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宾·吉尔班克 胡宗锋
关中的睦邻之帮——福音村
赵先生爱羊,养羊是他退休后的主要生活,以至于现在他一见人就介绍自己是“羊倌”和羊的人类朋友。起初,我对此还有点小小的纳闷,他的口音不是陕西当地人的口音,而更像其山东老家的口音。随着我对他口音的熟悉,我才明白他的名字“杨山”这两个汉语词,也是“山羊”这两个字的同音字。
六十七年来,赵先生几乎没有离开过福音村。也没有这个必要,他家的门前演绎着一个又一个现代中国动荡和唯利是图的画面。他大腹便便,头戴一顶下苦人用来遮阳、飞碟似的帽子。老头特高兴像博物馆馆长那样给人们讲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三处地方。这里是教堂,小时候他就和传教士小白娃在这里玩。那儿是学校,他就是在那儿学的“真经”。虽然毛主席一头倒向了苏联,但他依旧觉得洋鬼子蒙蔽人的天性比任何人都强。最后,就是这后巷,他和自己的老伴就是在这里和他们喜爱的动物消磨夏天时光的。
福音村不是桃花源,这里也曾历经磨难。当清王朝在十九世纪后期摇摇欲坠时,中国北方的农村人觉得自己与北京的天子更疏远了。当时实际上的掌权者慈禧太后是一个谜,要是说人们还知道她的话,就只知道她是紫禁城走廊里一位蛇蝎似的女人,无情地镇压异己,顽固地拒绝政治改革。当她在享受山珍美味,倒掉吃不完的美食时,整个国家却在忍饥挨饿。当她在金碧辉煌的迷宫里收敛钱财和金银珠宝时,所有民间的财富不是被劫匪掠夺,就是被贪婪的地主霸占。
一位外国传教士描写过陕西当时各种地方势力的混乱局面:
该省(陕西省)被当地人称之为是“四大灾”的受害者。第一是“太平天国”,接着是1874年的回民起义,使该省受重创,在这次事件中,几乎所有参与起义的回民都被处死,据估计让该省的人口丧失过半。随之而来的是“天之怨”,即1877-1878年的饥荒。最后是狼害,狼饿得不行了就跑下山来。这些灾难导致政府鼓励人们移民。
——引自海思波 著《中华帝国》
许多传教士将西北的境遇看作是《圣经·旧约》中的危机。对穆斯林的苦难给予的是一种与政治无关的态度。作家认为穆斯林的武装起义不是针对没有悲悯之心、失控的政府,而是一场像下山的狼一样,血腥、没有理智的暴乱。
由于美国《基督教先驱论坛报》的呼吁,国外的善款,大约有12万美元在19世纪末最终交到了陕西,捐款者吹嘘说“美国人民的慷慨可能会为遥远的中国省份成天上万忍饥挨饿的人带来巨大的安慰”。对于陕西的当地人来说,关中的黄土依旧血迹斑斑,人们说什么也不愿回到要命的田野去,为了不让土地荒芜或成为藏污纳垢的场所,最后的办法就是从外省移民。
赵先生的祖上就是这样来到这里的不毛之地的。正如其口音所显示的那样,福音村的人都是外来户。几十户人家肩挑家当,用独轮车推着老人,跋涉了大半个中国来到了这里。这些难民也是饥荒的受害者,不过,他们在山东老家的遭遇比陕西有过之而无不及。
山东像一个凸向朝鲜半岛的大鼻子,如今以其风筝、恐龙化石和最新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而蜚声海内外。年轻一代的西安人依旧为能在夏日“去东边”,在诸如青岛和日照这样的地方第一次感受大海而自豪。但在19世纪90年代,这些地方的人口过剩给当地的自然资源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压力,除此之外,外国列强也寻找战略港口和商机。1897年,青岛被德国租赁;1898年,威海被英国租赁。而德国人对铁路的掌控实际上榨干了这个省的血汗。
如果说福音村是这些移民的“乐土”未免有些俗套,移民们心中有此印象也是痛苦的。这里无人居住的廉价土地给了他们重整旗鼓的希望。《圣经·出埃及记》中福音传教士让人们皈依基督教的一切都来到了东方,在随后的半个世纪里,这个村子里一直有国外的传教士。勾起人们记忆的是那座宽敞的木结构教堂,最多可以容纳600人。要是在美国的中西部,或是在瑞典的森林地带,遇到这样一个到处是尖桩栅栏的小镇,人也许觉得不显眼。但在中国的乡下,那就有些耀眼了。
等我们去参观的时候,赵先生已经知道有一批人,包括至少有一位外国人要到村里来。一位结实、干练的妇人高兴地在地上手舞足蹈,从一在路上看见她我就笑了,她就像只要抖掉身上灰尘的鸟。她也想通过众所周知的方式和我们沟通。“友谊在人生中很重要,福音村的人永远不会忘记以前的恩惠”。她指着告示牌上的一排照片,这些人大都是来访的白人,给人感觉那些年长的是她上个世纪的同学,或至少是传教士的亲戚。“当然继续慷慨,我们也高兴”,她指的是最近海外捐赠的一批崭新的《圣经》。
跟着赵先生,我仔细看了看前面黑板两边用粉笔写的现代赞美诗;然后,我小心翼翼地走过风琴来到祭坛前的台子上。女人还有一个秘密要讲,她随着我走上台,又一次在台上手舞足蹈,台子在嘎子嘎子响,“你知道了吧,台子底下是空的,是用来存水的。”“是的,我知道。”我笑着说:“你是浸礼会教友。牧师用水浸你,你对上帝祷告,然后就给你一个名号。”
老伴四处活动时,赵先生在大厅的风扇下乘凉,他摘下帽子,反过来放在教堂的长椅上。“这个地方也许是英国人设计的,但是中国人盖的。”他说着用手指着屋顶的木板,“毫无疑问,这是全陕西最结实的建筑。具体日期我不知道,大约在1898年左右。”教堂的结构设计当然是欧式的,负责修建的是一位叫敦崇礼(英文原名Moir Duncan莫尔·邓肯)的苏格兰人和一位名叫邵涤源(英文原名Arthur Gostick Shorrock亚瑟·格斯特克·肖诺克)的兰开斯特人。肖诺克在西安附近待了大约三十五年,曾带头发起反对在该省种植鸦片的运动。
邵涤源发起的反鸦片活动使他与中国的基督教领袖们结为同盟,也使他与当地官员结下了仇。特别是陕西当时的军事首领,威武将军陆建章就很反感他。陆的烟瘾很大,有人估计他每天要抽近50克,有幕僚曾送给他1000多斤鸦片。教会招募以前吸鸦片的人参加,其中包括一位每天像别人喝茶一样要吸鸦片的周姓男子。迫于外国人和其同盟的压力,陕西的鸦片贸易渐渐逐出了中心,陕西的鸦片种植从53万亩在1909年降到了37万多亩。
邵涤源在20世纪20年代离开陕西,回到了他在英格兰的教区。1926年,他的妻子死于伤寒,因为他们夫妻经历了八个月的西安围城。很庆幸他没有看到福音村被毁,一群变节的国民军穿过乡下时,把福音村除了教堂夷为了平地。所有的外国人都走了,把使命交给了一位姓孙的牧师。
赵先生和他的老伴不记得肖诺克和他那个时代的人了,但却能如数家珍地说出那些英国老师和传教士的中国名字。姓杨的可能取自英文中的“杨”Young,姓张的可能取自英文中的“约翰逊”或“琼斯”(汉语张字的发音Zhang和英文中“约翰逊”Johnson和 “琼斯”Jones接近——译者注)。他们显然对原来的学校很有感情,再加上我们几个人里有一位姓何的老师,曾在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在此长期服务过,这就显得更不同凡响了,这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叫她“何老师”,似乎没有必要多介绍。
和教堂一样,村里的学校也是欧洲和亚洲的混合结构,学校院子里匍匐在黄土地上的杂交茶玫瑰很有可能就是从英国的一所豪宅里拔来的。其他的一些植物也使我怀疑传教士一直在偷偷地把种子夹在行李中带到中国来。赵先生再三让我们都尝一尝主楼后面那三棵无花果树的果子。中国人很形象地把这种树叫“无花果树”,是因为只有这种树在结果前不开花。拨开的无花果滴着乳白色的果汁。赵先生把一颗放在掌心里让我们看它的颜色。“你看奇怪不?通常这皮是深紫色的,但在成熟了以后,它却一直是绿的。”我插话说这显然是来自国外,也许是有宗教意义。有两则寓言提到过无花果。“在英国,有几个民间故事是讲无花果的,”我接着说:“要想让它长地好,就要限制根的生长。一种办法是种的时候把它装在一个旧皮包里。”我忍住没有说第二个秘诀,因为这要把一头死驴埋进树坑,无花果就在驴的体内扎根。我害怕会让人说“为什么要浪费上等的好肉”。
我从随行的大伙身边走开,来到了偏僻的教室,教室是平房,里面空无一人。这些教室肯定比其他的建筑晚,第一间教室的窗玻璃都脏乎乎的,课桌上还摆放着翻开的练习簿,练习簿上有的是没验算的公式,有的是没写完的作文。除了墙上的2011—2012年的课表,人有理由相信教室是在紧急状况下腾空的。
在应当挂着闹钟的地方,悬挂着一幅毛主席像,像天安门广场上的那张一样,毫无表情的盯着下面。这时,何老师八岁的小孙子无声无息地遛了进来,且很有兴致地做起了离他最近的一张课桌上的算术题。我在他面前蹲下来问他觉得这个教室咋样。他的眼睛一动不动,但随之向上一翻,似乎在说“就是个教室,还能有什么?”
离开学校到赵先生家去吃午饭时,我才反应过来为什么福音村让人觉得有点怪兮兮的,除了何老师的孙子,整个上午我所见到的孩子就只有操场上耀眼的宣传画里的一个男孩和女孩,这两个孩子带着少先队的红领巾,满怀信心的注视着社会主义阶段的光明前景。沿着小巷往下走时,赵先生与何老师感叹说,现在很难把年轻人留在乡下了,学校也在缩小,现在八岁以上的小学生都被用车接到三原县城去读书了。
午饭精心演绎着三位老人长久以来的纽带,赵夫人与何老师的女儿施女士自告奋勇当起了大厨,而赵先生则即兴带我们参观他家的院子。如我所料,那两头山羊神气地亮相了,羊肚下的奶子涨得像粉红的西瓜。虽然被栓在地上,但两只羊仰着头,打转转,眼睛不放过任何人。羊蹄的响声惊动了旁边鸭舍的鸭子。赵先生从鸭舍掏出几只鸭蛋,准备和自家种的西红柿、大葱、茄子和土豆一起享用。
在客厅里,何老师坐在我对面的低板凳上,给我讲起了她与福音村的故事。她和现已故去的丈夫祖籍是甘肃省的兰州,在北京大学当老师。起初,两口子在毛泽东的“新中国”活得挺滋润,年轻人的爱情和新时代的乐观的确让人兴奋。但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成了被指控的靶子,被指认为是反革命。一开始主要是针对她的打扮。现在已年过耄耋的她依然丰韵犹在。与那些爱穿棉袄和毛料衣服的老奶奶相比,她身着两件套的丝绸外衣,笔挺地坐在我的面前。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明显很有品位,她的眼镜像是遮阳镜,镶着人造钻石。
“你知道不,他们说我不是彻底的共产主义者,是资产阶级,是一个坏姐姐,党相信要是我在学生跟前露面,学生就会被误入歧途。”对她的惩罚是发配,让她远离首都的资产阶级染缸,去接受“再教育”。刚开始她在三原教书,但后来觉得与福音村的农民一起生活,可以让她更加清楚的认识自己的错误。
“这儿的人对我很好,虽然不是人人如此,世事就是这样。不久人们的暴徒心态就被煽动了起来。”她稍微低了一下头,接着说道:“我想,就是一个外国人,你也能意识到那个年月人们的举动,有几次我被戴着高帽游街,村里的人被人鼓动着骂我,用石头或任何能拿到手的东西打我。你知道我是怎样活过来的吗?”说到这里,何老师停了停,把一个小甜瓜切开,接下来每讲一句话,就往嘴里塞一小片甜瓜,“我以前的学生,他们凑在一起保护我,要是没有他们,唉………”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我本来想问她把赵先生算不算在她“以前的学生”中,要是我真的问了,那就会很傻。我的目光落到了椅子左边扶手一本杂志的封面上,打头的文章题目是“毛泽东的秘密”,这位伟大的舵手面带同样的微笑——毫无表情的——他一直是这样,和在村里的教室里一模一样。何老师打破了沉默,又给了我一块甜瓜,并问饭好了没有。
正在这时,赵女士走过来,到何老师旁边的冰箱取加工好的一块肉,听到我们的话题后,她说自己一家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受害者。当时她父亲有两大污点,一是地主,二是与传教活动有关。在监狱里的下场很惨。他们和福音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样,都有亲戚被迫逃离大陆,很多人去了香港。1949年,在新的共产党政府开始驱逐外国传教士时,其他的一些人去了台湾。“当然了,”赵女士说,“这里也有一些爱国的人,你知道胡宗南将军吗?他是个了不起的军事领袖。他的一个堂兄就住在路上面那一块儿。”
何老师接着讲她的事,“我前面没有说我丈夫也被‘发配’到了陕西,他在西安工作。所以我们俩经常见面。你能想象吗,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对自己的丈夫吐露心声,告诉他人们怎样迫害她,自己绝望得想自杀吗?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熬了过来。”
饭菜上桌后,赵先生为了再一次活跃气氛,他拿出来一瓶标签是从超市买来的名酒,高兴地对客人们说,里面其实装的是家里自己酿的酒,是用后院里长了20年的果树上的果子发酵的。酒有些甜,但很醇厚。我这个外国人赞许地点头似乎是他渴望得到的最高赞扬。
吃过饭后,何老师来到卧室,取下一个上午都夹在她胳膊下的纸袋,看着她银白色的头在蚊帐后面转动,很明显,她是要给自己以前的学生每人一件从西安商场买来的针织品。
赵先生坐在竹条做的椅子上,就我们相同的基督教信仰,想和我谈一些共识。我说很欣赏他家落满灰尘的假圣诞树,六月了还放在冰箱的旁边。我翻了翻他家以《圣经》为主题的日历。他问我:“这里是不是和西安大不相同?”我同意他的看法,他接着说:“我的两个孩子都在城市,儿子在交通大学,女儿在音乐学院。”“他(她)没有叫你和他们住在一起吗?”我问:“你们知道,他们可以关照你的晚年生活。”“他(她)们当然叫了,但我说咱们的村子是独一无二的,随着岁月的过去,我们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得有人留下来让村里有人气,继续传福音。另外,这两头羊在铺着地毯的房子里,那可真会臭得要命。”
蝎子酒与酸奶: 袁家村
福音村体现出的热情毫无疑问是深厚而真挚的,这个位于三原东北的村子在大多数西安人一日游的范围内。村里的醇厚民风还不大适应“人民币” 大显神通的现代社会,村里只有一种特产足以显出乡下的贫富差异。要是问当地人咸阳最吸引人的地方,大家更为熟悉的就是袁家村了。
在中国标准的旅游地图上,袁家村很“耀眼”。这个村子位于帽子型的礼泉县(原来的醴就是指甜酒和甜美的泉水)中部,西北是渭河的支流泾河。据说泾河龙王也是司雨的神,曾卷入与唐太宗奇特争端。唐太宗的大臣魏徵因龙王私改时辰,克扣雨量要斩龙王。唐太宗不愿诛龙,便与魏徵下围棋纹枰论道,意在拖延时辰,使魏徵酣睡而错过斩龙的时间。但唐太宗没想到,魏徵在梦中却还是把泾河龙王给斩了。在长安的宫中,无头的泾河龙王鬼魂夜夜都在梦中来惊扰唐太宗,在秦叔宝和尉迟敬德两位将军在宫门外把守后,唐王才安寝无事。龙王再也没有来,有人相信泾河龙王附体在唐太宗身上,因而太宗的统治又延长了二十年,这也为君主的小民行为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注解。
不论这个传说是否可信,太宗把自己的最后栖息地——昭陵建在了礼泉县。墓冢现在对外开放了,在附近的旅游村兴起前,是这里很吸引人的地方。
从表面上看,袁家村和另外一个从19世纪遗留下来的宏伟村庄看上去很相似,但却没有党家村那么富丽堂皇,更加百姓化。村里的主街缓缓地沿着山坡通向很大的果园,游人走过鳞次栉比的明清仿古作坊和小吃店时,脚下踩得是坑坑洼洼仿古青石板。这一点本身就和大城市里用一成不变的水泥或蜡一样的红白地砖砌成的方格不同。这里也没有任何塑料模型、霓虹灯或玻璃纸制作的俗气装饰。店家的商品和招牌菜广告都是手工绘制的旗子飘扬在自家的屋檐下。简单地吃一碗面见识的也是艺术性的操作,和面、揉面与拉面都是手工活,最后的成品长短均匀,整齐地挂在厨房里的椽子上。
主街尽头的瓶颈处乃扩展为一个带有公共戏台的大广场。戏台的作用很多,有传统的自乐班在上面吼秦腔,还有一位秃顶的先生,用难懂的话吆喝着把碗摆好,再用龙头铜壶倒上茶。下面的游人对这些活动反应不大,有几个爱玩的人花钱去按摩头,附带让人家用牛角勺采耳,耳勺插进去后,扭动的各种角度最让人揪心。
在广场的角落,有头孤独的毛驴在拉磨,磨出的是辣椒面。毛驴的眼睛被蒙着,所以不会因为乏味的拉磨而分神。这使我想起了一个世纪前小说家赛珍珠眼中负重的驮兽(赛珍珠Pearl S.Buck直译珀尔·巴克,美国作家、人权和女权活动家,美国历史上第二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主要作品有描写中国农民生活的长篇小说《大地》等——译者注)。江苏那些可怜的骡子为了出气顺畅,鼻子被人给割开了,而陕西的驴也不怎么幸运,其结局是屠宰场而不是草原。在大街上,有家铺子在卖大块的炖驴肉。
即便是没有清朝建筑特色的外表,这里显然也不是党家村。袁家村今天的大好局面发端于二十世纪后期,提出的口号是“生态生活体验”,特别注重所有出售的产品(而不只是“八大特产”)的原料都是村里自产,并用传统方法加工制作的。英国的游客也许会把这里看成是个“活生生的遗产博物馆”,有点像英国东北约克的城堡博物馆或比米什博物馆(英国最大的露天博物馆)。
袁家村引人注目的崛起速度和方式令人吃惊。即便是根据关中的标准来看,该村曾经也是一个很穷的。在建国的初期,几十户人家还都蜷缩在低矮的土坯房里,日子过得是刚能糊口。状况与其说是关中的农民,倒不如说是叫花子或居无定所的难民,用当地的话说就是个“烂杆村”,说白了就是这个地方一无是处。从1958年到1970年,农业一直歉收,政府都免去了该村向国家交公粮的义务。
真正的改革始于1971年,随着当时只有二十五岁的郭裕禄当选为村长,他认识到大寨式的富裕只是一个空想,于是便首先将精力放在了土地和水利改造上。人粪尿原来一直是主要的肥料,山里也有发酵好的羊粪,但需要营养不良的村民有力气走好几公里,到海拔1000多米高的山上去捡。在第一次积肥的热潮中,他们大约收集到了十几万斤的羊粪,同时他们还打了五口深井,开始用机动泵来灌溉庄稼和果园。
突破了生存障碍后,袁家村变成了一个拥有基本生活设施的村庄。到了20世纪80年代,缺吃少喝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村民们开始体验小型工业革命带来的成果了。郭裕禄先生(后来成了“全国”劳模)把自己的眼光转向了山里四座没有被利用起来的石灰窑。1983年,袁家村投资70万元人民币,建起了村里的支柱产业水泥厂。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到处需要水泥,在西安或咸阳的背街随便转转,几乎三分之一的商家都有出售水泥的招牌和随时可以装车运走的袋装水泥。尽管有千百万吨的水泥被无形地注进了新摩天大楼的地基,但每天人们都能看到干活的男男女女在土法搅拌,他(她)们挥着铁锨,把干沙和水泥一锨一锨地扔到很细的筛子上,筛好后的沙子和水泥加上水搅匀,就可以用来铺石板或做其他的修补。
袁家村的水泥生产在1990年的时候,年产量最高为五万吨,当时的收入是村里的半壁江山。袁家村的第二个工业产品是硅铁,这让村子第一次有了成为“先进村”的底子。在强大的经济基础上,郭裕禄和他的主力干将,如张文西等开始放手大干,而这些企事业增加的就不仅仅是村民口袋里的钱了。
1987年访问德国后,村里的领导明确了他们下一步的发展,那就是在生活水平上缩短当地农民和西方农民之间的差距。因此,化工生产的东西从人们的视线中完全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幅乡村立体风景。几年下来,围绕人们熟悉的“生态生活体验”主题,形成了一个面向大众的新工程。这不是中国农村令人讨厌的指令性集体奋斗,而是一个更为新鲜,但却更为有序的社区,在这里人人各尽其能。
袁家村的主街和大多数家庭居住的宽敞水泥别墅不同,其目的是为了展示袁家村的“八大特产”。大多数产品由于批量生产都是超市货架和熟食店里的常见物,但没有多少市民知道基本的制作方法。
以豆腐为例,先是泡黄豆,接着磨豆滤浆,再煮浆点浆,剩下的东西有点像煮老的西米或浆糊,把里面的固体除掉,就可以凝结成块。制作过程和明代药王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所述的基本一样,李时珍认为“豆腐之法,始於汉淮南王刘安”,刘安是个孝子,传说他发明豆腐是为了老母亲,他母亲年纪大了,牙齿不好,嚼不了豆子。
农村的豆腐房一点儿都不奢华,比厨房稍大一点,干活的人手不停地跑来跑去,让人很难看到流线型的生产步骤,加上漂浮的蒸汽遮挡视线,照的相上都有凝结了的光环。
街对面,有一家磨坊——这是遗产区罕见的机械化设备,轧轧地响着把稳稳流出的面粉装进袋里,袋子上面有一个“面”字。
另一个特产是纯粮醋,除了必要的味道感觉,还有更大的消遣意义。纯粮醋是从附近醋坊的大缸里酿造出来的,醋坊的老板把装满原料的醋缸小心翼翼地摆成几排,那阵势有点像是酿造威士忌和红葡萄酒。
最后的鲜味是甜品,那就是袁家村的蜂蜜、酸奶和稃子(醪糟)。稃子有一个大柜台,让人感到惊讶与不合拍的是有于右任书法的仿制品,以及花花绿绿的台湾和香港演艺明星的图片。我能认出的有已经去世的邓丽君(据说曾经是白天看邓小平,晚上听邓丽君)、梅艳芳和其挚友张国荣,其中也有几张西方艺人(如最近去世的伊丽莎白·泰勒的黑白照)的图片夹杂在里面。
根据需要,柜台里的服务员会打开柜台上一个用蜡封着的坛子,从中倒出一碗山楂或红枣味道的果酒。当地的习俗是在稃子里打上新鲜的鸡蛋,一口饮进。这里还没有推出类似的促销,也许这种乡俗不在推广范围内。
劳动力强度最大的是用油菜籽榨油的油坊。有两个人在很卖力地操作烧锅和一个像希思·罗宾逊描绘的怪异器械(希思·罗宾逊Heath Robinson(1872–1944)是英国插图师,出生在绘画世家,以绘画诡异的机械闻名——译者注)。油菜籽是中国图腾般遍地开花的农作物,其产量从1965年的110万吨飙升到了2009年的1350万吨。虽然在很多欧洲人的眼里油菜花有些不好看,有点过分鲜艳,但有些陕西人往往是在初夏就计划着去乡下拍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了,那个架势和英国人去看蓝铃花或到鹿特丹去观赏球根花卉如出一辙。
榨油开始,首先是把油菜籽磨烂放到高温木桶里蒸,然后是把蒸好的原料装进一个像汽车轮胎大一点,盘着绳子的模子里,用木槌击打,除尽里面的空气。打紧的包被拖过作坊,下到压榨的地方,榨床的上面五十度角吊着一根用大树干做成的大梁。操作这种巨大的猛兽装置,稍有闪失,后果肯定是致命的。榨油的高潮是一个人爬到精巧的设计中,用脚蹬轮子,整个大梁随之渐渐下沉,油就从打紧的包里被挤出来。慢慢地,底下的油罐装满了油,榨过油的油渣可以用来当饲料。
袁家村的第“八大特产”让人有些害怕,有两个作坊在酿酒,酒里面有蝎子。根据传统中医理论,蝎子对关节炎和牙周炎病人有益,人们也普遍认为其对肝有保护作用,但由于其毒性,还是谨慎为好。
和我在袁家村谈话最多的是老刘,他自封为是蝎子保健品的创始人。他那像谷仓一样的作坊离湖不远,有点清朝老宅的感觉,格子窗户,靠背椅等。地上到处是陶罐,不是为了装饰,而是都有用处,里面装的是他的蝎种。只要对他的生意有点意思,他便会把手伸进罐里,掏出一个模具盘子,上面爬满了毒蝎,离他的手只有几厘米,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他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蝎子,像古时候不戴手套的养蜂人。
刘先生会好不忌讳地问来客的年龄,以便让人家再反过来问他的年龄。他对一群嬉笑的女学生说他已经七十岁了,寿数不高,但每天一杯蝎子酒还是蛮有用的。花了60多块钱,他卖给了我一大瓶酒,瓶底有50多只小蝎子。当我说这是准备送给我的一位“毒嘴”同事的礼物时,他显得有些灰心。他给我说他的第二个草药秘方是专门针对“我这种体型”的人,那是他自己配制的茶叶,没有副作用、几周就可以减肥。秘方的文字介绍不怎么吸引人,在柜台后面的墙上,有一排名医的评价和一溜照片,大多数人的签名和印章都不是很清楚。有位据说是减掉了三分之一体重的女人也在其中,她全副武装,发型多样,让人看不出减肥的奇迹。在一幅照片里,她站在瀑布下,挥舞着船桨,穿的是充气的救生衣。
出于礼貌我买了一盒茶,因为我觉得自己买蝎子酒的动机不纯。白丽诗总有怀疑的理由,她指着商标上的一行字用英语说:“第一天饮用后,切忌离开房间。很显然,这就是利尿的,不能减掉脂肪,只会让你多尿,毁了你的肾。” 回到家里后,我就把它塞进了厨房的抽屉里,不久它就变得像干了的树叶。
跨过刘家的门槛朝山坡下走去,袁家村的主题公园显得更大了。在池塘的另一边,是裸露的山崖,刘先生说那里是捉蝎子人的好去处。再往前走,就成了来这里的孩子们的娱乐场所了,那里有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如有巨大的攀登网、四轮摩托车和小马等。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远处昭陵的墓冢里,夕阳正在徐徐落下。在唐太宗与龙王的争斗过去后,一千四百年的历史,六个朝代,一百八十位皇帝,民国、共和国相继而来。回首这一切,人生苦短,欢愉只在一瞬间,人不过是黄尘中的过客。
侍郎湖的黎明
我最终还是没有向在袁家村阁楼上的公寓里过夜的诱惑屈服,我不想在麻将和炒菜声中看夕阳归去,责任和义务再一次用世俗的大网罩住我们,把我们拖回了城市。
一两年后,礼泉潜回了我的意识。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从远处仔细看,激起了我的记忆和不同的想象。太阳怎么会从皇帝唐太宗的陵墓后落下去呢?我有点纳闷。难道唐朝的设计者也选择了特殊的等高线,所以每天都可以像在巨石阵里一样看到太阳的壮观?(巨石阵Stonehenge巨石阵由巨大的石头组成,每块约重50吨。它的主轴线、通往石柱的古道和夏至日早晨初升的太阳,在同一条线上;另外,其中还有两块石头的连线指向冬至日落的方向。约建于公元前4000-2000年,是欧洲著名的史前时代文化神庙遗址,位于英格兰威尔特郡索尔兹伯里平原——译者注)。这个谜将永远使无数的后代感到困惑。
今日的侍郎湖应该说是无与伦比的。我的习惯是坐在床上,而不是躺着,除了打盹和看书,这个姿势似乎可以让我保持理性的思维,让我的思绪不进入梦乡或闪现杂念。从宾馆的床上坐起,五月的黎明起初像熔化了的矿石撒在山坡上,然后又像一把火红的焊枪,舔着周围的风景,直到天大亮。
唐太宗时代没有这一景,要是有,他肯定会将这里作为夏季的皇家庄园,在湖岸建华盖,通令仪仗。侍郎湖形成于明代,是陕西地震后,山体滑坡堵塞水路形成的天然湖泊。从地理构造上看,侍郎湖乃鬼斧神工,其四面环山,水深约13米最深处18米。湖面冬春不结冰,夏秋无落叶,湖的水位涝不升,旱不降,一年四季无变化。我不知道旅游手册是否在不停的夸张,但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19世纪中期亨利·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遐思。(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美国作家、哲学家,超验主义代表人物,其名著为《瓦尔登湖》——译者注)
白湖和瓦尔登湖是大地表面上两块巨大的水晶,它们是光耀的湖,如果它们是永远地冻结了的,而且又小巧玲珑,可以拿取的,也许它们已经给奴隶们拿了去,像宝石一样,点缀在国王的王冠上了;可是,它的液体也很广大,所以永远保留给我们和我们的子孙了,我们却抛弃了它们,去追求可希诺大钻石了,它们真太纯洁,不能有市场价格,它们没被污染。它们比起我们的生命来,不知美了多少,比起我们的性格来,不知透明了多少!
——亨利·梭罗 著 《瓦尔登湖》第9章
提到梭罗的超验主义思想,我的学生要么笑,要么就是一脸茫然。我在十月能回到奢华的侍郎湖宾馆,像梭罗那样在湖边租个小木屋,以穷事理吗?
彬县有一处全国闻名的旅游景点,那就是位于侍郎湖西北40公里处、建于唐初依崖凿窟的大佛寺。大佛的褐色和浅绿色袈裟,栩栩如生地披挂在他那20米高的身躯上。游人惊讶地看到,大佛翘起的手指犹如一排NBA的篮球队员,高大灵巧,大佛的宝石蓝螺髻护顶下是像人的肾脏形状的耳垂。
当地人说,侍郎湖是一个神湖,纵观四周的山坡(当心野猪、老虎和其他的野兽,据说丛林中有),最后的谜底才会出现。从西北往东南看,晶莹的湖面形似一条大鱼。这仿佛是大灾之后,上天赐予的礼物,是好客的象征和灯塔,永世镶嵌在遥远的乡村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