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不遇主题的近代嬗变
——以康有为、梁启超诗词为中心

2016-08-02 01:49彭玉平邓菀莛
关键词:审美特征康有为梁启超

彭玉平,邓菀莛



士不遇主题的近代嬗变
——以康有为、梁启超诗词为中心

彭玉平,邓菀莛

摘要:基于时代精神与社会变迁的影响,康有为、梁启超诗词作品中的士不遇主题既沿革了传统士不遇主题的基本审美特征,呈现深厚的历史文化渊源,又接受了近代思潮的影响,发生新的变化并表现典型的近代特性,展现了为己而歌、顽强抗争及张扬人文意识、启蒙精神等独特的审美追求与意境创造,代表了士不遇主题之审美特征由传统向近代的递嬗。

关键词:康有为;梁启超;士不遇;主题书写;审美特征;近代嬗变

士是知识阶层在中国古代的名称,始于春秋、战国之交。礼乐诗书是士形成的文化渊源。以儒道的承担者自居,学而优则仕,为士的普遍理想与追求。然而,儒家道统与封建政统的冲突、个人自许与社会现实的矛盾,使士或不遇于君,或不遇于时,或不遇于仕。正如缪钺在《二千多年来中国士人的两个情结》一文所说的,由于古代封建制度的不合理,古代的士为国家民族做出贡献的同时,命运际遇与生活遭遇多坎坷悲凉,并常常为“道与势的矛盾”及“求知之难与感知之切”这两个问题困扰。而这两个问题,“也就是两个‘情结’,困扰中国古代士人,在他们心灵中孕育着许多沉忧积愤,于是发抒于文学作品中”*缪钺:《二千多年来中国士人的两个情结》,《中国文化》1981年第4期。。

自屈原《离骚》及董仲舒《士不遇》始,士不遇的书写绵延千年,成为中国历史上古老悠久的话题。但是,近代中国,以门第、血缘为维系的封建社会结构及身份认同机制被打破,士处于由传统向近代的历史过渡中。由于时代的变迁与社会的发展,近代的士定位发生变化,士不遇的内涵也由此改变。与传统的士替民做主、代君分忧不同, 近代的士承担了更多爱国救亡、思想启蒙的使命。所面临的不遇,除了文化学术与政治权力之间的矛盾冲突以及知音难遇、君主难逢的哀鸣悲叹外,更多源于理想抱负的难得屈伸及一己意愿的难得实现,体现更鲜明的人本意识与人文情怀。近代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士,就发起了维新改良运动,促成了近代中国第一次思想解放的到来。在相当程度上,康有为、梁启超左右着时代的风气,是历史的产物,也创造着历史。作为政治家兼诗人,康有为、梁启超以诗人的眼光看政治,表现文学对政治的想象,也体现美学与政治的联系。康有为、梁启超诗词中士不遇主题的书写,一方面延续了士不遇主题的传统文化精神,另一方面展现出张扬自我、崇尚人本关怀等近代特性,以及强烈的忧生忧世情怀和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生信念。本文所谓士不遇即是近代意义上的不遇。以此不遇为主题,考量康有为、梁启超的诗词作品,或为观照近代士不遇主题审美特征的重要维度。

一、为己而歌:不遇人生的哀叹

康有为、梁启超一生身份复杂、运命坎坷。一方面,康有为、梁启超都曾遇于君主、遇于伯乐:康有为曾为京官张延秋、军机大臣张之洞礼遇,也曾中进士并受主知令维新改革。梁启超少年高中后,为康有为引为得意门生,也曾先后受尚书李端棻、总统袁世凯赏识。另一方面,康有为、梁启超都曾不遇于君、不遇于世、不遇于时:康有为三试童子试不售,六试乡试不捷,四十二岁才参政变法,却为守旧派仇视排挤,维新变法失败,亡命天涯屡受刺杀,辛亥革命后策动复辟,再次失败并再受剿杀。梁启超五试不售,变法维新时不受重用,变法失败后有心革命不得行施,辛亥革命后二度出任阁员,却只被利用。

康有为、梁启超虽不以诗鸣,或自言不能为诗,然康有为创作了十五种诗集,两千多首诗、近十首词,梁启超亦有诗四百多首,词近八十首。传承“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诗教传统,康有为、梁启超极重视文学载道。康有为认为文学要述国政,陈风俗,诗歌要“上感国变,中伤种族,下哀生民”*康有为著,姜义华、张荣华校:《康有为全集》(第八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09页。,梁启超也认为耽于诗词是“浮浪之子”“玩物丧志”*刘纳:《嬗变》,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3页。。康有为、梁启超所提倡的三界革命就以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为内容。以政治家之眼看诗词,二人创作了不少为君、为臣、为民的忧世之作,内容饱满,可补察时政、以诗佐史。但晚清龚自珍以来“尊情”“宥情”思想的影响,西方启蒙思想的传入以及近代美学的兴起,使康有为、梁启超一方面不满吟风弄月之作,一方面又看重歌诗为己,表现人本关怀。康有为有“因境而移情”说,认为“凡人情志郁于中,境遇交于外,境遇之交也瑰异,则情志之郁积也深厚”*《康有为全集》(第九集),第10页。。梁启超以“情感”说、“趣味”说为美学核心,认为“艺术是情感的表现”*梁启超著、林志钧编: 《饮冰室合集》专集三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7页。,是无所为而为与为而不有的兴味。以诗人之眼反观政治,康有为、梁启超以诗词书写人生苦痛,所作虽各具特点,但都呈现哀物悼世、沉郁苍凉的特质。其中抒发事业困阻、理想受挫时的一己苦痛,彰显鲜明的士不遇主题,并展现飞扬的人文意识。

康有为的诗作多布衣之愤、逋臣之恨及遗民之忧。早年的《延香老屋诗集》,不被理解接纳的孤高凄清已如影相随。上书不达后创作的《汗漫舫诗集》,化入更多布衣蹉跎的苦痛。如《赠陈镇南编修兄》:“三十无所成,乾坤莽翻覆。许身不自量,窥比稷契属。”又如《出都留别诸公五首》其一:

天龙作骑万灵从,独立飞来缥缈峰。怀抱芳馨兰一握,纵横宙合雾千重。

眼中战国成争鹿,海内人才孰卧龙?抚剑长号归去也,千山风雨啸青锋。

屈原忠君爱国的高尚节操,易使人产生文化心理的崇拜和认同,不遇主题实亦自汉代文学中的吊屈开始。此诗芳馨怫恻,颇富屈骚遗韵。诗人想象自己超脱尘世,骑着天龙坐骑,众神随侍着遨游宇宙。而当俯瞰人间,目睹列强瓜分中国,不由得感慨英雄无用武之地。出都返乡后,康有为转而办学授徒,期间创作的《万木草堂诗集》,同样悲苦凄切。比及逋逃,陡增嗟叹:所作《明夷阁诗集》是为秦庭之哭的“幽忧之作”*《康有为全集》(第十二集),第188页。;《大庇阁诗集》是“勤王不成,思君忧国,怨愤而作”*《康有为全集》(第十二集),第201页。;《须弥雪亭诗集》是“幽忧放浪之作”*《康有为全集》(第十二集),第222页。。其中诗篇如《壬寅岁事终矣,得诗六十首。是岁山居甚僻,皆游口占之诗也》中所叙:

故国龙蛇惨五年,回天无力只呼天。身游万死一生里,家在天涯海角边。

大雪压庐采薇尽,乱云蔽壑拥床眠。丈夫饿死谁知得,每念君亲泪似泉。

戊戌政变后,康有为逋窜异域。诗篇中,康有为怀想前事,痛贯心膂,既愧对光绪帝的赏识之恩,又哀叹人生失意与命运漂泊,“丈夫饿死谁知得”句表现的情绪哀婉悲戚。又有如《十一月十二日送同璧女还港省亲,兼往欧美演说国事,并召薇女来》其九所叙:

绝域吾垂老,雄图空自嗟。艰难思旧国,涕泪落秋笳。

头白须弥雪,心摇踯躅花。别离孙抱两,惆怅未还家。

诗中自述心事,既感伤于韶华不居、雄图蹉跎,又悲愤于羁留异域、欲归无计。流亡时期康有为另有《逍遥游诗集》《廖天室诗集》《避岛诗集》等六种诗集,虽不乏平和欢畅之作,然而反复申诉着一己的沧桑历劫。直到流亡后期康有为的《南兰堂诗集》《憇园诗集》等诗集中,逋亡哀叹仍持续不断,感愤不见消退,反而更深更广。而辛亥革命后,康有为虽得以归国,但清廷覆灭、复辟失败、孔教难容于世,使其诗作增添了遗民的悲怆忧愤。一方面,仍图重起,再造伟业,故仍不乏救世豪情。一方面,现实屡败,难以释怀乃至企图超脱离世。而在入世与出世之间,与天共游和忠愤不灭两种想法交战于心,诗作的消极色彩由此渐转渐浓。《游存庐诗集》是康有为生平的最后一种诗集,或可代表这种矛盾难安的心情。如其中的《一天园诗十章》其二:

三面湖波亦半岛,百株桃树又渔舟。逢莱婀娜宜忘世,湖水涟漪渺隔洲。

夹路荷塘白烟影,小亭篁竹绿云秋。花开花落春何意,避地避人天与游。

此诗作于1922年。此时康有为在杭州的一天山营造一天园别墅。此章描绘了一天园里远山碧水、荷塘修竹的美好景色,并反复提出要息影林泉,避世娱老。除了杭州一天园外,康有为晚年还筑有上海莹园、青岛天游园等别墅。但康有为内心的失意苦闷并未因广筑别墅或游山玩水而平息。所作如《丁卯二月五日,七十览揆,承恩赐寿。纪事述怀七章》第四章所言:

既来斯世皆吾与,未免多情恻我心。乘愿救人甘灭溺,惊魂忧国隳幽阴。

吉凶不忍同民患,忧乐何先恐陆沉。我是化人亦烦恼,云中临睨怵深深。

与康有为诗作相似的,梁启超诗词中同样多悲叹英雄蹉跎、人生悔恨。流亡前,梁启超创作的诗词不多,诗仅十余首,词亦不过二十来首,以意气向上为多。然《浪淘沙》(燕子旧人家)、《采桑子》(沈沈一枕扶头睡)、《金缕曲》(一例西风里)等诗词中,也已表现寂寥怀抱。如《浪淘沙》:

燕子旧人家,枨触年华。锦城春尽又飞花。不是浔阳江上客,休听琵琶。

轻梦怕愁遮,云影窗纱。一天浓絮太亏他。镇日飘零何处也,依旧天涯。

绵绵别愁,深深叹喟,春尽飞花、浔阳琵琶等朦胧意象中,交织着失落无据的情绪。梁启超之弟梁启勋就认为,此词可为梁启超落榜心情之脚注(此年梁启超第五次赶考却被抑而不录*《任公先生大事记》:“乙未会试,副总裁李文田,得先生卷大赏之,其后以额满落第。或曰正总裁徐桐疑为康南海卷,故抑之,不知确否。李题其卷末曰,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先生极感之。翌年李归道山,先生挽之。”另陈叔通在《从戊戌政变至云南起义之政治轶闻》中写道:“任公为己丑(1889)举人,乙未(1895)与康有为(时名祖诒)同进京会试。徐桐为总裁,予戒粤省卷有才气者必为康祖诒,即勿取。适遇任公卷,以为即康有为,遂弃置。”参见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6页。)。而至流亡前期,由于梁启超善与时俱进,仍获得相当的发展,此时虽有孤愤之作,仍不失豪情洋溢、宏大开阔,如《读陆放翁集》《壮别二十六首》《太平洋遇雨》《二十世纪太平洋歌》《爱国歌四章》等心志飞扬的篇章。但此阶段的梁启超不但清醒意识到维新改良事业的不足,受西方的自由、民主、平等思想的影响,思想已与康有为发生差异甚至抵牾。相较于康有为的反复咏叹保皇无望、保教失败的伤感凄然,梁启超诗词中虽也有如《十六日志恸》等表达逋臣伤痛的诗篇,但更多抒发对民权的向往、追求以及过程中不被理解、壮志难酬的志士悲愤。尤其1900年至1903年这三年间,当康有为高呼保皇保教之际,梁启超大张自由民主之旗,当康有为由戊戌政变前的激进思想渐趋保守、视民权自由为洪水猛兽之时,梁启超高呼“我所思兮在何处?卢孟高文本我师”(《次韵酬星洲寓公见怀二首》)、“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牅新知”(《自励》),甚至推崇革命暴力如高呼“今看欧罗今世史,几回铁血买文明”(《和吴济川赠行,即用其韵》)、“丈夫可死不可辱,想见同胞尚武魂”(《挽谭锦镛二章》)等诗句。虽然师门的不可违抗及康有为的反复施压,使梁启超最终向现实妥协,但革命与改良、反满与保皇、保守与激进的矛盾,却仍交战于梁启超内心,加上维新事业的遇阻与受挫,使梁启超时常表现出身份的困惑与人生的迷茫。以1905年为界,梁启超流亡后期的诗词尤其多云悲海思。如1907年所作《既雨》:

既雨复晴晴复雨,谁从反复验天心。好秋散掷将逾半,贞士羁穷不自今。

临水登山供怅望,搔头负手费沉吟。犹嫌念死悲生意,不及江流一往深。

诗作借天气的反复变化,喻时势的暗昧不明,并表达内心的忧思烦冤。诗风沉郁,异于梁启超流亡前期诗词中所洋溢的雄壮慷慨。又如1908年的《戊申初度》其二:

一出修门已十秋,黄华见惯也应羞。无穷心事频看镜,如此江山独倚楼。

何处平芜下秋隼?却怜沧海著沙鸥。尊前百感君休问,哀乐中年未易收。

诗作既感叹自己的虚度光阴,也伤感于书生报国的处处碰壁及浮海居夷的不胜悲寒。百感交集难以道说,唯有悲歌慷慨,试解哀乐。此年又有词十九首,同样有他乡不遇、憔悴神伤如“鬟风鬓雾”(《鹊桥仙》)、“带围销减”(《三姝媚》)、“忍抛得,泪如线”(《金缕曲》);又有想望故土、英雄迟暮如《鹊桥仙》之“自从银水浅蓬莱,却赢得年年两度”,《长亭怨慢》之“纵行遍芳草天涯,那便是王郎归路”等,不遇苦痛与逋亡沉重两相交错,愈显深沉。

民元后,梁启超归国并任司法总长,“想带着袁世凯上政治轨道,替国家做些建设事业”*《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九,第88页。,却难有作为,任职两月后头发变白*《梁启超年谱长编》,第681页。。《甲寅冬,假馆著书于西郊之清华学校,成〈欧洲战役史论〉,赋示校员及诸生》一诗中,表达了梁启超对政治的厌倦与从学的愿望:

在昔吾居夷,希与尘客接。箱根山一月,归装稿盈箧。虽匪周世用,乃实与心惬。如何归乎来,两载投牢筴。愧俸每颡泚,畏讥动魂慑。冗材惮享牺,遐想醒梦蝶。推理悟今吾,乘愿理夙业。郊园美风物,昔游记攸玾。愿言赁一庑,庶以客孤笈。

任司法总长不到半年,梁启超便主动辞职。之后,袁世凯复辟,梁启超与之兵戎相见。不久,梁启超继起讨伐张勋、康有为等人的复辟,被康有为痛骂为自食其父母的禽兽枭獍,“贪天之功”“不仁之甚”*《康有为全集》第十集,第428页。。此后,梁启超主张对德宣战,又被指责成投靠日本帝国主义以趁机发展势力、消灭异己的阴谋小人*[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222~223页。。面对非议,梁启超虽自信“别人怎么样评价我我不管”,自言是“始终脱不掉‘贤人政治’的旧观念,始终想凭借一种固有的旧势力来改良这国家”,虽然“没有做坏事,多少总不免被人利用我做坏事”,觉得是自己“间接的罪恶”*《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七,第59页。,由此不免良心上无限苦痛,忧郁积中而击筑悲歌。从上诗句中,梁启超回想返国后的日子,倍感如入牢狱,“愧俸每颡泚”“冗材惮享牺”句,更自陈内心的深自愧疚与惴恻难安。而词作《浣溪沙》(饱听官蛙闹曲池)、《鹊桥仙》(冷瓢饮水)等,表达的情绪同样萧索感伤。如《鹊桥仙》:

冷瓢饮水,蹇驴侧帽,绝调更无人和。为谁夜夜梦红楼。却不道当时真错。

寄愁天上,知天也瘦,纪年光迅过。断肠声里忆平生,寄不去的愁,有么。

追怀往事,梁启超泫然欲涕。“冷瓢饮水,蹇驴侧帽,绝调更无人和”的酸辛,“为谁夜夜梦红楼”的发问,强化着“当时真错”的愁闷与悔恨。“当时”所代表的,或是回看己身二十多年甚至一生的经历。迅过的半生光阴里,难了夙愿难成伟业,由此感慨错过太多,辜负太多。“寄不去的愁”,不但因纳兰词而发,或更是“冷瓢饮水,蹇驴侧帽”的心境外化,及“绝调更无人和”的透骨酸心。

二 、意境新造:时代危机的浸染

意境是一个非常中国化的审美范畴。作为审美理想,中国古典诗学追求的是玄远的象外之境或幽深的情景浑融之境,有“思与境偕”“意与境的交融”*袁行霈:《论意境》,《文学评论》1980年第4期。等说。而到了近代,中国发生千年未有之变局,士阶层在意识形态、社会角色、审美偏向等方面面临的急剧转型,深刻影响着中国近代文学的发展。爱国、救亡、启蒙的时代精神,使对民族的苦难史、抗争史及心理史的表现,成为中国近代文学的时代使命,并从根本上左右着中国近代文学的意境创造。具体到近代的诗词创作层面,以梁启超、康有为等人为代表,就发起了相当规模和声势的诗界革命。梁启超援入新的社会政治学论诗,倡导“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的境界说,对传统意境说所着重的层面做了很大的调整与发展,着重强调思想上的以中西文明入诗,以努力反映新的时代和新的思想。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也通过自己的诗词创作实践,积极配合着诗界革命的开展,促成了中国近代文学在形式与内容上的革新。

与一般文士的创作不同,康有为、梁启超是以政治家兼诗人的身份进行诗词创作的,且由于二人所念想非限于一身之功名利禄,也非止于一己之荣列天子门墙,而更多对异邦入侵、民族国家的深切忧患,因此,其诗词反映的题材丰富、内容开阔、意境雄浑。而其中之不遇书写,除表现一己感愤外,更与时局紧密相连,表现了文学对政治的再现与想象,呈现出区别于传统的独特意境。因此,倘从康有为、梁启超不遇于时、不遇于世、不遇于君的遭遇中,总结出二人生平的布衣之愤、逋臣之恨及遗民之忧,只是从表层意义上解读二人的一己之忧,其诗词士不遇主题所蕴含的深层生存危机、信仰危机与道德危机,具有复杂的社会背景与典型的时代特性,表现出意境新造的一面,代表近代的士群体的身心漂泊、事业缥缈、命运无定,或亦折射出近代社会所特有的生存危机与时代特色。

康有为、梁启超诗词不遇主题的意境呈现,首先是与异族入侵相连的,承载着半殖民地国家的民族苦难与生存危机。如康有为的《保皇会歌五章》中所咏:

痛奸贼之篡废圣主兮,尽撤新政而守旧。日卖地而卖民兮,嗟吾四万万人,其将为奴绝种而罔后。

诗中描绘了国家危难、人民倒悬而自己营救无力、唯余忧惧的苦痛心情。《来日大难五解》中,更是忧瓜分、忧割据、忧民生,深惧“我万里之中华,从此瓜分。我五千年之中华,从此沉沦”。如《其四 忧割据也》:

来日大难,出国门而南行。割据纵横,联省自立。各控函关,武骑苍头,竞骋齐秦。喜怒生杀,遍树私人。颉颃作气势,旅距中原。政府不敢令,令则拒还。鱼烂瓦解,豆剖瓜分。恐为印度之分国兮,哀我生民。

政治的鱼烂、地方的割据、民生的多难,都令康有为忧心戒惧,甚至担忧中国“恐为印度之分国”。梁启超诗词中同样表现出相类的书写,如《寄夏穗卿》:

帐饮且浩歌,血泪忽盈臆。哀哉衣冠俦,涂炭将何将。道丧廉耻沦,学敝聪明塞。竖子安足道,贤士困缚轭。海上一尘飞,万马齐惕息。江山似旧时,风月惨无色。帝阍呼不闻,高谭复何益!

诗作于1894年,“海上一尘飞”所指为日本侵华的甲午战争。诗篇叙述了日本侵略面前国内道丧学敝、贤士困厄而朝中重臣无所作为的景况,又有如《去国行》的“尔来封狼逐逐磨齿瞰西北”描写的外患忧虑等。作者惆怅痛饮,感愤盈泪,《挽谭锦镛二章》中更表现出亡国灭种的巨大担忧:

国权堕落嗟何及,来日方长亦可哀。变到沙虫已天幸,惊心还有劫余灰。

诗中认为,烈士即使为国牺牲也属天幸,但令人忧虑的是国运难继,国家将亡。

而随着清廷的灭亡,传统儒家话语重构的失败及半殖民地化的进一步深入,中国近代社会彰显出文化萎靡没落的空前危机。与以往遥思先帝、忠君保国的政治遗民不同,清朝灭亡后,士除了成为政治遗民,更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文化遗民。如此,“生活在晚清与民国两个朝代,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就必然存在着一个文化认同的问题”*彭玉平:《王国维、陈寅恪文化遗民心态辨析》,《广州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在时代激荡复杂的中西古今、传统现代文化面前,也必然经历着文化认同的苦痛。康有为、梁启超诗词中不遇主题的意境呈现,即表现出中西古今文化冲突与意识重构下的信仰危机。

康有为作为文化保守主义者的代表、中国古典哲学的殿军人物,虽早年具有强烈的反经叛道思想,亦曾醉心西学,但当儒家文化被边缘化时,康有为竭其所能,力而保之。其《门人陈千秋、曹泰、梁启超、韩文举、徐勤、梁朝杰、陈和泽、林奎、王觉任、麦孟华初来草堂问学,示诸子》诗曾说:

圣统已为刘秀篡,政家并受李斯殃。大同道隐礼经在,未济占成易说亡。

良史莫如两司马,传经只有一公羊。群龙无首谁知吉,自在乾元大统长。

此诗或可视为康有为的学术纲领和政治宣言。诗篇中,康有为以经文经学议政,并用进化观重新阐发儒学。按康有为此诗所述,孔子之道统为刘歆所篡改,政治家之运命为李斯所祸害,由此大同之道隐微不显,而自己的职责就是重新阐发《礼经》《易经》《春秋》等的精义,以维系儒学道统,创造大同世界。由此可见康有为对儒学寄予的相当厚望。但令康有为倍感悲哀的,是他的主张总不合时宜:年轻时,康有为要创一个大教,“要做成世界古往今来的一个大教主”*胡汉民:《胡汉民先生文集》,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第24页。,并企图以《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著作颠覆传统儒家、发展革新孔学,作为一名思想的先进者,他受到多方抨击并险些丧生;而民国后,康有为惊心于“今日祀孔废拜跪,学校废读经,循是以往,恐礼教灭而六经亡”*夏晓虹编:《追忆康有为》(增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124页。,力倡儒学并设孔教会,作为一名时代的落伍者,他同样倍受诋毁攻击并无处安身。数十年来,康有为怀抱孔教理想,却怎么努力,仍难抵儒学式微的现实。

梁启超身为思想界之陈涉,是融通中西古今文化的先行者,早年广求同志,开倡风气,《寄穰公同年》有言:

奇士在世间,即造一世福。履崇与处庳,所愿乃各足。新义凿沌窍,大声振聋俗。数贤一振臂,万夫论相属。人才有风气,盛衰关全局。去去复奚为?芳草江南绿。采掇当及时,无为自穷蹙。

诗中以奇士自许,提出以新思想启民众开风气,以新学问去旧俗创新世。《自励二首》同样以豪语自勉,如其二:

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牗新知。

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

诗中自陈心述,提出为倡导民权、传播新知而甘当置个人生死荣誉于度外。但是,中西古今、传统现代文化的化合,是一个漫长且极具考验的艰巨任务,梁启超虽得风气之先,早年亦虽曾激烈地反对传统文化,但作为过渡时代的一份子,仍摆脱不了传统文化的影响,晚年尤其“保守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所执往往前后相矛盾”*《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第63页。,如其《癸丑三日,邀群贤修禊万生园,拈〈兰亭序〉分韵得“激”字》中就有“因想兰亭高会时,正兆典午阳九厄。雅废夷侵难手援,井渫王明只心恻”之语,认为传统文化被贬抑,夷俗邪音侵入中华,而自己难有作为只有惆怅悲恻。

从上可见,康有为、梁启超内心都沉潜着深层的文化危机意识。但他们并非简单地停留在对旧朝代灭亡后旧文化的悼亡伤逝,而更多站在建设与重构的立场,痛心于传统文化特别是以“仁”为核心的伦理道德的沦丧,以及由此产生的人心坏、世俗薄的局面,因此,康有为、梁启超诗词的不遇主题的意境呈现,又与纲常沦失与道德重建的社会道德危机紧密关联。如康有为诗作中的:

学问皆扫尽,良由求富贵。中华号文明,愧观汗流袂。(《再题》)

人情日恶薄,相待视位禄。津路据势要,趋谒看眉目。(《赠陈镇南编修兄》)

是非颠倒人心变,哀哉神州其陆沉!颇欲移挽恨无术,皱眉搔首天雨阴。(《闻菽园居士欲为政变说部,诗以速之》)

诗作描绘了当时社会学问扫地、文明沦失、是非颠倒的境况,也记录了康有为面对现实却无计可施只有无奈嗟叹的苦痛。梁启超诗作中也有相类的描写如:

大道久陵夷,礼阙求诸野。司成失其职,学统斯在下。(《大同同学录题辞四十韵》)

劳生鬼蜮日为邻,举障愁污庾亮尘。道丧无由令国活,治棼几见以官贫。(《娴儿读吾和邹厓“薪”字韵诗……八章示之,并写寄邹厓》)

道丧亦已久,吾衰难重陈。(《双涛园读书》)

同样描绘出当时社会的吏治腐败、道德丧失及自我的无所作为。

实则,康有为、梁启超二人都清醒地意识到:中国要想摆脱社会纷乱、败德丛生的困境,就必须对人心进行改造。而改造的核心,首要的就是重构社会道德、重培国民元气。对此,康有为、梁启超都曾努力构想并付诸实践。康有为笃信权威的重建,能达到政治秩序与伦理秩序的维续,以达到拯救人心、重建道德的目标。其生平虽多为人诟病之举,然以知人论世看,康有为大抵还是遵行了儒家“大行不顾细谨”的准则。早期著述如《长兴学记》《万木草堂口说》等,注重德育教学,强调传统道德;流亡后所著《孟子微》《大同书》等仍视“仁民爱物”为道德的最高境界。而他所提出的虚君共和,在意的也并非清廷一姓之兴衰,而是认为政治制度设计需要创新,但亦须尊重民族的现实与文化,从民族的历史文化中获得合法性与延续性,以保持人心的稳定。梁启超亦终生致力于国民素质的提升,试图以“国民”来铸造“国魂”,以实现人的解放与社会的长治久安。但是,道德重建关乎社会民情、时局风俗,其重建工作同样艰巨而又持久,非一二人之力所能主宰。康有为、梁启超即便以超拔世人的使命感与责任心孜孜以求解决之道,却终究归于失败。由此,康有为、梁启超内心,都沉潜着命运与时代特有的沉重危机感,在诗词创作中都大量使用白发、泪水、屈骚、逋臣、劫灰、地狱、杜鹃、精卫等偏重表现伤感哀凄情绪的文化意象,并通过对意象的深化、丰富与转化使用,表现生命困厄与时代苦痛。其中,康有为、梁启超对劫灰意象的使用,尤其具有相当的张力与丰厚的意蕴,既展现出个体深广的悲剧体验,又呈现深刻的时代意蕴。

“劫灰”典出晋代曹毗《志怪》:

汉武帝凿昆明池,极深,悉是灰墨,无复土。举朝不解,以问东方朔。朔曰:“臣愚,不足以知之。可试问西域人。”帝以朔不知,难以移问。至后汉明帝时,西域道人来洛阳。时有忆方朔言者,乃试以武帝时灰墨问之。道人云:“经云:‘天地大劫将尽,则劫烧。’此劫烧之余也。”乃知朔言有旨。*徐坚等:《初学记》,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47页。

康有为诗作早年之“劫”,更多缘于历史兴亡的咏叹,如“渺渺苍梧云,慷慨王霸业。钟声能感人,浩荡经千劫”(《梧州四咏》)等;而流亡时所用“劫”,彰显更多内心愁苦,如1899年初渡日本所作:

我生亦何之,历劫更多暇。(《登箱根顶浴芦之汤》)

明明如月光难掇,渺渺微尘劫未灰。(《环翠楼浴后不寐,夜步回廊》)

凤靡鸾吪经几劫,春兰秋菊各芳馨。(《日本学者庄原和著〈新学伪经考辨〉……喜而赋答》)

此中之“劫”,多指戊戌变法失败及自身的历经生死。而流亡时的《大庇阁诗集》,如“忧时曾上万言书,十死残生亿劫余。海雨离居读君作,凄凉旧恨集公车”(《赠星洲寓公》)等诗句,则多茫茫身世难以寄托、内心荒凉凄迷能以释怀之感。又如《避岛诗集》中的“人天几劫竟重来,白发逋臣人已老。”(《再游瑞典稍士巴顿湖……得诗三首寄同璧》)、《南兰堂诗集》中的“大地游频经似梦,神州劫后变多更”(《己酉七月朔重游槟榔屿……于今五度十年矣》)等等诗句,侧身天地、无所依托的灰暗,与皇朝覆灭、国运不彰的悲凉两相混合,强为歌啸,难以欢怀。而辛亥革命以后,所用“劫”字频率更高,色调更阴暗:

三百年终王气尽,亿千界遍劫灰焚。(《辛亥除夕前六日,在日本箱根环翠楼阅报……》)

梦华尚有山河感,大浸能无灰劫忧?(《若海远自京师访吾于日本须磨,……次原韵》)

末日真逢大灰劫,纤儿终坏好家居。(《阅报俄蒙藏约成……》)

卅载四来经几劫,青山仍净证无生。(《龙井》)

康有为诗作中,劫灰意象出现不下八十例。梁启超诗词中的劫灰意象出现频率虽然没有康有为的密集,但意蕴更趋丰富。如着重以“劫”喻维新变法失败后自己虎口逃生的:

劫余小天地,淘尽几英雄。(《壮别二十六首》)

历劫有心还惜别,樱花深处是并州。(《辛亥二月二十四日……舟中杂兴》)

历劫此身成落瓠,浮天无岸有虚舟。(《次韵酬林痴仙见赠》)

又如着重以“劫” 喻时局之险恶、国运不昌继的:

怕劫灰无赖,等闲惊起山灵。(《扬州慢》)

沈恨地,百年战伐能记。层层劫烬閟重渊,潜虬不起。(《西河》)

危矣前年事,尧台一发悬。攀髯回浩劫,沥血赖群贤。(《留别澳洲诸同志六首》)

再如着重以“劫”喻万物生灭周期或历史长河之进化的:

尔来千劫千纪又千岁,倮虫缘虱为其乡。此虫他虫相阋天演界中复几劫,优胜劣败吾莫强。(《二十世纪太平洋歌》)

万种恨埋无量劫,有情天老一周星。(《庚戌岁暮感怀》)

山中卧佛出定未,三界尘劫空复空。(《楞伽岛》)

从上,将康有为、梁启超所使用的劫灰意象作一分析,可看到,其在康有为、梁启超诗中又以“劫”“劫余”“ 灰劫”“劫余灰”“劫灰”“历劫”“烬劫”等组合频繁出现,它们实或代表相同的意象、相类的个体体验与思想情绪。笔者在《论陈寅恪的生命诗学》一文中,就“劫灰”这一基本的文学意象及陈寅恪诗中所出现的“劫灰”一词进行过细致深刻的分析,认为“从20世纪30年代至60年代,‘劫灰’的意象一直盘桓在陈寅恪心中,可见其对世局变换的基本立场”*彭玉平:《论陈寅恪的生命诗学》,《中山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而此中之“劫”,既代表了康有为、梁启超生平的沉痛经历,也代表了他们对时局的困苦忧虑与对世事的沧桑无奈。同时,劫灰意象所寓含的生命意象及深刻哀痛,不但是个人命运的悲剧体验,或亦是时代赋予一个国家民族的生存危机、信仰危机、道德危机以及其中意蕴的深刻悲剧。

三、人格呈现:不可为而为之

文学与政治具有不同性,亦具有相通性。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就政治家之眼与诗人之眼进行过论析,认为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而诗人之眼是“通古今而观之”*彭玉平:《人间词话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35页。。政治家以逻辑思维言说政治,故所作诗词域于一人一事,而诗人以形象思维观政治,所作诗词能突破一人一事、一时一地,所表达的情感也能穿越时间与空间,具有宇宙观与普适性。但诗人与政治家之间并非完全对立。如《离骚》的创作就表现出文学与政治的完美结合——虽行文和抒情都带有浓郁的政治色彩,但屈原以诗人之眼看政治,叙述美政理想并抒发理想破灭后的痛苦与悲怆,具有极高的文学审美价值。同样,康有为、梁启超以诗人的眼光看政治,以感性的诗词呈现丰富的内心世界,虽叙事和抒情带深重的政治色彩,参政的功利意识也浓得难以化开,但其不遇书写展现出人性真实的一面,具有深刻的人文理想与超功利的终极关怀。王国维曾评李后主之词乃“以血书者”*彭玉平:《人间词话疏证》,第364页。,康有为、梁启超诗词中的士不遇主题实亦以血书之,由此堂庑乃大——从为时为事角度看:以诗人之眼观政治,对政治与社会进行反观,表现作为先时人物、在逃逋臣、文化遗民的政治思想与文化意识;从为己为人生角度看:对运命与际遇中的生存危机、信仰危机及道德危机进行反思,表现自我之政治人格、伦理人格与审美人格,并寄予浓厚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格精神。

一方面,康梁诗词表现了以现代启蒙精神与人本意识对自我身份及自我价值的反思与批判。

康有为、梁启超本质上只是一介书生,凭借知识及热情报国,虽先后在思想界、舆论界开一代风气,但文人论政、文章报国毕竟难得凭借,加之书生易耽于理想的弱点,使康有为、梁启超终究难挽时代之狂澜。但康有为、梁启超是近代新人学思想的代表者,积极倡导现代人格的建构。对人的启蒙与人的解放的追求,使他们在一己不遇面前,对书生报国之身份、一己生命之价值以客观审视、深刻反省。

书生报国一管秃笔、一腔热血之有限能力,康有为、梁启超实则早有认知,如康有为《澹如楼读书》:

三年不读南朝史,琐艳浓香久懒熏。偶有遁逃聊学佛,伤于哀乐遂能文。

忏除绮语从居易,悔作雕虫似子云。忧患百经未闻道,空阶细雨送斜阳。

诗中表明,康有为曾弃儒习佛,以期从佛学中求得救国救民的良方。康有为也声称一度后悔自己的舞文弄笔,认为诗赋难以济世,文章当平易浅白以满足布道启蒙的需要。维新变革失败后,康有为进一步自我反思与批判,如《槟岛避地衣物典尽》:

丈夫一死本预办,独叹穷途在绝域。自笑一身不善谋,空腹高谈营八极。素衣将敝豆粥难,圣主蒙尘犹戚戚。孤臣奉诏不能救,负罪万死泪沾臆。津辽流血满江水,中原陆沉民胥溺。吾亡海外已天幸,逝欲奋飞救无力。日啖三升太负腹,大庇阁中空叹息。

流亡时期的困厄处境,使康有为时常处于焦虑消沉之中,以致“自笑一身不善谋”,“负罪万死泪沾臆”。而到了晚年,康有为的自我反思更为深刻,如《六十自寿联》中所言:

傀儡曾遣登场,维新变法,遍尝险艰,廿年出奔已矣。中间灰飞劫易,几阅沧桑,寿人笙磬忽闻,北海归来如梦幻。

歌舞几经换剧,得失兴亡,空劳争攘,一世之雄安在?顿时烟销雾散,徒留感慨,老子婆娑未已,东山兴罢整乾坤。

诗中认为,维新变法就像是上演了一出木偶戏,而自己出奔廿年,已近古稀却一事无成,人世沧桑变迁中,只好感慨悔恨并渴求再获机会重整乾坤。

书生无用、生命微渺的哀叹,同样出现在梁启超诗词中,如《壮别二十六首》中的“今我胡为者?虫鱼注古文”、《戊申初度》中的“春华冉冉驹奔隙,吾道悠悠羊触藩”“颇悔文章难用世,永怀君国且加餐”等诗句;又如《双涛园读书》其四中的:

我生大不幸,弱冠窃时名。诸学涉其樊,至竟无一成。说食安得饱,酌蠡宁穷溟?乃知求己学,千圣夙所程。惊顾忽中岁,永夜起屏营。

诗中深刻内省,认为自己成名太早,求学太广太杂而难得成事,如今人到中年,只好感叹彷徨,永夜难息。另如《论才》所言:

从谁更觅安心法,与子姑为抵掌谈。卜相久知皆郑五,论才何至数朱三。

小人道长其能久,竖子名成恐未堪。识得登封非盛德,后期休叹滞周南。

此诗作于1910年,即宣统二年。诗作牢骚连连,流露浓重的不为世用、空自怀芳的感慨,可见数年来的挫折与时局的遽变对梁启超的刺激和影响。再如《连夕与弱庵侍南海先生话国事,叠前韵再呈》:

永夜中天月色荒,对论世难各彷徨。已惊草泽妖氛急,况有萧墙隐祸藏。俗变兰荃成粪壤,时来鸡犬坐堂皇。横流沧海知何届?泪眼低回叩彼苍。

淅米矛头炊剑头,彼昏方谓我何求。时贤各有菟裘想,吾尚空怀漆室忧。落日长围吹败角,黑风独夜缆孤舟。易终未济谁能识,只是江潭恨不休!

此诗作于1911年的辛亥革命前夜,时革命浪潮高涨,清廷危机四伏,维新事业也濒临覆灭。诗人一面深叹自己报国无望及落伍时代的命运,一面却仍是“江潭恨不休”的用世渴盼,表现出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惊恐、苦痛幽怨。

另一方面,康梁诗词表现了以传统良知和政治理性,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顽强抗争精神。

当康有为、梁启超以现代启蒙精神与民主意识审视自我身份及自我价值时,往往对平生经历予以怀疑与否定,陷入矛盾与痛苦中。但在传统良知理性与现代国家民族意识面前,康有为、梁启超又始终难以忘情社稷,坚守士之为社会良知的使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前后观照二人的不遇,作为个体主动的人生选择与事业追求,他们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用世理想与建功渴盼,决定了其人生悲剧命运的必然发生。

从康有为参与张勋复辟一事出发,或可做一诠证:张勋复辟是近代政坛丑剧,也是康有为的人生丑剧。复辟事件或具偶然性,但作为个体的主动选择,康有为的一意孤行,却有其性格与际遇的必然性,或可谓康有为1898年维新变法夙愿的一种延续。康有为在复辟过程中的四处奔走,大吹大擂,承续的也是一如既往的偏执与果敢。以之往前推,看康有为之前的用世努力,从1880年向清光绪帝上第一书始,康有为的仕途追求本就层层困阻,上清帝第一书未能上呈到皇帝处,康有为尽管被“举国目为怪”*《饮冰室合集》专集三十四,第61页。,但其心志坚毅,不为动摇。是年十二月,康有为感于中法战争马江兵败所作《感事》一诗,可见其对充当社会良心之信念的坚守:

上帝清明阊阖开,纷纭抗议上云台。啖名岂料皆殷浩,受禄谁能似介推?

玉斧画图分水地,金滕作册隐风雷。治安一策知难上,只是江湖心未灰!

“治安一策知难上,只是江湖心未灰”这种身在江湖,心忧天下的信念,顽强地扎根于康有为思想中,使康有为不可为而为之。此中反映的康有为之人格悲剧,影响并决定了其随后的人生悲剧:从1880年至1898年十八年间,康有为共七次上清帝书,期间还四处夤缘在朝大官,所谒朝官徐桐、潘祖荫、翁同龢、曾纪泽、盛昱等人,皆与康有为素无渊源,视康有为为言嚣卑蹈之徒,“都下士大地人无不鄙笑”*梁鼎芬:《康有为事实》,汤志钧:《乘桴新获——从戊戌到辛亥》,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5页。。康有为虽大受打击,“慨然发愤,思易天下,既绌之于国,乃讲之于乡”*《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351页。,但不改初度。万木草堂授徒讲学中,康有为频频以哀民生、救苦难的使命勉励弟子。养我神明、救我氓蒙之类言语遍布康有为诗作。而维新变法失败后,康有为除了以救世主、圣人身份自任外,还自居帝师,保教同时多了保皇的使命,任凭流离颠沛却从未死心。如所作《埃及棺盖露首戏,拓影像自题》:

盖棺论定是何人,后死斯文话劫灰。了尽人天偶乘化,此心未死死心新。

诗作抒发了康有为在埃及观戏的感触,“了尽人天偶乘化,此心未死死心新”中传达出康有为心情之悲哀、性格之耿固,以及入世之坚决。甚至1911年辛亥革命后,清廷已然覆灭,皇帝已然下台,康有为仍孜孜而求。如1913年底,梁启超应袁世凯之邀归国从政,康有为仍滞留日本,急切盼望获得施展才能的平台,《忘忧馆》表现出此时康有为渴望用世的急切:

龙蛇起大陆,风云扰中原。西顾望禹域,沉沉我忧煎。

欲度无舟楫,头痛心烦冤。高斋餐烟霞,忽忘人世言。

诗中的康有为忧心如煎,欲为世用却恨无知音。可以想见,当袁世凯称帝失败,张勋继起复辟,对维新与保皇一直执迷不悟且辛亥革命后一直抑郁不得志的康有为,投身复辟的必然性。甚至复辟失败后,康有为仍图重整乾坤,如所作《戊午二月五日为吾生周花甲日,感赋》:

逮捕频烦十死身,流离琐尾廿年春。天乎百亿万千劫,丘也东西南北人。

竟剩余生历花甲,或为大地整乾坤。此关中国生灵命,醉酒高歌笔有神。

廿年流离,康有为历经万劫,直到花甲之年仍身系天下,渴望东山再起。所表达的,也仍是一己信念之坚守与抗争苦难之顽固。

再从梁启超执政袁世凯内阁之事做一考衡:出任袁世凯内阁,是梁启超真正登上政治舞台,实现多年起而行道夙愿的重要选择。但恰恰于此时期,梁启超的厌世情绪陡增,其书信、诗词中充斥大量人生苦难、命运多舛、企望遁逃的言语。从执政出发,前后考衡梁启超之不遇,或亦是为坚守传统“贤人政治”理想,而导致的人格与命运的双重悲剧:自十八岁始,梁启超得见康有为,自此舍去旧学入读万木草堂。期间,放弃入山闭关的念头,也舍弃伍廷芳以二等参赞的相邀出游,为开民智救国难而奋发维新,虽不得重用,而且在维新变法失败后险几丧生,但始终以一身觉天下的使命自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1898年戊戌政变失败后,梁启超逃往日本,于途中作《去国行》慷慨自励:

吁嗟乎!男儿三十无奇功,誓把区区七尺还天公!不幸则为僧月照,幸则为南州翁。不然高山、蒲生、象山、松阴之间占一席,守此松筠涉严冬。坐待春回终当有东风!

象山即陆九渊,而僧月照、高山翁、蒲生、松阴皆为日本维新思想家。诗作中,作者面对维新变法的失败,虽然仇怨交作,但仍心忧天下,以前贤自励,表示愿以松竹般的气节品格坚守维新事业。又如《举国皆我敌》一诗,同样展现心系民生,愿以万死而不辞的意志匡济天下:

举国皆我敌,吾能勿悲?吾虽吾悲而不改吾度兮,吾有所自信而不辞。“世非混浊兮,不必改革。”众安混浊而我独否兮,是我先与众敌。阐哲理指为非圣兮,倡民权曰畔道。积千年旧脑之习惯兮,岂旦暮而可易。先知有责,觉后是任。后者终必觉,但其觉匪今。十年以前之大敌,十年以后皆知音。君不见,苏格拉瘐死兮,基督钉架,牺牲一身觉天下。以此发心度众生,得大无畏兮自在游行。眇躯独立世界上,挑战四万万群盲。一役罢战复他役,文明无尽兮竞争无时停。百年四百楚歌里,寸心炯炯何所撄?

诗作在自问自答中,直抒举国皆我敌的不容于世,以及即使被指为“非圣”“畔道”仍不改初度,坚持阐哲理倡民权,以扫除千年旧习陋俗的顽强奋发意志,也表达“先知有责,觉后是任”的强烈使命感。纵观梁启超之后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涯,实则一直以此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积极个性顽强入世。执政袁世凯内阁,与本不共戴天的袁世凯合作,以及之后复辟事件中,背叛师门讨伐康有为,都充分体现出“贤人政治”对梁启超的思想影响与行为驱动,以及梁启超对信念的坚守与执著。

此中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意愿与坚守,直接影响着康有为、梁启超诗词创作中的意象使用与意境创造。其中所展现的种种危机意识与顽强斗争的诗词意境,代表了康有为、梁启超在不遇悲痛面前,对“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传统精神的坚守,也代表了近代人在天下巨变面前,特有的强烈忧患意识、深切的痛苦体验及顽强的抗争意识*赵利民:《中国近代文学观念研究》,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2~47页。。由此观照康有为、梁启超诗词士不遇主题之审美特征,或具相当的典型价值与文化意义。

余论

孔子一方面主张“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店香港分局,1984年,第82页。,一方面却坚持用世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传统的士处世,多秉承孔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一面。近代乱世,士亦多仍遵循儒家传统处世之方,不遇之时,或顺世融通,或退避隐逸,且“守”且“藏”。康有为、梁启超一方面以儒家入世、积极向上的社会身份认同自许,一方面,在不遇之时,亦一度渴望以“卷而怀之”的心态避世不用。但是,康有为、梁启超具有强烈的用世之心,不仅止于坐而论道,还深切渴望起而行道。即便难以实现自我身份认同,二人却锲而不舍,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孜孜以求,以期得用于世,以致虽屡经不遇,却无论困惑与迷失、不管苦痛与磨难,仍然不改初度,顽强坚守。但是,康有为、梁启超投身救国大业却到底遭逢不遇,由此便带来个人身份认同与社会身份认同的冲突与矛盾,并表现出彷徨焦虑、悲戚忧愤的纷乱心绪。然而,康有为、梁启超的生命本质具有强烈的抗争性,即使在不遇同时,仍表现出反抗的激烈与坚韧,虽悲叹一己不遇,却总也无视传统规约,勇于挑战社会框限,奋起抗拒现实苦难。康有为、梁启超的所遭所遇,化而为诗词中的痛故宫之禾黍、伤周道之荆榛。当中所展现的人生际遇及其审美特征,亦代表了近代人颠簸于东西与古今、传统与现代、浮沉与动荡之间共同的困惑与迷失、相类的叛逆与抗争。

PENG Yuping, Ph. D. supervisor, professor and Changjiang scholar, Department of Chinese, Sun Yat-sen University; DENG Wanting, Ph. D. candidate, Department of Chinese,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000.

责任编校:刘云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4.006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16)04-0045-10

作者简介:彭玉平,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江学者;邓菀莛,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副研究员(广东 珠海519082)。

Unrecognized Talents in Modern Times-Centering on Kang Youwei and Liang Qichao’s Poems

PENG Yuping, DENG Wanting

Abstract:Influenced by social changes of their times, Kang Youwei and Liang Qichao’s poems inherited the aesthetic features of poems with unrecognized talents as the theme. Moreover, their poems also attain features of modernity at the same time, exhibiting a new self-consciousness, incessant struggle, humanistic awareness and enlightening spirit. The aesthetic features have underwent a shift from convention to modernity.

Keywords:Kang Youwei; Liang Qichao; unrecognized talents; theme writing; aesthetic features; modern transforma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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