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彝山

2016-08-11 16:12武汛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8期
关键词:路局徐冰小客车

武汛

周一刚上班,路局宣传部长田润喜和客运处长徐冰就匆匆跨进分管运输副局长高起海办公室,没作任何汇报解释,便表情复杂地把一份《舆情摘要》放他桌上。

高起海一手伏案,一手捻动鼠标,正在调阅列车运行图。他身材瘦削,腰身有点弯曲,短黑的平头混搭了一绺少年白,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好几岁,一双盯着电脑的眼睛炯炯有神。上周管内高铁运行比较平稳,货运上量势头也不错,只是普通客车正点率不高,他想分析一下晚点原因。看到两人送来的材料,便漫不经心翻了几页,忽然像被什么烫了似的,一下把腰板挺得笔直。

宣传部编的这份《舆情摘要》实际很简单,只是下载了几页图片和网评,可内容之奇特,让他大吃一惊!图片中,只见几只肥壮的黑山猪挤在火车硬座车厢的过道里,张着两只大耳朵,朝旅客欢快地拱起长嘴;有头花斑猪舒适地卧在车厢地板上,尾巴朝上翘起,绕成个花哨的圆弧;一个约摸八九岁的孩子,捧着一本书,坐在硬座椅边,两只脚惬意地搁在猪背上……

高起海惊愕得张开嘴,半天竟忘合上。

一些好奇的网友,显然被“雷”翻了!紧接图片之后,便是一大串跟帖、灌水、质疑、拍砖,甚至包括点赞的,一时无奇不有,形成一阵“热炒”。他随意扫了一眼,便瞥见一个网友惊呼:“猪猪上火车,是什么情况?”并打出大标题耸人发问。版主亦不失时机,即刻作为“看点”,第一时间在网站推出。于是,引发连锁效应,招徕更多网友围观。一个网友俏皮地调侃道:“‘二师兄也坐火车了,能不能告诉我,它们买了票吗?买的什么票呢?”此话一出,立刻哄笑不断,添油加醋者有之,揣测演绎者有之,也有人表示郁闷不平。一网友质疑:“铁路不是有规定吗?如果不影响乘车,那我的狗狗是不是也可以带上去呢?”更耐人寻味且让人忍俊不禁的是,最后一张图片竟拍了一个头戴大盖帽、袖佩臂章的男列车长,正面带微笑,神色自若地跨过猪背在车厢里巡视。于是,赢来网友一阵惊叹:“列车长很淡定哟。”

高起海差点在肚里骂起娘来:“扯!这车怎么管的,你车长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连猪都上了车,还上了网!”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它们是怎么上去的?

可它们就上去了!你信不信?照片就在这儿:有图有真相。

他毫不掩饰地斜了一眼客运处长,奚落说:“这就是你们干的好事?我怎么从没听说客运系统有这本事呢?”

徐冰脸涨得通红,一副急火攻心且惨遭蒙蔽的样子,痛心疾首地说:“我也是刚刚听说,昨天上了网才知道!经过连夜了解,发现情况还基本属实。照片是在广山车务段开沥果那趟小客车上拍的,具体原因还不清楚,但以前他们从来没有汇报过。我们已通知车务段立即叫停,查明情况后迅速上报。这件事是我们失职,对不起高局长,我作检讨!”客运处长脸上写满愧疚,当面坦承错误,主动担起责任,倒让高起海一时不忍再加责备。他当过大站站长,也干过客运段长,业务相当熟悉,作风也一贯严谨,是公认的客运好手,应该不会说谎,看来是确不知情。

“这里可能有个情况,”田润喜见徐冰不明就里,一时说不清,道不白,便赶紧补充几句,也是有心解个围,“根据摄影者后来在微博上说,车上的猪是彝山老乡的,因要卖到县里给孩子换学费,当地没有公路,便只好求助于铁路,列车工作人员出于同情,便默许他们抬上了车。他说现在有人不了解这个情况,为赚眼球在网上到处转发,列车员如果因此受到处分或当地生活遇到困难,他会很难过。”

“哦,还有这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高起海怔住了,不知不觉漏出这句话,与其说责人,不如说在责己。他拿起《舆情摘要》,又仔细看了一遍,沉吟半天,才对两个处长说,“这样吧,我们去一趟彝山,你们也一块去,到现场作一次调研,暗访一下小客车,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好的。”两人严肃应允道。

说走就走,当晚开完交班会,高起海就带着两个处长出发了。

广山车务段是路局最偏远的运输站段,主要担负西线货运任务,管辖37个车站,同时,还兼开两趟管内普客——也就是老百姓说的慢车,或者叫绿皮车,铁路内部习惯称之为小客车。其运行交路是:每天5点半,由广山站开往局分界站,编组8辆,沿途停16个站,全程6小时,当天折返。为此,虽说是两趟普客,两个车次,实际就一组车底,一班列车员,早去晚归,两天换一次班。开这种小客车在铁路司空见惯,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可搁在这趟车上多少有点难。难,就难在全在山里跑,来回要要经过彝湾、彝山、彝乡几个彝族老乡集中的小站,其中最大的车站也不过是县城站沥果。由于交通不便,自然环境艰苦,沿线老百姓生活比较困难,有时出门坐不起车,便爱循着铁路线走,不仅肩挑背驮,有时还撵猪赶羊,因为大路不好走,只有铁路最近便。所以,别看这两趟慢车客运收入不高,但麻缠事和安全隐患还不少,“猪猪上车”在这儿被拍,想来也不奇怪。

本来去年要停了这两趟车的。因为路局新开了两条高铁,一次要加开15趟动车,高铁旅客的比例首次超过了50%,客运系统紧张得快拉不开栓了,局里便想取消这两趟普客,把职工抽出来跑高铁。可由于车务段强烈请求,说沿线老百姓离不开,路局才勉强保留下来。现在看来,如果那时不迁就车务段的意见,可能就不会出这些“幺蛾子”了。高起海坐在车上,还有些后悔当初的让步。

彝山,距省城320公里,但不通公路。要去彝山,须从彝湾坐火车,经铁路方能到达。所以,要暗访小客车,必先到彝湾。这么一个走法,连跑惯沿线的路局老司机都颇为怵头,经过七弯八绕,左摸右拐,几次下车探路后,才在深夜十二点前赶到彝湾。从夜色看出去,这里顶多算个大村寨,连乡镇都够不上,不过地处公铁交汇处,人来车往还比较多,路边也有一些商铺。下车后,高起海一行找个小店,随便洗了一把,赶紧睡了。第二天一放亮,吃点东西,就早早赶到车站。

尽管是交大毕业,从现场调车干起,由运输处长一直提拔到副局长,又主管运输多年,并向以擅长运输组织和客货营销而小有名气,但真到现场暗访,特别是到这种山区小站来买票乘车,高起海还的确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原来以为有了高铁,又多次提高特快和快速客车的速度,大力改善了普速快车的设施,这种“站站停”的慢车,已没有多少人坐了。可到售票窗口一看,排队人还不少,除了本地旅客,还有好些背负行囊、肩挎长镜头相机的外地人。原来正值阳春三月,遍布油菜梯田的山区景色和独具一格的彝寨风光,吸引了大批外来游客和摄影爱好者,由于公路不便,都纷纷寻到这里,搭慢车进山,享慢游之趣。据说,连网上那组照片,都是一个北方摄影师在慢游中的偶作。不过,如此新鲜的客流走向,竟没有信息报到局里,使高起海以及徐冰都颇觉意外,让他们对路局的营销管理暗生几分疑窦。但无形中也助了他们一把,因为随着游客买票进站,一点都不打眼,谁都没有认出他们来。

待三人上了站台,又大吃一惊,原来站里人更多。一条简陋的站台挤满了山民村妇,操着各式家什,摆满各种蔬菜,如同进了一个早间菜市:如挑着担的,必是胖嘟嘟的莴苣、白汪汪的水萝卜;掂着筐的,多为青翠的菜苔、绿油油的韭菜;装进袋里码在那儿的,一定是红灿灿的大番茄、脆生生的嫩黄瓜;还有几个擓篮子的,就是比较新鲜的山货了,如松蘑,猴头、羊肚菌什么的。

高起海眼睛一亮,大为振奋,慢车居然有如此好的客流,委实叫他意想不到。他殷勤地掏颗烟出来,敬给旁边一位老汉,称赞说:“老人家种的萝卜好啊,一个个水灵灵的,这往哪儿拉呢?”

“去沥果,上县农贸市场去卖,这里都是!”老汉指指周围,自豪地说。

“哟,那么远哪,好卖吗?”他听了有点担心。到沥果还有三站,要坐一个小时火车,卖完菜还要返回,伺弄蔬菜不比种庄稼,更费功夫不说,再贴上车票,能挣得回吗?

“好卖嘛!”老汉爽朗地说,“城里人就爱吃我们山里的有机蔬菜,说是绿色食品,没得化肥,价格俏得很。以前我们是守着聚宝盆,还穷得叮当响。现在搭帮铁路大巴,天天坐火车去卖菜,日子好过多啰。”

“搭帮谁——铁路大巴?”高起海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好新颖,好有创意。

“都这么说嘛!”老汉满意地称道,“到我们山里来就这一趟车,啥子都拉,票又不贵,巴适得很!”

“哦……”高起海第一次听说慢车也有如此声誉,脸有些发热,说不清是受感动还是自愧。

正拉扯间,广山来的普客进站了,站台上的旅客涌动起来,人、挑子、菜筐、麻包,瞬时汇成几道人流,在站务员和列车员的组织下,忙而不慌、杂而不乱地汇入列车。不知什么缘故,站台上还活跃着一群孩子,他们背着书包,系着红领巾,在旅客、山民和蔬菜中穿梭,一会引导开路,一会搭手相帮,俨然编外铁路职工。

待旅客快上完了,高起海才带着部下踏上最后一节车厢,拣了个三人座坐下来。他看看表,已过了站停时间。显然,山里人钟爱的绿皮车,未必方便装载他们的绿色产品,晚点自然难以避免。

开车不久,那群孩子就跑过来了,脸上红扑扑的,口里气喘嘘嘘,叽叽喳喳挤在两排二人座上坐下来,原来是五个人。他们打开书包,掏出各自的饭盒和早食,津津有味吃起来。看得出来,尽管都是自产,但品种不一,食材各异,制作与口味又大不一样:如一个孩子是鸡蛋煎饼,一打开便香喷喷的;另两个是蒸馍,还有一个是玉米粑,拿出来也热乎乎的;只有一个男孩相比显寒碜,掏了半天,只掏出两个烤土豆和一只小茶缸。

看最后这个车厢的列车员是个女职工,三十多岁,面相温和,忙完立岗锁门、四角瞭望等作业程序后,便提了一壶开水,到车厢来给旅客挨个倒水。这让高起海一行大感意外,不觉升起几分感动。给旅客送水仿佛已是很遥远的事了,现在动车、快车全配有电饮水机,旅客不消为喝水发愁,列车员也不再费力送水,旅乘间在共享现代文明带来的方便自如时,也久违了那份暖暖的交流。想不到在这偏僻的小客车上,又体味到昨日温馨,列车的管理水准和服务品质似乎超出他们想象。

更让人意外的是,女列车员给几个孩子倒完水后,又顺手撕开一桶方便面,冲上开水,合上纸盖,抓过小男孩的烤土豆压在上面,佯作威吓说:“阿木,这是你的新早餐,记住,不许再吃土豆了。周车长昨天说了,他早就吃厌了方便面,要和你换土豆吃。你以后只要带一次土豆,他就要和你换一次方便面,一直到把你也吃厌!”说完,自己忍不住“吃吃”笑起来。叫阿木的男孩不好意思地咧开嘴,露出两只虎牙,傻乎乎地望着像妈妈一样的列车员。

田润喜看出高起海满腹狐疑,便端起保温杯,找列车员续了杯水,借机搭讪道:“几个孩子去哪呀?一大早慌忙火急的。”

列车员怜爱地看一眼嘻嘻哈哈的孩子,放低声音说:“是彝湾的小学生,二到五年级都有,说是学生太少,今年小学被撤了,合到了镇上,他们要坐车到彝乡上学,下午再坐车回来。”

“那车票怎么办,他们负担得起吗?”徐冰好奇地插问一句,既充满对孩子的关心,又咨询得相当专业,差点露出客运处长的马脚。高起海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过于直白。好在列车员并不在意,依然心直口快地说:“票倒不贵,来回几毛钱,但经不住天天坐,山里孩子哪里坐得起呀?幸亏我们周车长想得细,聘他们当少年志愿者,协助列车扶老携幼,后来段上也同意了。不然怎么办?总不能看着彝族孩子辍学啊!”

“哦,这招好!”高起海由衷地赞道,既为孩子继续学业而高兴,又佩服基层有此智慧。

“可不,几个孩子可能干了,帮了车上不少忙,刚才你们都看到了吧!”列车员喜爱地数说道,一转身,又招呼其他旅客去了。窗外,山势越来越陡,机车加大功率牵引着客车在山峦中爬行,坡度不断攀升,速度愈来愈慢,连续穿过几条山洞,转过几座大山以后,明显感到已爬升到山腰,此次暗访的重点,也是这条线海拔最高的车站——彝山到了。

高起海掏出一颗烟,在拇指指甲上轻轻叩着,作出要下车抽烟的姿势。徐冰摸出打火机,和田润喜悠闲地跟在后面。几个孩子已口齿麻利地消灭了早餐,收拾好了饭盒面桶,把茶几擦得干干净净,脑袋贴着车窗往外看,手指还比比划划:“来啦,又有五头。”“咦,还有一只羊呢!”阿木惊喜地叫起来。高起海三人虽然听得懵懵懂懂,但感觉可能与图片有关,下了车来一看,顿时明白如镜。

狭窄的站台上,除了上下车旅客,还有一群山民用粗麻绳系着五头膘肥体壮的黑山猪和一只须苒飘逸的白山羊。一个胸挂对讲机,手持信号旗的值班员悄悄把女列车员拉到一边,为难地说:“怎么办?彝族老乡又把猪赶来了。”列车员着急地说:“不是不让带了吗,你们没说?”“怎么没说!”站务员急忙分辨:“昨天上午就把通知贴出去了,可他们村离车站远,没看到,今天一早又把猪赶来了,怎么劝都不听。”列车员看来也作不了主,只好干着急往前望,无奈道:“那只有看周车长了。”

不一会儿,从前面赶来一个身穿路服、戴顶绿沿大盖帽、打条红斜纹领带、佩着菱形“列车长”臂章的中年人,个虽不高,却生得疏眉阔眼,和颜悦色,一看便是那种乐于助人、善解人意的暖男。

“这不是那个‘淡定的列车长吗?”高起海夹起烟,不禁讶然。

“哦,是他。”徐冰打着火,点头确认道。

可此刻,曾经“淡定”自若的列车长也没法再“淡定”了,一群执拗的山民,将他团团围住,激烈要求让他们的猪上车,并七嘴八舌表示不满:“一直拉得好好的嘛!都说你们铁路大巴通情达理,帮我们彝山人脱贫解困,咋来个没毬事的闲人,拍了几张照片,就把政策变啰,不让猪仔上车了呢?”

“老乡们,别误会,不是政策变了,是情况有了变化。”列车长有苦难言,但仍然拣大家听得懂的道理耐心解释,“让猪仔上车本来就不符合铁路规定,但我们是山区小客车,拉就拉了,领导也没追究。上次那个摄影师在车上拍照并没有恶意,但传到网上就引起媒体炒作和社会关注。路局发现了要我们停下来是对的,因为这毕竟是客车,上面还有旅客,猪仔上去不卫生,也影响环境。”

“那我们将后咋办?你晓不得卖头猪多难啰!”一个剑眉大眼、轮廓分明的彝族汉子拽紧猪绳,愁眉百结,情不自禁倒起苦水,“假使走山路,要翻五座岭,赶两天,还要歇一夜,猪仔起码要掉20斤膘;如果顺铁路走,紧走慢走一天不说,火车只要一叫,猪仔吓得不是钻山,就是上道,搞得火车和猪仔都不安全。我们不想给铁路找麻烦,但山里人指望卖猪换钱呀!你看,火布大叔要给上大学的儿子寄学费,赤黑兄弟要起屋,苏呷老爹还等着把儿媳妇娶进门,今天连羊都赶来了!我也是……”他忽然停下来,像在辨识什么。

列车长抢先一步抓住他的手,激动地说:“你是阿力曲比?”

“你是——周车长?哎呀,咋在这里见到你!”汉子高兴地说。

列车长攀住汉子的肩,使劲晃了几下:“你到哪去了,让我们找得好苦啊!”他拉住汉子的手,一把拽到列车员和站务员跟前,兴奋地介绍道:“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去年发现落石断道、摇着红毛衣拦车、救了我们这趟客车的彝族兄弟啊!”

“哦……”两个铁路员工瞪大眼睛,钦佩地看着这个彝族汉子。站在一旁的徐冰和田润喜,也吃了一惊,他们极力在脑里搜寻去年的记忆,想重温当时的场景和遇险细节,可绞尽脑汁,只回忆起一些模糊的片段和依稀传闻。

其实,谁也不会像主管局长高起海那样刻骨铭心那次重大险情:

是去年四月一场罕见的大雨之后。彝山至彝湾间突发山体崩塌,一块半吨重的危石滚下山腰,正好落在道中,砸断钢轨,中断线路。当时返程的普客正以每小时70公里速度下坡运行,一个赶集回来的彝族老乡发现了险情,危急之中,他扔下挑子,脱下身上的红毛衣,一边往坡上跑,一边拼命摇,终于引起客车司机的高度警觉,采取了果断措施,最后将列车平稳停在离巨石仅50米的地方。列车安全了,拦车老乡后来却失去了联系。据车务段报告,当天值乘的列车长在现场还见过他,曾握着他的手表示感谢,并留下了他的姓名。可当路局准备进行表彰奖励,找到他所在的彝寨时,才得知他已出外打工,没有邮回通讯地址……

意外的重逢,让悄然在后的高起海禁不住心中一阵惊喜,也终于有了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一年来,他始终心藏内疚,因为找不到见义勇为的老乡,就无以回报彝族兄弟的恩情,铁路也将愧对山区百姓的厚爱。今天英雄返乡,无疑是再现了一座人民群众奉献铁路的丰碑,不论对职工、还是对社会,都有巨大的激励作用。

而对周车长来说,就不单是喜出望外了,它还给自己平添几分豪情,就手解决了当下难题。上级的要求,至少今天不会捆住他的手脚。于是他颇为大气地把手一挥,豪迈地说:“既然列车的功臣回来了,我们今天就破个例。来,阿力,叫乡亲们把猪抬到最后那节车厢,我们拉到沥果去!”

“不得行吧,会不会给你惹麻烦?”这回是阿力曲比担心了。

“不怕,路局知道我找到了你,表扬还来不及呢,不会找麻烦的。”周车长顺嘴夸下海口,实际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只是觉得若不如此,便对不起阿力和他的乡亲。山民们得到许可,兴采高烈操起木杠,两人一头,麻绳一缚,“吭哧吭哧”抬到车门,抽出杠子,肩膀一顶,就把猪羊搡进车门。在女列车员指挥下,五个孩子各拽头猪,她自己也牵只羊,把牲畜赶到车厢后面,乖乖排成一排。其他旅客和卖菜山农因提前转到了车厢前部,倒也互不干扰。

徐冰和田润喜担心地察看高起海的脸色,见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揿灭了烟头,微笑着走上车,便放心地跟着回到已经变得拥挤的车厢坐下来。由于连续两站都延长了站停时间,列车开车时已晚了半个多小时,高起海此时无需再作什么分析,便已明了晚点原因。他饶有兴致地环视车厢前部,见坐满了游兴正浓的旅客和满含憧憬的山农,座位周边尽是堆得满满当当的蔬菜、挑担和箩筐。再回望后半车厢,周车长和阿力曲比在亲切叙话,女列车员正给山民倒水。五头山猪虽不情愿但也还算老实地站在过道,不时扬起拱嘴东张西望,发出“呼哧呼哧”哼响;白山羊安详地立在最后,不紧不慢地嚼着几根干草,儒雅得像个乡间绅士。几个孩子全都懂事地坐在过道边,帮着列车员和主人守着山猪;唯有阿木不知比其他孩子老练呢,还是更为用功,要不就是昨天贪玩忘了温习,此刻正对着课本在低声诵读,两脚任意踏着猪背,像极了那张网传图片……

如果不是暗访,仅仅作为游人,或者即使乘车,也只是一名普通旅客,那眼前这一幕,该是多么和谐融洽、妙趣横生的一幅旅途画卷啊!可高起海不幸身为副局长,旁边又伴有主管部门的“哼哈”二将,现在且不说以高标准去衡量,即使按铁路最基本的规定来检查,这一场景就已属严重违章。若再从旅客运输理应更为严格更加规范的角度来审视,那这幅画卷就不仅是混搭乱载、管理粗放了,说是教人瞠目结舌,甚至感到滑稽可笑,也丝毫不为过!

而这一切,却又是山区所需,旅客之盼,来自市场的强烈呼唤!

谁对谁错,孰是孰非?高起海陷入深深的矛盾和巨大的纠结之中。如果继续坐在办公室,对现场的情况依然一无所知,他将非常容易拍板,不仅会立即制止这种“荒唐”的做法,还要对乱开口子、擅作主张的列车长以及站长作出严肃处理!可当他亲自体验了一把小客车(现在他很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亲眼目击了沿线山区的困难,亲身感受到慢车的强大磁力和市场的蓬勃生机,他才领悟到:原来,不是列车错了,是路局慢了;不是旅客找麻烦了,是铁路老了。放眼今之中国,城乡、市场、商机乃至人的观念,哪个不是瞬息千变,如果硬要固步自封,或者一味心存犹豫,甚至还想墨守成规,恐怕都将与这个巨变时代失之交臂。

他忽然有种冲动,想把这些心得与两个同伴做个交流,试试他们有否类似感触。可他悄察两个处长,发现他们表情有点复杂,似乎有话想说,可又欲语而止,流露出一种虽然感受颇丰却还一时难于梳理的微妙心理。于是兀自笑笑,主动敞开心胸说:“你们注意到没有?今天说是暗访,其实我们被车班和旅客上了一课。”

两人一惊,想反驳又笑起来,不好意思点点头:“是,还真像。”

高起海苦笑一下,说:“不错,我们高铁已通车一万九千公里,名列世界第一。若从连接大中城市和保障中长途快速交通来说,铁路现在很牛,方兴未艾,市场也很大。可对于交通不便地方和省内短途交通呢?”他若有所思摊开手,形容道:“这好比人的供血系统,有动脉、支脉,还有毛细血管。如果把高铁比作动脉,快速客车就是支脉,普通客车就相当于毛细血管。这里确实有个分工问题,如在平原或交通便利地区,发展汽运可能更加合适。但中国地大物博,地形复杂,有的地方山高路陡,出行不便,至今还离不开铁路。比方今天这条线,山区群众就很需要,客运市场也很旺,可我们观念太旧,思维过于直线化,两眼只盯着高铁、快客和大站,对有需求的慢车和小站,投入还不足,设备跟不上;规章也显得比较陈旧,办法又不多,满足不了旅客需求不说,还捆住了基层手脚,甚至一有机会老想取消那些已经为数不多的慢车,这对保障市场供给和促进自身发展恐怕都不利。”

“但车班做法也太出格了。”徐冰忧心忡忡说:“连小动物上车都有严格规定,必须放在行李车上托运,何况猪这样的中型家畜?从前只听说有整列猪拉到香港专供的,没见过这么上客车的。难怪人家在网上‘炒我们,这样下去恐怕会引起负面反映。”

高起海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猪上客车肯定不对!但——你想啊,这儿不是香港,没有整车专列,货车又不拉,小客车又不挂行李车,况且有行李车也不让拉猪,公路还不通,老百姓怎么办?可不就靠上了小客车吗?倒真应该感谢我们车班和列车长,是他们在以自己微薄之力尽力回应市场,虽然做法简单、粗糙了一点,也带来一些问题,但毕竟满足了旅客急需,体现了对山区人民的一片真情。反过来又倒逼我们路局思考:到底怎样做才能适应丰富多彩的市场需求?所以,不能怪基层错了,怪就怪我们路局反应慢了,怪我这个主管局长不思改革,动作迟缓了!从这点来讲,铁路真有点老了,不是技术和设备,是思想,是我们这些当领导的观念过时了。要不总公司一再号召我们‘转观念、闯市场、增效益呢!你们信不信,如果再不转,再不抓紧改,说不定哪天我们就被市场淘汰出局了呢!”

“高局说得真实在,您点得太准了!”田润喜情不自禁拍了一下腿,由衷地敬佩道。徐冰也深受震撼,脑筋开始转过弯来,他信服地望着顶头上司,主动进言道:“那下步怎么办?要不要采取措施,规范一下小客车的做法,在客运系统推进一次改革?”

高起海点点头:“我正在考虑。首先是有些客运规章和办法要改,不然客运改革迈不开脚步;营销管理也要进一步贴近基层,才能准确反映市场信号。不过,当务之急是要改进客运组织和站车设施。比如,能不能把段备老式客车送几辆去厂修,改成地铁大拉门式?山农以后可直接把菜挑进去,扁担箩筐搁在中间,人坐两边,既便于乘降,又充分利用了空间;再比如,我看了一下,完全可以加大小客车编组,从目前8辆扩到12辆,除增加3辆大拉门外,最后一辆可改挂行李车。行李车上可事先安排车辆段做些改造,如增加水箱、食槽和排水口,增设部分围栏、圈笼、拴柱什么的;主要到发站再做一个活动乘降台,增设一个食品卫生与动物检疫的流动窗口。这样,只要旅客有需求,随时都可把家畜、家禽,包括小动物、宠物之类,送到行李车上托运,按鲜活物品起价,由行李员监装监卸,托运人随车照料,到站后及时交付。既满足了山民或者今后可能还有饲养户的需求,又和旅客车厢严格分开,不就圆满解决了目前这些困扰吗?”

徐冰和田润喜一听,差点蹦起来,连声称赞:“好好,高局这手妙!如果能够这样改,这条线的客运市场肯定还能做大,基层的车长、站长也不用再作难了。什么时候开始?要快啊!”

高起海笑指他们:“你看你们,比我还着急!这件事回去后要先向局长、书记汇报,再召集客运、运输、车辆、收入几个处室和有关站段开个会,拿出一个完整的改革方案来,报路局党政联席会研究后,才能正式启动。”

“对对!”三人情绪高涨,讨论正酣时,“吱溜”一串抱闸声从车底传来,预告列车进站了,抬头一看,已到彝乡。列车员和车长笑咪咪站在门口,五个孩子背起书包,亲热地打声招呼:“阿姨再见!周车长再见!”排得整整齐齐走下车去。一到站台,撒开脚丫就往外跑。周车长摇着头说:“这些家伙们,下车就像燕子飞。”女列车员目送他们跑出站门,抿着笑说:“怕迟到呢。”

列车再启动时,周车长已不在了,想必已去其他车厢作“淡定”地巡视。女列车员回到车厢先检查一遍,又给阿力曲比和乡亲们作些交待,再去茶炉车提来一壶开水,继续热心为旅客送水。最后,她来到车厢中间,熟练地站在一头黑山猪前,侧着身子向两边提示说:“旅客们,下一站是沥果,到县城去的旅客做好准备了,列车到站后请不要拥挤,等车停稳后,顺序下车。下车前,注意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不要丢失遗忘。”

细心听她讲话的,不仅是旅客,还有高起海和两个处长。因为暗访很顺利,就不必再“潜伏”下去了,他们决定在沥果下车,乘车回局。只不过听完女列车员温柔的提示,高起海忽起疑团:“她让旅客‘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为什么对脚边的活‘行李却不置一词呢?是忘了,还是不便表述?倘是后者,改革之后还这么难吗?”想到这里,他自己笑了。

几天后,路局召开了党政联席会,决定了两件事:第一,授予彝族村民阿力曲比“铁路卫士”称号,颁发奖金2万元。表彰大会就在局文化宫隆重举行,由高起海副局长代表路局党政工团向阿力曲比颁发了荣誉证书和奖金,周车长率小客车全体乘务员参加了会议,并上主席台声情并茂地介绍了彝族兄弟阿力曲比的动人事迹。第二,同意客运改革方案,并对管内客运细则作必要修订,先在广山车务段试行,有关站车改造的计划也一并紧锣密鼓进行。不久,新改造的3辆大拉门客车就闪亮出厂了,连挂原来车底再加车辆段改装的行李车后,小客车编组一下扩大到12辆,路局抢在“清明节”前投入运用,正式开始了客运改革试点工作。

那几天,可把客运处、宣传部几个部门累坏了,高起海每天盯得很紧,不仅要听几个处室汇报,详细了解客运试点进展情况,还要听取媒体反映,掌握网络动态。好在黄金周期间,全局客运形势出乎意外得好,旅客发送人和客运收入屡创新高,在增幅最快的单位之中,广山车务段又一直名列前茅;网络舆情也没有任何冒泡,主流媒体还多次报道了路局黄金周的消息,这时高起海才放下心来。后来由于局里事情太多,一个比一个急,一件比一件大,有时根本忙不过来,他就再没时间过问试点情况了。毕竟改革工作要靠基层和主管部门去落实,他也不能像母鸡抱鸡娃似的天天守着。

转眼就过了三个月,又是周一刚上班,高起海坐进办公室刚把电脑打开,田润喜和徐冰又来了,仍然一声不吭,不做任何汇报解释,便把一个文件夹放到他面前。

“搞什么名堂?”一见他俩凑一起,高起海立刻有种条件反射似的不详之兆,他沉下脸问:“谁出纰漏啦?”两人还想装,但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连连摆手说:“没有没有,这回是好事,客运改革受表扬了!”

“谁表扬,靠不靠谱?”高起海不相信地拧起眉,他不是没领教,网上那些话,都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哪能当真。

“真的,这回是党报头版,错不了!”田润喜忙把文件夹打开,喜气洋洋递来一份刚出版的省报。

高起海将信将疑把报纸打开,一股新鲜的铅印墨香扑面而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刊登在头版头条的一篇长篇通讯,不仅占据了大半版面,而且用黑体和宋体字组成的标题与副标题,醒目而又振奋,立即抓住他的视线,吸引他屏住气息一口气读下来。原来是:《精准扶贫的支持,供给侧改革的实践,民族团结的窗口——对广山铁路车务段通过客运改革为山区群众提供优质服务的现场报道》。

如同一支火炬,在他眼前倏地一亮,立刻噼噼啵啵燃烧起来;又像一道阳光,穿过冬日的连阴天,慷慨无私地挥洒下来。他顿时觉得好温暖、好明亮,好像有人一下道出了他的心里话。可继续往下读,还有些什么内容,报道了哪些具体工作,他却看不清楚了,只觉得字太小,眼神仿佛不够用,而且越来越模糊,最后竟融汇成了彝湾、彝山和彝乡的那片山水,之间,还有一列绿色的小客车蜿蜒而上。朦胧中,倒是阿力曲比、卖菜老汉、系红领巾的孩子,甚至那几头山猪、白羊的形象,反而愈来愈清晰,愈来愈逼真……

“只要他们满意,铁路就值。”高起海欣然放下报纸,不知为何,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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