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
“说老实话”,就像“坦率地说”“一定程度上说”“一定意义上说”等等词组一样,在我们今天时代已经成为一种修辞的花腔,一种说话术。作为一个前缀,“说老实话”,强调说者说的是“诚恳的”和“真实的”。恰恰是说者说的不是“老实话”,只是加上“说老实话”的前缀来给自己壮胆,来虚张声势。“说老实话”,用一句曾经很政治的话是要“听其言,观其行”的,当聪敏说自己的散文是“我的老实话”,会押上自己的全部身家,就像我们常常说的“以我的人格做担保”。明眼人读聪敏的文字是要掂量她说的是不是“老实话”。“说老实话”本质上是把自己交由世界来检验和审看。
我是预先相信聪敏说的是“老实话”,然后才读这组散文的。
“说老实话”说简单也简单,就是说“真话”,说常识,遵从你的眼睛和内心去说,不妄言谎语。说真话,在我们这个诸多不公正的世界里,有时会径直简化为作为“知识分子”对世界发声,而这种发声又会更径直地简化为“抗议性”的对制度现实的冒犯。我承认这种“知识分子”溯源和本质意义上的“说真话”值得我们尊敬,但我也认为“说真话”可以有“胸怀天下”的大境界,也不应该排斥有自己温度和气息的切肤地表达真我。鲁迅说:“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战士”尚且如此,何况普通人呢?也是在今年吧?有一段时间,微信上有一个流传甚广的对举:一边是苟且的身边日常,一边是诗与远方。摒弃了世俗生活的诗和远方,这种拎着自己头发玄想着脱离地球的白日梦只有唧唧歪歪的所谓“诗人”才会想得出来。
战士也好,诗人也罢,都是要和自己朝夕厮守的日常生活相处的。因此,就算是战士和诗人,也不能闭着眼睛无视自己最切身的处境和困境。而就散文写作而言,就是写作者要让自己出场和现身。不贴胸毛装伟岸,也不人造美女般魅惑天下。聪敏是“在生活”中生活和写作。女人、博士、学院、情爱……这是聪敏生活的日常,也是她的“灵魂”的栖身之所。聪敏在《重逢那一刻》讲的马丫和狗胜的爱情可以作为我们观察聪敏散文的起点。这是她的出场和现身的地方,她拿过来丈量生活的尺子是“朴素而又健康”即为她理想的生活,至少是理想中正常的男女生活。“朴素而又健康”的反面是“浮华而又病态”。聪敏说:“我是不喜欢胡兰成与张爱玲与周训德的,一个一个的不喜欢,加在一起也不欢喜。”她的价值判断,不骑墙,不拖泥带水。当然,男女之事,不只是旧时代胡兰成与张爱玲与周训德的事,也不只是马丫和狗胜市民儿女的事,聪敏关心的是和自己一样同时代的“知识”女生、女人或者女性,关注她们的命与运。也就是说“老实话”,聪敏这组散文差不多都是对知识女性“浮华而又病态”世相的揭破。
聪敏把她所处的今天概括为一个“恍惚的时代”——“恍惚,不是肉眼视觉上的模糊不清,而是内在意义上的难以把握,不是身体物理上的激情缺失,而是内心真正的深刻地满足感无法实现。”值得一提的是,聪敏不是由人及己式看取自己的人生,而是以自己的虚无感看世界的虚无。因此,聪敏言下之意并不撇清自己和那个“浮华而又病态”世界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自己就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我常常恍惚,在爆炸式的忙碌中感到人生的虚无。”
至于出路或者说疗治,聪敏以为:
对于如何克服人生中的虚无感,尼采的建议是:“寻找新的生活意义”。庆幸的是,我还有“写作”,可以在恍惚时冥想自己的缺失,可以让我在如何有意义地打发时光方面不再显得那么一筹莫展,可以暂时摆脱恍惚的纠缠,清醒那么一会儿。在清醒的这么一会儿,说些乱七八糟的我的老实话。
正因为如此,聪敏的“老实话”是包括窥破“浮华而又病态”之后的渺小、无力和无助的。是的,“老实话”是要撇去世界的泡沫,去触摸坚硬和锐利的核。聪敏的散文对文学批评这个行当是一个挑战——清楚明白地说着自己“老实话”的文本,你如何去评,如何去论?读聪敏的散文,忽然觉得批评家是不害怕作家缠作家绕,不害怕作家写出晦涩,甚至不害怕语无伦次的。今天有的散文会让人想起孟子说的:“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的,文学最终的目的不是提供给专业读者的智力游戏,它是要面对普通读者的,对于散文这种文体“以其昭昭,使人昭昭”应该是最基本的文学伦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