子,你能对这对五彩燕下这么大功夫吗?”刘四就嘿嘿笑了:“你小子,年岁不大,说话专门往命根子上削。”
什么话一到刘四的嘴里,他就会发挥得淋漓尽致,让人不能不从心里佩服他那股丰富的联想。他常常情不自禁地告诉我:“我这人,野心大着呢。我告诉你,我那对象的妹妹,就是我的未来小姨子,长得比她还俊。你看等我把五彩燕搞到手,非逼着她也就范不可。”
我有点生气地说:“你要这么干,五彩燕我可不给你了。”刘四就嘿嘿一笑:“到时候,我也给你挑个漂漂亮亮的,不过,你手里可真得留几对儿啊。”
说笑归说笑,真干起实事来,刘四的举动比说的还要让人佩服。整整一个夜晚,刘四睡不上一个囫囵觉。他一会儿轻轻地吸着管子,给鱼缸里换点新水,一会儿又将被单挪开,呆呆地瞅着母燕发愣,一瞅就是半天。他这样熬着心血,自然引起对象的怀疑。这期间,对象来过他家几次,你别看他跟我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可是,一到对象面前,他就愣是装憨儿,关于养热带鱼喂五彩燕抱窝的事只字不提。就这些日子,我感觉到这一对年轻人肯定生分了许多。果然,有一天晚上,他妈妈敲开了我家的门,非拽着他和对象见面不可。他扭捏地在我家磨蹭了一段时间,才不得不回去和对象匆匆打了个照面。
对象自然对他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那晚上,一甩胳膊,气哼哼地走了,害得他妈追着没过门的媳妇好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我就有些纳闷了:“四哥,你这是干啥呀?为了几条鱼,让对象生着一肚子气,可有点不值。其实,你只要腾出点工夫,陪陪她,不照样可以两全齐美吗?”刘四却笑着说:“你还是年纪小,不懂得我的打法。平日里我在她和她们家的地位并不怎么高,我一切都让她知道得清清白白,还怎么在她家里加深印象。如今,我好容易有这个机会,突然间给她和她们家一个惊喜,那又会怎样?”为这,妈妈就曾经当着我面夸奖过他一句:“刘四就有个男人样,就凭这个,能干成大事儿。人家对象搞的,棒打都不会散。”
终于,母燕抱窝的时间真的要到了,这还是刘四点拨我的。原来,那只母燕突然有点活跃起来,一改过去平平稳稳在水里游动的架势,而是愿意径直往上冲,升到一个高度后又急速斜着身子往下落,这番姿势就像是飞机升起降落似的,不过,飞机起落时是往前慢慢地降落,它却是斜着身子往后落。然后,那只漂亮的尾巴轻轻地碰到玻璃砖的时候,又轻轻地一弹,升上去了,这样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有时候,我看都看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刘四却始终瞪着两眼,目不斜视,那眼珠子像是被那只母燕吸住了,由着它的动作来,什么也顾不得了。稍微腾出一点空的时候,他就会用一只手捅捅我,目光中充满了异样的情绪。
就在那天夜里,我正迷迷糊糊打瞌睡的时候,他狠狠地捅了我一下。我有点生气了:“你少作点妖好不,我陪着你就是了。”他狠狠地拍我脑袋一下,声音有些激动地喊了声:“你个傻狍子,没看抱了吗!”我来了精神头,把头一下碰到了鱼缸,也顾不上疼,只见那母燕发亮光的肚子下的两个鳍,分岔开呈一个八字,挨着那个玻璃砖从头往后不断地退着,慢慢退的过程中,透明的水中,荡起一股淡黄色的粉末,这样不停地从前往后来回地挪动着,再紧挨着路过的地方,继续由前往后退,直到将那块玻璃板涂满了淡淡的一层。我和刘四简直看傻了,甚至忘记了自己待在什么地方。我感觉到那只母燕在由前往后,不断甩籽的过程中,是那样的专注,那样的神圣。这不也是让生命诞生的过程吗。我心中突然好激动。这期间,我们谁也不说话,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瞅着,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好像灵魂已经出了窍,走入了那只母燕的生命空间。
末了,当我回过头来,才发现刘四的两只眼睛已经熬得像涂了一层口红,连睁开的力气都没有了。终于,他长长吸了一口气,随着窗外有人早起的声音,我轻轻地把被单罩住鱼缸的时候,听见了刘四打呼噜的声音。不知道这么回事,我的心里就觉得一阵的酸楚。
只几天的工夫,我就发现,布满在玻璃砖上的一层淡黄色的粉末,逐渐地在收缩,在凝固。刘四告诉我说:“这些卵肯定都已经活了。再到后来的工作,那可是公燕的事了。它当爹的也不容易。得把这些小东西,一口口地含着再放下,这样反复多次,等小燕的雏形出来了,公燕才算完成第一阶段的工作。不过,好多事儿,我是也是捕风捉影听来的,靠养别的热带鱼琢磨出来的。反正是养热带鱼抱窝的方法都差不多少。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回咱们小心翼翼地护着看它们干就是了。”
果然,不多天的工夫,那只公燕就将身子附在了玻璃砖上,我们眼瞅着它张开那只有点像菱形的小嘴,低着头一下下地叼起那些凝固的小颗粒,这样不知道过了几天,我们忽然发现,整个的玻璃,那些小米粒大小的颗粒变成高梁米籽那么大了,再细瞅瞅,四周竟长出了比丝线还细的小刺刺。刘四表情由惊异到激动,有一天,他竟然掉下了眼泪!我说:“你这老爷们怎么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兄弟,我实话跟你说,谁承想这鱼真的让我们给抱出来了!”我的心里就荡起一股暖流,眼圈儿不由得也湿润了。是呀!本来想不到的事情,现在变成了事实。仿佛是做梦,梦变成了现实,你说这心情怎么形容都不过呀!
刘四想的最激动人心的那一幕在眼前出现了。两只灿烂无比的大燕,并驾齐驱在它们的身后跟着一群密密麻麻的小燕。像撒下的漫天星星,你突然觉得那个不大的天地好美丽,好辽阔,好灿烂呀!“一只,两只……十只……”刘四不停地查着数,查着查着他的声音哽咽了,突然转过头对父亲说:“大叔,我这不是做梦吧?”说着,泪流满面。父亲也哭了,“咱爷俩真的不枉认识这一回呀!”
五彩燕一天大似一天,我感觉刘四的心仿佛也一天绷紧一天。由于武斗的缘故,整个京剧院宿舍还是死一般的沉寂,这里已经是一座空城了,自然理会的人也就越来越少。可是外面武斗的气氛天天浓烈,刘四回来再也不提买卖鱼的事儿了,倒是捞走了两对,给了自己还不算正式的老丈人家。看得出来,他的腰板显得挺硬,那姑娘倒是来得勤了。这期间老家的人不断来信,爸爸总是充满感情地告诉他们:“我们这边马上会好了,那账,不会欠得太久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是,形势还是让人感到一种焦虑中的不安。那天刘四走的时候挺干脆地告诉我们:这次就能定下了,怎么也得弄出几对,帮助大叔将饥荒还上再说。
可是最终的空城被人家识破了,那天,呼呼地开进了一批真枪实弹的造反派,他们不容分说地闯入了我的家,爸爸故作镇静,然而摁着烟袋的手却总是抖个不停。我一阵心酸,爸爸经历的事儿太多了,也太怵了,这次还能经受住这样的场面吗。
不容我们分说,那个造反派头子气汹汹地说:“都是刘四交待的,他的五彩燕养在你们家里了。”说着,一波人蜂拥而上,从我家的小屋里生拉拉将两只大鱼缸抬到了院子里。那个造反派声音洪亮地说:“今天我们三派已经联合起来了,问题是阻碍我们联合的是资产阶级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像当年经济反扑一样,用热带鱼将我们的同志腐蚀了,也腐蚀了我们的斗志。刘四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过去搞文化大革命多积极呀,因为热带鱼而丧失了斗志,我们要警惕呀。”在院子里慷慨激昂说这话的,据说当初还是刘四在同一个战壕的哥们儿哩,只见他的话刚落,几个年轻人,擒着几只大锤,也没听谁发令,很激动地抡起来,冲着那透明的玻璃就去了;真的是所向披靡,这几只大锤只几下,就让水和不少的金光灿烂的五彩燕一股脑涌了出来。随之,几只穿着大头鞋的脚,很有力、利索地踩了上去,父亲一下子模糊了双眼。正在这时候,一幕令人心悸的场面出现了:一只很小的五彩燕又在地面上蹦了起来,父亲瞅瞅我,我没有任何表情,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心里在流血,而此时,爸爸突然弯下腰去,趴在地下,毫不犹豫地将嘴贴在了地面,将那只小五彩燕吸了进去。而就在此时,一只穿着大头鞋的大脚,很准确地冲着父亲撅起的屁股,狠命地踹了下去,爸爸竟久久没有爬起来。
此时,我泪眼模糊,耳边忽然响起爸爸那句很动情的唱腔: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