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风骨祭

2016-08-04 20:13李子白
延河 2016年6期
关键词:石油大学风骨

李子白

若非亲眼所见,既往都是传闻。

大概是2014年的夏天,经我从中介绍,忠实先生为一朋友的亲友文集写了序。书出,朋友感激,携了送先生的文集和装在信封里的两千元拜见。我虽告以老陈给文友题写书名和作序,乃至签名,从不收取酬资。单位的同事办事,只要他得知,他都会免费给字一幅,好像这是人所共知的惯例。但朋友执意,非得要表达谢意!电约,老陈说谢意他领了,文集可以让我转交,酬金就算了,见面也免了。

刚好有一公事去老陈处,朋友获悉就随我前往。隐约记得去时我携带了一盒陕北红枣、一盒绿豆小米,朋友似乎带的是一盒上好的茶叶。到了老陈石油大学的工作室,他给我们各泡了一杯自己一以贯之喝的陕青茶,往茶杯里倒水。我说力气活我来。老陈倔强,提了已不多见的暖水瓶亲力亲为。其实,之前我们专门给老陈买了电热壶,烧起水来便捷,但老陈还是坚持着他多年的习惯。

表达谢意、赠书,顺理成章,自然和谐,问题出在朋友拿出装在信封里的酬金上。朋友要留,老陈推拒。朋友说,这只是他的一点心意,与先生付出不成正比!原本想先生即使答应了,仅只会应酬地写个千把字,也说得过去。不成想读完原著后,先生竟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千字,这是他没想到的。所以,朋友说,他怎能让文坛的大家白白地劳动呢!老陈那时身体已感不适,最主要的是气短。因此,一脸的不悦,用一口标准的关中话说:“你凑嫑让我说话!”朋友再度解释,“啪”信封摔在了朋友脚前。现场的氛围真还有些凝固的尴尬。朋友只好在稀释后的缓和气氛中把信封收起。

歸途,朋友出于敬佩地自嘲和慨叹:自己见识了大家,认识了真正的陈忠实。

随后,我让在子洲公安上的朋友寄了专用于补气的黄芪茶送于老陈,希望他气短的毛病早点好转。老陈告诉我,此前,已有圈里的朋友想了些办法,买了些补气的药。

这次经历,我曾独自思忖:他俩谁都没错!错在我这不会当裁判的纽带和桥梁。

到省作协工作这些年,没少为挚友亲朋向老陈请字、签书、题写书名、写序,但凡有隙,老陈都没让我作难。不过最为遗憾的是2013年六七月间,我已开始整理自己的第四本文集,并将近写的两篇《三十七计》和《切割高原的河》打印稿送给老陈,让他把把脉,并没有直接提及作序。过了段时日,我再去,老陈说作品他都已看过,他没想到诗人能写出这样的小说。并当着我的面给某大刊的副总编打电话,说他看了个短篇,觉得挺不错,推荐《切割高原的河》。那位副总编说稿子发过来让他看看。老陈扶掖后学的举动,而且现场办公,给在场的我的感动,我会铭刻终生。只是我没想到,在老人的眼里我是一位诗人的印象。后来这篇小说虽未被该刊刊用,却膨化了我久以在心却始终没敢出口的心事——请老陈给我的第四本书写序!当我说明我的想法,老陈没有犹豫,没有拒绝,却说他已做了阅读笔记。这让我感觉,似乎在我送稿之初,老陈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机。我的羞赧只能埋在心里。接下来是出版社的送审、封面设计。我期待着序言早日和书合二而一。可是到了9月9日,老陈给我电话,说这一段自己身体一直不济,原本想早日兑现承诺,看来只能抱憾了。不过,他给我写了一封信,和他的读稿笔记及留有批注的文稿,一并让杨毅给我带回。当晚,我看着老陈仍把我称作诗人的信,特别是“便只好厚着脸皮向您道歉了。得以后如有其他机缘,我再补救这次食言”的话,和多段留在文稿上的批注,我为自己给老人增添的烦累,愧疚不已。本来他已给我打了电话,完全可以不再落笔。但老陈就是老陈,他有他的规矩。那天好像有夜月,深幽如洗中的静默。缺憾之余的我,竟然许久地独坐。我期待着老陈能早日康复,自私地想为下一本书作序。此段经历,我曾在自己的第四本书《三十七计》的后记中留墨。到今天,这一愿望也就无法弥补了。

像我们这些写了很久,没有多少长进的作者,时常困惑于尴尬:放弃吧,辜负了钟爱前半生的梦想;坚持吧,迷惘有加。两篇文章的评价,给了我坚守的信心。当时的兴奋,冷静了又猜测,该不是老人家看着咱这年龄,奔着理想走到了这份,是鼓励咱。否则,咱又“跳槽改行”呀!

一个人,如果你抵牾这个社会,你会活得很累;如果你顺应这个时代,你就很难纯粹。人的可悲,是以为自己明白了很久后突然发现的糊涂。那是有限生命的寿数减去。而老陈始终清醒。

曾与同事询问和关切他的健康情况,希望他多保重!他便讲午饭后,他在石油大学的工作室里散步20多分钟,然后在沙发上打个小盹,也就算午休了。数度聆听过老陈讲述自己的短暂失忆,和大夫叮咛他尽量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因为他的心脏不好,需要静谧。所以,近年来好多活动他尽量不去出席。

当他得知我抽烟,送过我整条的巴山雪茄,还有小木盒里的产自古巴。我送过他的除了陕北的土特产,还有陕北的羊肉。后来他跟我谈,陕北的羊肉他们做不了,做出来的不香。于是两度——我和我的朋友,把做好了的羊肉或盆或小铝锅带到他的工作室,让老先生尝鲜。吃完了,他会把盆或锅洗净还给我们……

数年间,究竟到石油大学老陈的工作室去过多少回,已记不确切。但与他一来二往的交际中,留下了许多记忆:他对我的印象如何,我不敢作评价,但他留给我的是他长者的平易。他的慈祥,绝无名家的骄跋,首长的威严。他简约迟缓的语气行止,透析出巨大的气派与说一不二的强悍。老人家是那种活得比较率性、直气、纯粹的人,他有这种气质和资本。他的风骨见之于人际。

他因舌癌放疗后的2015年6月8日至8月7日的两月间,和后来一度以为治疗效果明显后,我曾有七八次看望老陈的机缘。内心里一直默默祝祈他能战胜病魔,早早地重回他石油大学的工作室!但是到了2016年的4月27日近12时,当领导让向上级有关部门起草老陈病危报告时,我反倒傻了眼,有种突兀的感觉。于是没有停歇,即刻就开始撰写,赶下午就发了出去。28日陪同中国作协和省委宣传部的领导到西京医院看望老陈,140多斤的体重与病魔撕博中瘦弱成84斤,让人心痛。老人向每位走到他床前的问候者双手合十表达谢意。随后,诸领导与西京医院的负责人、专家开了专门会议,研究倾尽全力让老人的生命延续。回到单位,我们即召集几位相关人员,安排了起草老陈善后方案和作一些相应的准备。29日早晨7时37分,杨毅电告,老陈再次吐血,正在抢救中。我即收拾了早餐的碗筷来到东大街打车,久等不遇,只好来到东门公交站牌前,却茫然不知所以。虽说在西安已生活了几年,真还不知道哪路车到西京医院前有站点,只好再度选择打车。途中,杨毅哽咽相告,老人已逝!到了病室,望着老人的遗体,我竟一度潸然落泪不能自控。接着,根据陈彦副部长和黄道峻书记现场叮嘱,开始安排文秘人员起草讣告、新闻通稿。然后,看着医护人员和家人给老陈穿衣入殓,并陪护着送到太平间,直到一个多小时后送上殡仪馆的灵车驶离……

看着人来人往的吊唁场景,看着上至中央下到文学作者的唁电,看着铺天盖地的过千花圈,如此哀荣是何等的达官显贵可比?老陈,请安息!

如今,我不仅有老陈的信函,还有几段探望期间的视频,和《白鹿原》等几册专著,以及与他交往中领略到的他的风范。诚如他当年写给一位清廉县委书记的散文之名《口声》,老陈在文学圈里有个好口碑。他留给我们的,不只是他的著述,还有他的精神和风骨,带给陕西文坛的阵阵馨香。

老陈走了,他留下了许多念想。如方英文先生所说“文学最终是由读者与时光选择的”。关于《白鹿原》的评说,已经够多,我就不再沗列了。拟一联,送老陈——

陈公已羽鹤,如斯哀荣铭日月;

白鹿成定格,纯粹风骨贯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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