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文化类型多元,教育内容也要多样化
——访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滕星

2016-08-09 06:53陈宝泉
教育家 2016年1期
关键词:彝语人类学少数民族

文/本刊记者 陈宝泉



大家·DaJia

经济文化类型多元,教育内容也要多样化
——访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滕星

文/本刊记者陈宝泉

“教育人类学”在二十年前还是闻者不多的一门学问,但是现在师范大学相关学科的学者在越来越多地学习这门学问、使用“教育人类学”的方法。这是一门怎样的学科,其方法特点是什么,这么高深的学问用起来接地气吗?带着这些问题,记者走访了教育人类学家、“富布莱特”项目高级访问学者滕星教授。

记者:滕老师您好。在网上看介绍您的材料,知道您是教育家,“富布莱特”项目高级访问学者,是国内不多的深入研究“教育人类学”的专家。我这几天也看了一些关于“教育人类学”的材料,恶补了一把。但是材料中专业术语太多,有些译得很硬。还希望您多指点,给一点扫盲。

滕星:我本科是七八级学教育学和心理学的。回忆起来,我们上本科时学的课程基本上是以苏联的教育学、心理学为主,西方的教育学、心理学刚开始引入,作为参考、补充。毕业后工作几年又有两年的教育原理的硕士研究生经历。那时的教育学研究方法多是拿来主义。后来,跟随国际著名的人类学家林耀华先生攻读人类学的博士学位。同时,作为富布赖特高级学者赴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人类学系,跟随国际著名的教育人类学家奥格布教授学习教育人类学。教育人类学就是用人类学的理论、观点和方法做教育领域的研究。近二十年,我在国内各师范大学做了许多推广用人类学视角研究教育的讲学工作,就是想改变我国教育学研究的从书斋到书斋、从文献到文献,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单一研究范式。

人类学的理论、方法有三大特点。一是田野工作,或者说实地调查。这种调查不是走马观花地去一两次,而是住在那里长年累月、反复多次。在人类学圈子里,如果你说自己是研究人类学的,那么同行会问你,你的“田野”地点在哪?二是民族志撰写,就是把在田野中看到的,听到的事情如实记录下来。三是理论构建,对记录下来的社会事实进行理论阐释。可以说,教育人类学是通过研究文化来研究教育的,迈开双腿,从书斋到田野,从田野到书斋,从而实现知识的生产和再生产。

>>与外国同行合影

我的老师林耀华先生年轻时写过两本书,一本是《凉山夷家》,这是一本揭示中国少数民族社会的人类学著作。另一本《金翼》是小说体的汉人社会研究人类学作品,说的是中国东南沿海农村宗族、家族几起几落的故事,呈现民国时期这一地区农村社会的变迁。两本书都是英文版的,在欧美影响很大。后来我的师兄庄孔韶接续做《金翼》的跟踪研究,又写了一部书名字叫《银翅》。20世纪90年代,当我从美国访学回来后,林耀华先生让我去做他的《凉山夷家》的跟踪研究,并作为我的博士论文。我踏着林先生的足迹,历经数载凉山的田野工作完成了我的跟踪研究,并出版了《文化变迁与双语教育—凉山彝族社区教育人类学的田野工作与文本撰述》的专著。

记者:师生接力,把隧道挖得很深。

滕星:林先生四十年代赴凉山考察。那时凉山彝族地区是几千年来的封闭孤岛。周围是汉族、藏族居住地区,但是“老死不相往来”。明朝按照“以夷制夷”的政策册封了土司,但20世纪40年代时,土司没什么实权,家支的势力大。那时凉山基本上就是一个单语、单文的社会,能认彝文的彝人也就百分之二、三,基本上就是那几个毕摩,即巫师,还有就是刘文辉办“化夷学校”时替主人去上学的少量奴隶,我称其为“学仆”。一两个汉人进去有一定风险,但林先生毅然前往。

>>滕星教授在人民大会堂荣获第四届教育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一等奖

时隔50年,当我再去调查时,凉山情况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当地社会经过50年的变迁,已经从单语单文的社会变成了双语双文的社会。在县上,是以汉语、汉文为主,大家也都懂得彝语。在乡镇一级是以彝语为主。县上的干部下去传达文件,是看着汉字讲彝语。在村里,特别是深山腹地,基本是彝语社会。彝文和汉文均不普及。

记者:民族语言教育、地域文化传承,其实是一个很复杂,很有学问的话题。

滕星:20世纪90年代,彝族精英,几个彝族高级干部在四川凉山组织用新彝文编写了一套“规范彝文课本”,搞彝语教学,借鉴别的民族自治区的办法,在凉山地区搞一类、二类语文教学。一类全部用彝语上课,用彝文课本,加一门汉语;二类是汉语上课,加一门彝语课。彝语教育从小学到大学自成体系,高考时单独出试卷、考试、录取。目标是把“规范彝文课本”,彝语教学推广到全国各个彝族居住区去,没想到遇到不少问题。一是老师们牢骚满腹,抱怨数理化课没法讲,彝语里面没有相应词汇。西南民族大学的老师说,从小上一类模式学校的学生学业太差,汉语水平也就相当于小学三、四年级水平,写个几百字的文章都困难,错字连篇。二是家长们不让孩子上彝语学校是因为就业没希望,基本找不到相应的工作。另外这一计划还遭到贵州、云南两省的抵制。几个彝族自治州都表示不会这么搞。

记者:我记得那时教育部一位管理少数民族教育的老领导告诉我,改革开放后给壮族造了文字,但是群众不买账。壮族小孩如果语文考不及格,爸爸在村里追着孩子打;如果壮文考不及格,没人管。

滕星:我去凉山搞田野调查,在村里开座谈会,通过翻译问大家学校有两类语言教学班,一类模式教学班是用彝语言教学并加授一门汉语课,二类模式是用汉语言教学并加授一门彝语课。问大家愿意送孩子去哪类教学班。一位五十来岁的老汉说,哪个班能让我孩子当干部就上哪个班。原来这些老乡都没离开过本乡本土。他们觉得干部的日子最好,不用一日两餐只是吃土豆,有白米饭吃,有肉吃,每月能有三五十元钱的固定收入。

在如何传授少数民族语言和文化的态度上,少数民族精英和老百姓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少数民族精英为本民族语言文化传承着想,投钱费力开设用少数民族语言教学的学校,结果是老百姓却不愿意去,说来很诡吊。我仔细分析了一下,认为疑团不难解开。

按照马斯洛需要层级理论,人的需要最基本的是生存,再往上是安全,然后是温饱、自尊、情感、交流、成就感等等。那些民族精英自己都是当年学汉语读大学成为干部的。他们的子女也都是接受汉语教育,高考都是“民考汉”,读了大学,获得的资源机会多多。领导们低层次的需要早已得到了满足,缺的是高层次的需要,要有成就感。搞自己民族语言教育,既能满足民族情感,又能获得成就感。但是当地百姓的生存状态还在安全、温饱的层面。他只是考虑孩子上哪个学校容易就业,如此而已。我认为少数民族精英和老百姓想的不一样,但没有对错之分。我们国家的少数民族教育目标应该是,能够让少数民族年轻一代通过学校教育获得既能够融入主流社会,享受现代化社会生活与成果,又能够传承其传统的、优秀的母语、母文化。因此,我们的教师培养、教材编写和教学方法都要从这一目标出发加以改革。任何同化主义的教育和地方民族主义的教育思想都要加以摈弃。由此,我曾提出了“多元文化整合教育”的思想。“一个多民族国家的教育在担负人类共同文化成果传递功能的同时,不仅要担负起传递本国主体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功能,同时也要担负起传递本国各少数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功能”。少数民族不但要学习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还要学习主体民族文化,以提高少数民族年轻一代适应主流文化社会的能力,求得个人最大限度的发展。主体民族成员除了学习本民族文化外,还要适当地学习和了解少数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以增强民族平等和民族大家庭的意识。多元文化整合教育的目的是继承各民族的优秀文化遗产;加强各民族间的文化交流;促进民族大家庭在经济上共同发展,在文化上共同繁荣、在政治上各民族相互尊重、平等、友好、和睦相处,最终实现各民族大团结。通过多元文化整合教育,从而达到一个多民族国家的整合和文化多样性的平衡。

记者:语言教学是一回事,教育内容是另外一回事。

滕星:我们国家幅员广大,人口众多。各地域文化、各民族文化各具特色。我们的基础教育过去是全国一套教材。20世纪90年代北京师范大学郑新蓉教授有一项研究,统计了小学语文课本,涉及少数民族内容的只有一篇,另外有两篇是讲跨国民族,“抗美援朝”时期的故事。我在各地做调研的时候,甘南藏区的藏语老师跟我吐苦水说,由于当地的中小学藏语文教材是从汉语文教材翻译过来的,他在讲“司马光砸缸”一文时,无论如何解释什么是“缸”,藏族孩子也理解不了大水缸是什么。其实藏文典籍里面讲述急中生智的故事多了去了,怎么就不能选取一篇进教材呢?现在有了很大改进,一纲多本。教材分为全国统一教材、地方教材和校本教材。

人类学有一个理论对教育研究非常重要,就是经济文化类型理论。该理论指的是人类从远古到现在不同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以及在此基础上建立的思想与信仰。迄今为止,人类的经济文化类型可以归为七类。一是采集狩猎型。二是渔猎型。三是牧业型,由狩猎型转化而来,逐水草而居;四是农业型;种植、养殖,从采集型转化演变而来。五是手工业,用产品交换食物,手工业行业的出现标志着交换已成为固定模式。六是大工业,机器部分代替人力,出现大规模生产组织和精细分工。七是后工业型,信息技术,“互联网加”。现在全世界范围内这七种经济文化类型都存在。在非洲,在南美亚马孙雨林深处,仍有采集狩猎型族群存在。在我们国家,这七种经济文化类型也都存在。在西南少数民族山乡,仍有靠采集狩猎生存的民族。

记者:我国大小兴安岭地区的民族,以前的生产方式多是采集狩猎型或渔猎型的。历史上元代北方的“森林中诸百姓”和清代的“满洲诸部”多属于这些类型。

滕星:这七种类型不能说哪种方式好,哪种方式不好。过去我们羡慕开汽车的,尤其是羡慕家家有小轿车的国家,觉得那多方便呀。现在都有小汽车了,又怀念起过去不拥堵、污染轻的时代。那时的人们骑马的、骑驴的、骑牛的都有,至少那会不拥堵、没污染。

我们的教育全国大一统,似乎要把全国的未成年人都整合成一种模式,都整合到社会主流中来,都进城里来。现在这种教育模式的效果开始显现。农村人都要进城,乡镇、县城的人都要去大城市,小城市的人都要来北京、上海、广州。北京挤着几千万人,交通拥堵、水资源告急、社会秩序甚至治安都不敢恭维,冬天不刮风就雾霾严重,五环以外的房价都突破三万,别说我的学生买不起,我都买不起。

记者:在这种情况下,背井离乡也要来,远离父母亲人也要来,蜗居地下室、子女教育安排不上、忍受雾霾也不愿意走。另一方面,农村空心化、农村社会凋敝,很多地方种田人平均岁数超过六十,村里只剩下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相依为命。盲目流动者形成庞大的体制外群体。令人担忧的是他们的孩子。放在老家的不客气地说是被遗弃状态,带在身边的大城市融不进去,老家又回不去,很多人会走向社会边缘。如果这种盲目流动也算是“城镇化”的话,那么这种城镇化对于城市和农村都难说是积极的,只是对土地财政有利。这对于长远发展实际上是难以持续的。

我们从中可以看出来,大一统的教育模式现阶段明显的问题是,教育不为本地培养人,不为当地发展服务。

滕星:这种模式在偏远山区,由于师资水平等原因,教育质量没保障。在云南拉祜山乡,村小学办了五十多年了,大多数还是文盲。这种教育在当地不受欢迎,学了没什么用。在免学费之前,很多孩子辍学。家里本来口粮不足,孩子在家上山去采集、放牛羊,贴补一下就够了。去上学不能干活,还要带米,口粮都不够吃了。毕业如果考不到外面去,回乡什么都干不了。所以当地人对读书并不热衷。

记者:20世纪90年代,我去青海藏区,也是这种情况。当地教育官员告诉我,跟内地争抢优质教育资源相反,当地藏民不愿意送孩子去上学。乡上学校的名额分下来,大家抓阄,不是争着去,而是争着不去。但是老乡并不一味反对子女读书。他们反问,我孩子读完书你们管分配工作吗?有工作我们就去,没有工作,读完书还回来放羊,那就算啦。

滕星:我们的教材,我们课堂上讲授的内容,都是城里的事,工业社会的事,当地人不熟悉,没见过,听不懂。所以有人认为,我们的学校在许多乡村,围墙内的文化与周边乡村文化格格不入。我的博士生李红婷研究员形容这是“悬置的学校”。

就拿我对西双版纳的了解来说,当地属于热带气候,降水丰沛,“插根扁担都发芽”,是传统的稻作区域。雨林里又有各种野果,河里有鱼,丰衣足食,从来没有发生过大的灾害。当地居民笃信南传佛教,男孩在成家前都要出家去庙里剃度几年,“学规矩”。你注意过吗,傣家的竹楼都没有门窗,真的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记者:根据我多年跑采访的经验,西南一些地区原来民风淳朴,童叟无欺。但是引入缺乏法治、管理的商品经济后,开始“炒作”茶叶,搞旅游,很快世风日下,欺诈、造假都学会了。

滕星:后来当地政府引入橡胶种植,挣钱多。钱多了开始斗鸡、赌博,还有吸毒,于是各种犯罪现象出现。怎么办,派警察来抓坏人,建派出所。一棵橡胶树就好像一部抽水机,橡胶林旁边别的植物都受影响,生态被破坏了,开始发洪水,瘟疫频率增多。橡胶价格受国际市场行情影响,收入开始受市场左右。有时候我在想,这里当初那种状态不好吗?

2005年我策划了两个项目。一个是在全国尤其是少数民族地区收集从清末到现各地的乡土教材。主要靠大学生志愿者,经过培训寒暑假回家探亲时收罗几本。现在已收集了5000多本,这是一笔财富。再就是编写两套乡土教材,一套选在西双版纳勐罕镇,这是当地傣语,农垦系统叫作“橄榄坝”。另一套选在西北祁连山上,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皇城的一个牧业点。搞这两套教材,我借用了人类学经济文化类型理论的方法,带着学生,在当地一住几年。

乡土教材,就要介绍、传授当地的文明,介绍当地风俗习惯、宗教信仰,传授当地的生产技术、生活技巧。对人们的生存环境一要认识,二要建设,三要保护。在勐罕镇,要讲人和环境的关系,讲热带雨林生态,也讲割胶技术。一棵树会割的可以生存三十来年,不会割的也就五六年。还要讲怎么种植香蕉,怎么种花。西双版纳鲜花种植也成了一个行业

记者:橄榄坝我去过。当地的旅游项目做得很有特点,大水池子能容纳几百人进去泼水。歌舞声势浩大,敲铓锣打象脚鼓,几百人的队伍,大象领头。

滕星:你看它歌舞表演多大的阵仗?那些列队跳舞的女孩很多都是经过我们的教材培训的。他们十几个寨子联营旅游,吃饭就在各家农户。教材里还有饮食卫生的内容,还教给大家建厕所,改变生活习惯。学校使用这个教材在当地很受欢迎。学生在课堂上学习自己熟悉的东西有兴趣,家长看到孩子学的实用知识、适用技术,比自己都强。

记者:另一套教材的基础选在西北牧区。

滕星:以祁连山为样板编的教材以牧业为主,怎么养马,怎么养牛羊,怎么识别毒草。夏季牧场是怎么回事,冬季牧场是怎么回事。要想既不过载,又要提高效益,就要改良畜种,引进澳洲细毛羊。这些技术都编入教材。

这两套教材,人教社一些专业编辑都认为真是好教材,接地气。按照现行政策,乡土教材谁开发谁买单。我们去的都不是富裕地方,都是我们自己筹资,先后投进去近百万元。

记者:滕老师我看你的研究成果有一部分是关于双语教学的。农村、少数民族地区教育、文化事业薄弱,再多学一门语言,是不是有些力不从心呢?

滕星:说到双语教育,我的一个观点是,年轻人多掌握一门优势语言就能获得更多自由、更大的发展空间。这不光是少数民族学生的事,汉族学生也要学好一门外语。现在不是都在发愁就业吗?你若是英语好去上网浏览,去英语招聘网页,国外的企业、国际机构机会多多,收入待遇很高。你如果是少数民族还加分;如果是女性也加分,将来结婚了,有小孩了,还给配偶和子女相应的福利补助,就怕你英语水平不行,学历不够。大学生还要努力在上学期间拿到英语6级。据我所知,“985工程”大学的本科生英语6级过关的也达不到百分之百。

少数民族地区的双语教学很重要。据我所知,很多民族矛盾原因就是沟通不畅。他从偏远地区来到大城市,想找到工作,定居下来,但是语言不行,没有受过职业培训,想要的工作找不到,转了一圈还得回到原来的族群圈子,干那些传统的营生,辛苦不说收入还低。心里憋屈,就容易被煽动。再有就是支援边疆,内地的企业也搬过去,在那边建厂。当地政府要求企业必须招收当地员工。这里也有一个语言问题。交流不畅升迁就慢。慢慢地就形成了以民族划分的阶层。这实际上就是隐患。在一个企业里工作难免发生矛盾,沟通不畅、文化不同相互理解就有障碍。这都是些隐患,或者说是隐性存在着的问题。所以少数民族地区的教育要努力抓好双语教学。当然也不能急于求成。首先培训师资就不能急功近利,要有长远规划,然后踏踏实实地开展。

>>滕星教授访问澳大利亚拉筹伯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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