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顾颉刚对唯物史观的态度

2016-08-03 07:25李政君
人文杂志 2016年5期
关键词:顾颉刚唯物史观

李政君

内容提要 结合新近所出材料可见,顾颉刚在学术上并不排斥唯物史观。在20世纪20年代,他就对唯物史观的史学著述表示赞赏;30年代初,更在其日记中表示,愿意接受唯物史观;他还积极支持《食货》半月刊的创办;此后,唯物史观更在其古史研究中有所体现。当然,他对社会史论战也有所批评,但他的批评,主要针对论战者将唯物史观“定于一尊”的态度和“公式化”的弊病。因此,民国时期,顾颉刚对唯物史观持一种兼容态度。

关键词 顾颉刚 唯物史观 中国社会史论战 兼容

〔中图分类号〕K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6)05-0091-07

民国时期,顾颉刚曾明确表示“绝不反对”唯物史观,顾颉刚:《古史辨第四册序》,《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1,中华书局,2011年(下同),第124页。但不少学者却认为,这是他排斥唯物史观的遁词,是对唯物史观“敬而远之”的冷处理。这种认识,多少受了“史料派”与“史观派”对立说法的影响。近年来,将民国时期的历史学概括为“史料派”与“史观派”对立的说法,被越来越多的学者接受,而且,“对立”也被描述得愈发呈黑白分明之势。在民国史学史中,存在偏重史料考释和偏重史观指导两种取向,且二者之间存在一定程度对立的看法,早有学者提出。而“史料派”与“史观派”之间“各趋极端”“尖锐对立”的观点,则由余英时较早明确提出。目前,该说影响较大。相关论述可参见周予同:《五十年来中国之新史学》,朱维铮编:《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513~573页;钱穆:《〈新亚学报〉发刊词》,桑兵、张凯、於梅舫编:《近代中国学术思想》,中华书局,2008年,第429页;余英时:《中国史学的现阶段:反省与展望》,《文史传统与文化重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363~385页。偏重史料考释与偏重史观指导,的确是民国史家治史的两种主要取向,但不同取向的史家之间,并非完全是泾渭分明的相互排斥,被当作“史料派”重要代表的顾颉刚,即是明显例证。因此,本文拟结合近年新出的一些材料,在学界已有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分析民国时期顾颉刚对唯物史观的态度。

一、顾颉刚对“社会主义”思想与唯物史观的早期态度

以往讨论顾颉刚对唯物史观的态度,多瞩目于其“史料派”身份,而忽视了他与“社会主义”思想的渊源。实际上,顾颉刚较早便通过江亢虎领导的中国社会党,接触到了“社会主义”思想。

中国社会党成立于1911年,是中国第一个宣布以社会主义为宗旨的政党。该党一度影响很大,曾引起共产国际的注意,江亢虎也是受过列宁接见的为数不多的中国人之一。江亢虎的著述中充满“社会主义”的语意,毛泽东即曾表示受过他的鼓舞。参见沈骏:《江亢虎的社会主义与中国社会党》,《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89年第2期。

1912年1月,中国社会党苏州支部成立,顾颉刚因对江亢虎“演讲社会主义起源及进行方法”“深感赞成”而入党,任文书干事,“并劝王(伯祥)、叶(圣陶)共入社会党”。后来,他又与陈翼龙一起到天津、北京组织社会党支部,颇受信用。顾潮:《顾颉刚年谱》(增订本),中华书局,2011年(下同),第27~28页。李大钊即曾出任天津支部干事。这一时期,顾颉刚“剧烈的宣传社会主义”,鼓吹“社会革命”,撰有《社会主义与国家观念》《(华林)新世潮序》等文。顾颉刚:《宝树园文存》卷6,中华书局,2011年(下同),第20~25页。

受时代条件所限,顾颉刚接触与宣传的不是科学的社会主义,但他曾追求通过社会革命以实现“世界大同”的“社会主义”事业,则是事实。后来,他因中国社会党“趋向堕落”等原因,逐渐脱党,但他并不反对“社会主义”理论本身,至1925年仍表示要“永远保持这个希望的梦”。顾颉刚:《十四年前的印象》,《宝树园文存》卷6,第236~237页。

因此,在顾颉刚对待唯物史观的态度上,社会主义理论本身不会产生消极因素。后来,顾颉刚秉持“为学问而学问”的理念,确与马克思主义史家着眼于社会改造与革命的立场不同,但这也不能说明他在学术上反对唯物史观。因为不愿将学术与政治混淆的逻辑结果,应是他不会以政治立场、意识形态去衡量学术价值的高下,而不是将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理论方法一概摒弃。事实也是如此。

顾颉刚具体何时开始注意到唯物史观,不易稽考。但可以确定的是,时间比较早。1926年10月,顾颉刚在厦门大学演讲《孔子何以成为圣人》,依循“层累”思路,提出孔子在春秋时只是君子。后因时势鼓荡,才成了战国时的“圣人”、西汉时的“教主”、东汉时的“圣人”,但这些都不是孔子的真相。随后,开始修改演讲稿。参见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1卷,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7年,第803、808页。该文后以《春秋时代的孔子和汉代的孔子》为题发表,文见顾颉刚:《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4,第5~12页。

11月12日,顾颉刚致信程憬道:

(一)孔子时因经济情状的改变,故政治和道德随之改变,而孔子以保存旧道德为职志,何以他反成了新时代的适应者?

(二)秦汉以下直至清末,适用孔子一派的伦理学说……春秋时的时势与秦汉以下的时势毕竟不同,而终不能改变春秋时的道德,这是什么缘故?

(三)战国以来,创新道德和新政治的人还不少……何以他们终给传统的儒者打倒了?顾颉刚:《致程憬:问孔子学说何以适应于秦汉以来的社会书》,《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4,第13页。

程憬(1902-1950),字仰之,安徽绩溪人,信奉唯物史观。1925年考入清华国学研究院,选题即为《上古哲学思想的唯物观》,其同窗吴其昌更戏称他是“马列学者的怪物”,说他“在五分钟的谈话内,总得有三声是马克斯”。陈泳超:《程憬先生学术年谱考述》,《国学学刊》2014年第4期。因此,无论是上引提问内容,还是程憬的学术背景,都表明顾颉刚在主动为自己关注的问题寻求唯物史观的解答。endprint

1926年11月14日,程憬回信,也确实是从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角度,回答了顾颉刚的提问。程憬:《答书》,《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4,第14~18页。

11月18日,顾颉刚又以自己的名义,向傅斯年转述了程憬的观点,并直接提出“用唯物史观来看孔子的学说”,征询傅的意见。顾颉刚:《致傅斯年:问孔子学说何以适应于秦汉以来的社会书》,《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4,第19~20页。傅斯年的立场基本是历史主义的,他指出“我们看历史上的事,甚不可遇事为他求一理性的因,因为许多事实的产生,但有一个‘历史的积因,不必有一个理性的因”,并强调“现在切不可从这不充足的材料中抽结论”。傅斯年:《答书(一)》,《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4,第20、26页。

顾颉刚分别征询学术上信奉唯物史观的程憬,和刚从欧洲留学回国的傅斯年,显然是有意为之。因此我们说,这是顾颉刚对唯物史观指导历史研究的有效性问题,主动做出的一次比较。他虽无直接评价,但此后却对一些唯物史观指导下的史学著述,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并积极推介给学生。

1928年,顾颉刚在广州中山大学《中国上古史讲义》中,便对程憬《商民族的氏族社会》与梅思平《春秋时代之政治及孔子之政治思想》评价颇高。对于前者,他说:

自从甲骨卜辞发现之后,孙诒让罗振玉诸先生考其文字与制度,王国维先生考其人名与世次,我们……应当更上一层,从外部的研究进而作内部的研究,从探讨商民族的文字和事实进而探讨商民族的组织基础,和他们的各种活动的意义。吾友程仰之先生是研究社会史的……我们读了这篇论文,一来可以对商民族的历史得到深澈的明了,二来可以藉此知道我们要研究一种东西,决不是单单钻入这东西的内部可以研究成功的,一定要有他种学科的辅助,使得我们可以跳出它的圈子……才得明白他的整个形象和隐潜的事实。学问必须这样做,然后我们对于事物的智识会一天真似一天。顾颉刚:《中国上古史讲义(中山大学)》,《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3,第43~44页。

在此,顾颉刚基于古史学自身发展理路,提出“社会史”研究及跨学科眼光,不比后来有些中国社会史论战者的浮泛口号差。

梅思平(1896-1946),名祖芬,字思平,浙江永嘉人,中国社会史论战中属“新生命派”。顾颉刚说:“梅思平先生《春秋时代之政治及孔子之政治思想》一文,极好,能将予欲说而不能说的话说出”,“可以说是研究春秋时代的政治的最好一篇论文”。分别见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2卷,第19页;顾颉刚:《中国上古史讲义(中山大学)》,《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3,第41页。1917年,顾颉刚感觉胡适所讲“中国哲学史”,都是他“想说而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的”,被认为是一种全新学术“典范”的震动;余英时:《重寻胡适历程:胡适生平与思想再认识》,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第172、188页。在此,他对梅文的评价,也可以说是对另一种史学范式,即唯物史观史学的肯定。

《中国上古史讲义》分甲、乙、丙、丁、戊,五种不同性质文字,戊种为“预备建立上古史新系统之研究文字”,程憬、梅思平两文就在这“新系统”之中,这更说明顾颉刚对唯物史观的认可。

“预备建立上古史新系统之研究文字”,包括考古学和社会史研究两方面,因此,将之置于“预备”阶段,并不足以说明顾颉刚有意排斥唯物史观。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顾颉刚一贯主张,建立上古史新系统之前,应先扫除旧系统中的伪谬。因此,将程憬、梅思平两文置于“预备”阶段,主要是因为在他看来,建设上古史新系统的时机尚不成熟,而不是因为反对唯物史观。

总之,顾颉刚最初对唯物史观并非“淡漠”,更非反对。作为“史料派”代表的顾颉刚,没有与唯物史观对立之意。

二、中国社会史论战中的顾颉刚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社会史论战,基本在唯物史观话语下进行。顾颉刚没有直接参与论战,但一些论战者,如李季、杜畏之、王宜昌等,却对他提出批评,说他“只做了而且只能做些铲除蔓草斩刈荆棘的工作,最多不过砍破地皮而已”。“对于古代社会研究,既没有入过门,而又采用唯心论的实验主义做方法”等等。杜畏之:《古代中国研究批判引论》,《读书杂志》第2卷,第2、3期合刊,1932年;李季:《对于中国社会史论战的批评与贡献》,《读书杂志》第2卷,第2、3期合刊,1932年。社会史论战者对顾颉刚的批评,陈志明有较全面的梳理,参见陈志明:《顾颉刚的疑古史学——及其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意义》,台北:商鼎文化出版社,1993年,第292~297页。其中,有些批评确实触及了顾颉刚的不足,但把他当成“箭垛”,来标榜自身重要性的,也不乏其人。

面对社会史论战者的批评,顾颉刚并不讳言自己的不足,而且表示支持唯物史观指导的社会史研究。他说:以前所谓史学只达到了事实的表面,现在觉悟应该以社会分析的眼光来探求它的核心了,再经过若干年工作之后,一切死气沉沉的记载就可化作活泼泼的,这是怎样一件美事!⑦⑧⑨顾颉刚:《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1,第492、493、492~493、493页。不过,对论战者过分倚重理论、轻视史料等弊病,他也做出了反应。

首先,顾颉刚试图从整体格局上平衡“史料审查”与“社会史研究”的关系。他提出,史料审查与唯物史观指导的历史研究,属于“下学”与“上达”分工的不同:研究古代思想、制度不该不取唯物史观为其基本理念;但校勘、考证等则甚少需用唯物史观。二者“各有其领域,亦各当以其所得相辅助,不必‘东风压倒西风才算快意”。⑤顾颉刚:《古史辨第四册序》,《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1,第124~125、125页。

顾颉刚认定古史材料多经战国、秦、汉间人伪窜,可信性不高,所以,他坚持任何古史研究都不可越过史料审查工作。对于以“史观”压制文献史料鉴别的态度,他明确表示“不该接受”。他说:“我所走的路是审查书本上的史料”,“除非说考证古文籍的工作是不该做的,才可使顾颉刚的工作根本失其存在的理由;倘使不这样说,那么这项工作就绝没有推翻的可能”。顾颉刚:《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附言》,《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7,第179~180页。这里,顾颉刚所反对的,主要是以“史观”压制史料审查的意气。endprint

其次,顾颉刚批评了社会史论战者轻视史料审查产生的流弊。“只以引经据典为能事,不以事实去说明历史,而以公式去推论历史”,⑩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93、54页。是论战中表现出的重要不足。对此,顾颉刚说:“希望不要因材料的缺乏和填表格的需要,便把战国、秦、汉间人用了他们的方式制造出来的上古史使用于真的上古:因为将来一定可以证明,这种功夫是白费的!”⑤

后来,顾颉刚发表《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长文,更有对此纠偏补弊之意。在当时孜孜探求中国社会历史发展阶段、规律的著述中,禅让说通常被解读为原始社会状况的反映,如郭沫若认为它“是氏族评议制度的反映”。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04页。顾颉刚通过系统整理禅让说的材料后则提出,它是墨子顺应战国时势创立并托之于尧、舜的。如此,禅让说的时代被大幅后移,从起源上便与原始社会分离开来。

这一观点的对错,我们可以讨论。但顾颉刚在社会史论战高潮过后,选择考辨禅让说,其回应目的显而易见。如他说:我希望研究社会史的人们看了这篇肯省察一下,唐、虞时代的社会性质最好暂且不要提起,因为那时是什么景况,实际上只有黑漆一团!禅让说便是一个已摘发的例子。⑦不惟如此,他还说:

古代史的材料……二千余年来愈讲愈乱,弄得一塌糊涂。如果不经过一番彻底的整理……是不能随便使用的。不幸近年研究社会史的人们太性急了……只要拣用一段便于自己援用的文字,便可说古代的事实是如此的;或者用了新观念附会一段旧文字,加以曲解,也就可说古代的事实是如此的。于是旧葛藤尚没有斩芟,新葛藤又在丛生中了。⑧

要之,顾颉刚认为,历史研究不该止步于史料审查。不过,社会史论战者急于求成而越过史料审查工作,不但浪费精力,而且会进一步淆乱史料真伪。因此,他再次提出审查史料与研究社会史,应当分工合作,不应对垒交攻。“如此,许多人的精力可以不至白白地费掉,社会演进的历史才有真实的建设”。⑨可见,顾颉刚批评的主要是社会史论战者轻视文献史料鉴别,而不是建设真实的“社会演进的历史”。

上述批评,与马克思主义史家后来的看法较为相似。翦伯赞曾批评社会史论战者对“史料的搜集不够”。⑩郭沫若更具体论其流弊道:“无论作任何研究,材料的鉴别是最必要的基础阶段。材料不够固然大成问题,而材料的真伪或时代性如未规定清楚,那比缺乏材料还要更加危险。因为材料缺乏,顶多得不出结论而已,而材料不正确便会得出错误的结论。这样的结论比没有更要有害。”郭沫若:《十批判书》,中国华侨出版社,2007年,第1页。由此可见,顾颉刚对社会史论战的批评,与马克思主义史家的看法大致相同,在此,二者并无截然对立。我们不应因为顾颉刚强调“史料审查”重要,便将之视为对“史观派”的排斥与苛责。

事实上,顾颉刚对社会史论战,并非只是批评,他对当时涌现出的优秀学者、著述,给予了相当积极肯定。如说: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富有精深独到的见解”;陶希圣“已替中国社会经济史的研究打下了相当的基础”;马乘风《中国经济史》“材料相当丰富,见解相当正确”。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12,第407~409页。可见,顾颉刚对社会史论战的评价,坚持了相对客观的学术立场。

同时,顾颉刚与参加社会史论战的重要人物如王礼锡、陶希圣等,也多有往来。1930年,王礼锡主持神州国光社,次年出版《读书杂志》,为社会史论战提供了重要平台。参见李洪岩:《从〈读书杂志〉看中国社会史论战》,《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青年学术论坛》1999年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273~279页。据顾颉刚的《日记》,他不仅与王礼锡多有往来,还与神州国光社建立了工作关系。⑦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2卷,第398~401、600页。当社会史研究逐渐摆脱论战氛围,开始以学术的态度搜求史料时,顾颉刚更是热心支持。

1934年,陶希圣筹划“中国社会史专攻刊物”《食货》半月刊,“第一个热烈的发起人”就是顾颉刚,刊名也由他提出。顾颉刚“认为社会的基础和历史的动力是经济”,因而还曾提出另一个刊名“史心”。陶希圣:《搜读地方志的提议》,《食货》1934年第2期。1935年,更有“联合《食货》《禹贡》两团体”,合办刊物的举动。顾颉刚:《嵇文甫来信(通讯三四)编者按》,《宝树园文存》卷2,第39页。

如果顾颉刚与王礼锡、神州国光社的关系,尚不足以说明问题,那在与陶希圣的交往中,他“热烈支持”创办“中国社会史专攻刊物”,为刊物命名,以及表示经济是社会的基础和历史的动力,是“史心”等,则足以表明他对唯物史观的社会史研究的支持。

既然顾颉刚支持社会史研究,为何没有将唯物史观及时运用于古史研究中?1932年1月10日,《顾颉刚日记》中的记载,可以解答这一疑问,他说:

(何)定生劝予接受唯物史观。此事予非不愿,予亦知许多历史现象,非用此说明之不可。然予现在无法研究,若不成熟而惟取宠于人,则“画虎不成反类狗”,内疚神明矣。⑦

这段话已经很明白揭示出,顾颉刚认同唯物史观在解释历史方面的价值,他也愿意接受唯物史观。所谓“现在无法研究”,主要是因为当时顾颉刚正忙于考辨古史、研究古代地理沿革,无暇去充分研读唯物史观著述。因而,他不愿在认识“不成熟”之时,便贸然将之运用于古史研究。这是成熟学者应有的治学态度,而不应视为对唯物史观的排斥。我们说,如果非要让此时的顾颉刚,放下“古史辨”,放下“层累”说,转而运用唯物史观去研究古史,才能证明他不反对唯物史观,这种“不运用”即“反对”的思维,未免太过于求全责备。

三、唯物史观在顾颉刚古史研究中的体现

唯物史观在顾颉刚的古史研究中,是否有所体现,对解决上述问题至关重要。1936至1937年,顾颉刚在燕京大学与童书业合作的《春秋史讲义》中,就有明显体现。《讲义》虽是两人合作,但按童书业所说,其宗旨完全是秉持顾颉刚的。顾潮:《顾颉刚年谱》(增订本),第290页。因此,它可以反映顾颉刚的学术思想。endprint

《讲义》分正、附两编。“正编”二十章,主要讲述春秋时代的“种族混合和中华民族的成立”“中国疆域的扩大”“统一局面的酝酿”和“社会经济和学术思想的转变”等四项内容。其中,前三项基本延续了顾颉刚考辨古史与古代地理沿革的观点,第四项则显现出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迹象。

例如,从社会发展“时势”来解释学术思想的发展变化的原因,是顾颉刚的常用手段。1925年,他在《尚书金滕篇今译》中,分析周公形象从西周到战国的演变,说道:“周公在商周之际鬼治主义极盛的政治社会里,他那种鬼画符式的举动(“周公请代死”故事——笔者注)正是他的多材多艺的表现。但时势变了而他的偶像还没有倒,于是他的这类举动就渐渐地消灭而换出新时代的别种举动来了。因为战国时重士,游士极多,所以周公之门会得‘进善百人,教士千人,宫朝者万人,弄得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因为战国时旧制度悉已倒坏,急于创造新制度,所以周公要‘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而《仪礼》、《周礼》、《周颂》、《月令》遂莫不出于他的大笔。”顾颉刚:《尚书金滕篇今译》(1925),《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9,第28页。这里,顾颉刚认为周公形象发生转变,是由西周到战国“时势”的转变所造成,所谓“时势”主要是指不同历史时期所具有的不同政治、文化需求。然而,对于这种“时势”如何产生,他并没有进一步分析。这种特点,在顾颉刚的其他古史著述中,多有体现,可参阅《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等文,见《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2,第249~445页。

在《春秋史讲义》中,顾颉刚概述商代晚年至春秋时代中国思想文化的转变时,则说:

商代晚年大致尚是畜牧社会的末期,农业和手工业,商业刚刚萌芽。宗教思想也方由拜物教和多神教向一神独尊的宗教进趋。周代确立农业社会,为上帝崇拜全盛的时期……自从西周灭亡……封建制度开始动摇……商业日渐发达。到春秋晚年,竟有……“结驷连骑”“富比诸侯”的大商人出现。人民的经济地位既经抬高,于是学术文化就也渐渐普及于全社会……使原有的宗教观念失掉根据。④顾颉刚、童书业:《春秋史讲义》,《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4,第340~341、319~320页。

顾颉刚同样是在叙述社会思想文化等“时势”的演变,但很明显,他的分析已经深入到了经济因素对“时势”转变所起的重要推动作用。

在具体问题的分析上,《讲义》也显现出同样的特点。如分析孔子的历史地位,说道:

整个的春秋时期……在政治方面,是礼制的崩溃和政权的下移;在社会方面,是土地的集中和经济的演进。因为这样,思想学术也颇有变动的现象。到了春秋末年,封建社会表示出总崩溃的形势,影响到整个的思想界。但是一方面旧制度虽破坏,而新制度还未成立,这个时期,正是由封建社会进化到统一国家的过渡时代,孔子便是这过渡时代的代表人物。④

这里所说“政治方面”,属于唯物史观中的上层建筑;所说“社会方面”,属于经济基础;而二者的有机统一,便构成特定的社会形态。因而,孔子是过渡时代的代表人物,这一结论的得出,便有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结合分析的色彩。这些特点,在顾颉刚此前的古史研究中,并不多见。

《讲义》“附编”专讲“社会史”。20世纪20年代,顾颉刚已在“社会史”研究方面做出重要贡献。1928年,他在《〈民俗周刊〉发刊辞》上倡言:“我们要打破以圣贤为中心的历史,建设全民众的历史!”顾颉刚:《〈民俗周刊〉发刊辞》,《顾颉刚民俗论文集》卷2,第570页。更被学者视为“新史学运动的宣言”。杨堃:《我国民俗学运动史略》,转引自桑兵:《近代中国的新史学及其流变》,《史学月刊》2007年第11期。不过,与当时正在兴起的,着眼于社会形态变迁的唯物史观的“社会史”研究路径不同,这里所说的“社会史”,主要是指研究对象上的“眼光向下”“到民间去”。参见赵世瑜、邓庆平:《二十世纪中国社会史研究的回顾与思考》,《历史研究》2001年第6期;[美]洪长泰:《到民间去:1918-1937年的中国知识分子与民间文学运动》,董晓萍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而《讲义》“附编”中所讲的“社会史”,则表现出了不同特点。

“附编”共十章,在第二章起首便明确说道:“无论那种社会组织,都逃不了被经济状况所决定。‘经济为历史的重心这个原则,是近代东西史家已经证明了的。”②顾颉刚、童书业:《春秋史讲义》,《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4,第352、357页。这句话所体现的,实际正是“附编”所讲“社会史”的指导理论。这一点,从其整体的篇章布局中,也可看出:第一章分析“春秋时的农业生活与商工业”,第二章以后则分析各种社会组织关系。显然,这遵循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思路。

具体而言,如分析“封建社会崩溃”的原因,说道:

封建社会崩溃的内在原因,是封建制度本身发展过久……贵族阶级的人许多急剧地降入下层社会。这使下层社会的民众……增加力量,能够对贵族阶级起反抗运动。……同时,贵族阶级的政权也下移到少数的拥有实力的中下层人物……各阶级的人物互相攻击得格外厉害,于是土地渐渐集中……这下层阶级的反抗和土地分配制度的改变使封建社会受了致命伤!

封建社会崩溃的外在原因——也可以说是摧毁封建社会的原动力,——是产业的发达。铁制耕器和牛耕的发明与农业技术的进步,使农村日渐开发。同时铁器又使手工业进步。农业与工业的发展又促进了商业的发达。进步的农工商业便提高了人民的地位,使上层阶级格外容易倒塌。到了大夫取得诸侯的地位,武士成了文士,吸收下层阶级的优秀分子,另组成一个社会中最有实力的阶级时,封建社会的命运已大半告终了!②

这里的“内在原因”是说阶级力量对比的变化;“外在原因”是说引起阶级力量对比发生变化的“原动力”,即经济基础的变化。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说:“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第32~33页。《讲义》中对于封建社会崩溃的分析,表述上虽然没有这里精准,但其推演方向与此则是一致的。

今天看来,对于何者属于“内因”,何者属于“外因”,《讲义》中的认识,不够准确。但着眼于内外因分析的视角,则带有辨证唯物论的色彩。

在顾颉刚其他著述中,具体例证尚多,如抗战胜利后,他在苏州社会教育学院开设的课程中,就有“中国古代社会史”,而且,这一时期,他也曾大量购读唯物史观著述。顾潮:《顾颉刚年谱》(增订本),第379页;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6卷,1948年,第211页。这样的实例,不必过多枚举,因为上述足以说明,唯物史观已经体现在了顾颉刚的古史研究中。

最后需要说明,民国时期,顾颉刚不属于唯物史观派学人,这与他支持、运用唯物史观研究历史,并不矛盾。唯物史观作为解释历史的理论、方法,具有独到的效力。对于任何一位优秀学者而言,立足自己的学术领域,在理论、方法上博采众长,而无“定于一尊”的成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些学者认为,民国时期顾颉刚属于“史料派”学人,却在古史研究中运用了唯物史观,二者之间似乎不可理解。这种看法,不免太过拘泥于当下以“史料派”“史观派”的对立为线索的叙事模式,而忽略了学术发展的复杂性与史家个体的特殊性。

综上所述,民国时期顾颉刚对唯物史观既非冷漠排斥,也非“定于一尊”,而是采取了一种兼容的态度。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endprint

猜你喜欢
顾颉刚唯物史观
“分配正义”概念的历史追溯与唯物主义重构
唯物史观下史料实证素养培养实践研究的思考
是我的运气不好
论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形成
站在唯物史观的高度解析历史虚无主义
毛泽东青年思想的唯物史观底蕴
论阿来小说《尘埃落定》中的唯物史观
沉默的尊重
沉默的尊重
沉默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