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波
明代杜诗学研究失误述评
王永波
摘要:明人对杜诗学研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也出现种种失误,主要表现在文献与批评两方面。明代的杜诗全集注本和杜诗选本,在底本选择、文献引用、篇目考订等方面都不够谨严,存在较多的疏忽与破绽。明人对杜诗的注释与解说,在具体的实践过程中产生较多失误,主要是曲解和误解杜诗,对杜诗的解说往往陷于穿凿附会之中。明人对杜诗的批评很多是错误的,形成这些错误的原因有多种。总结这些失误及其形成的原因,对全面探讨明代杜诗学的总体风貌与学术价值当不无意义。
关键词:明代;杜诗学;失误;评论
明代杜诗学成就在整体上虽不如宋代和清代,但也有自己的特色,在杜诗学史上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明人对杜诗全集编注和杜诗选本选注,对杜诗思想和艺术技巧的阐发,各种实践过程中产生的经验和教训,为清代杜诗学的辉煌崛起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明人治杜也留下了不少遗憾,在杜诗文献和理论批评方面都有种种失误。总结这些失误及其形成的原因,对全面探讨明代杜诗学的总体风貌与学术价值当不无意义。
一
据多种书目不完全统计,明代杜诗学著作约有一百七十种左右,其中杜诗全集注本二十余种,杜诗选本六十余种,杜诗研究专著、随笔约十余种,这是明人杜诗研究的主体部分。还有一些李杜诗合选本,杜诗白文本及杜诗评点本,甚至集杜诗、拟杜诗、和杜诗之类的著作也有不少,充分显示出明人对杜诗的喜好。明代众多的杜诗学著作有一部分已经散佚,例如明代杜诗全集注本,今仅存三部却佚失十九部。赵志《杜诗注解》十二卷、杨德周《杜诗解》八卷、佚名《杜诗详注》三十一卷、郑壬《杜诗集注》八卷等注本,有些是被《千顷堂书目》《续文献通考》等书目著录,今皆不存,以至于不能窥探明人注杜集的全貌。明代一些有名的杜诗选本,如张孚敬《杜律训解》二卷、徐常吉《杜七言律注》二卷,在明代就风行一时,多位藏书家都曾著录,也已佚失。对明代杜诗学的评价可能会因此显得不够全面、不够准确,影响到对明人治杜成就的判断。
宋人辑注杜诗采取分类、分体、编年多种方式,成就之大世所公论。面对宋代“千家注杜”的盛况,明人集注杜诗就不那么自信,这是因为杜诗的辑佚、辑注、编年、笺释、考订等工作,宋人几乎都已经做了,没有多少余地留给明人。但明人依旧知难而上,对杜诗全集的整理和注释还是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也留下不少失误。现存明人三部杜诗全集注本,分别是单复《读杜诗愚得》十六卷、邵宝《刻少陵先生诗分类集注》二十三卷、胡震亨《杜诗通》四十卷。这三种杜诗全集注本分别产生于明代前期、中期和后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但在各自的编纂中出现种种失误,在整体上影响到三部杜诗注本的学术质量。
《读杜诗愚得》又名《读杜愚得》,以元代高崇兰《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二十卷为底本,广引宋人旧注及诗话、笔记中的相关评语。注释时出己意,分段解说杜诗条理清晰,末尾注以赋比兴之体,仿朱熹《诗集传》体例为之,成为明人注杜常例。在体例上,单复将年谱与诗歌编年融为一体,成为较为完备的诗目谱,但单复为了贪大求全,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即他把所有的杜诗全部予以编年,逐篇逐年的纳入诗目谱之中。这样做显然胶柱鼓瑟,因为有些杜诗是无法准确编年的,只能揣测大致写作年代。在具体诗篇的编年上,单复也有较为明显的失误,如《戏为六绝句》编年在天宝九年,学界多数认为是入蜀后所作。《洞房》公认为是大历元年在夔州作,单复系年为大历四年。又如李白赐金还山,此谱定为天宝七载,而准确时间应为天宝三载。四库馆臣评曰:“是编冠以新定年谱,亦未免附会。”*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四,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532页。除了杜诗编年有一些错误外,单复在征引旧注上也有失谨严,如所引有些未注出处。卷五《观兵》、卷十四《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两次引赵次公注未注明。卷一《饮中八仙歌》、卷二《行次昭陵》引蔡梦弼注也未注明,不知者还以为是单氏自注,有剽窃之嫌。单复在《凡例》中说:“若其穿凿附会及重复冗长者,皆删之。”*单复:《读杜诗愚得》,黄永武主编《杜诗丛刊》第二辑,台北:大通书局,1974年,第3页。其实他还是没有删尽前人误注,如卷一《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中的“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两句,单复引旧注“华母崔氏云”来笺证,但这条旧注为杜撰之伪注,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一、钱谦益《钱注杜诗·略例》均曾驳斥。又如卷一《巳上人茅斋》引欧阳修注,谓巳上人为诗僧齐己,但齐己是晚唐人,与杜甫年代不符,则欧阳修注为谬注,单氏不查照引有失严谨。唐元竑《杜诗捃》卷一倒是对这个问题辨析得比较清楚,可以参看。此外,单复往往在诗末标注赋比兴体,有时也陷于穿凿附会之中,如卷七《卜居》《堂成》《游修觉寺》《漫兴九首》等均是清新写景之诗,但单氏统统标注为“赋也”,四库馆臣评论说:“至每篇仿《诗传》之例,注兴也、比也、赋也字,尤多牵合矣。”*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四,第1532页。洵为的评。
邵宝《刻少陵先生诗分类集注》一书颇为蹊跷,书名、卷数、作者各书著录不一。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著录为《杜少陵先生分类诗注》,日本《宫内省图书寮汉籍善本书目》题作《杜少陵先生诗分类集注》,《韩国所藏中国汉籍总目》名为《刻杜少陵先生诗分类集注》。卷数有二十卷、二十二卷、二十三卷多种。洪业《杜诗引得序》考订该书是伪书,周采泉《杜集书录》卷三推断为书商周子文托名邵宝刊行的。《四库全书总目》既不收此书也不存目,但该书多次版刻,且流播海外影响甚大,纵然是伪托也有文献价值。这部书主要是沿袭单复《读杜诗愚得》体例,“其编撰之例,大略取法于洪武时单复之《读杜愚得》,唯单于注后训解、隐括诗意,略具结构而已,此则加详也”*洪业:《杜诗引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4页。。《刻少陵先生诗分类集注》编次上先分体再分类,共有纪行、述怀、时事等五十三类,模仿徐居仁《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二十五卷之例,但其分类颇为繁琐杂乱,难以梳理杜诗创作脉络。如宗族类、氏族类、姻戚类、外族类、皇族类分得太细,本可合为一类。既有动植类,复又有鸟兽类、花木类、木类、禽虫类,定义不明,含混不清。楼阁类、亭榭类、园池类、舟桥类这几类性质相同,应予合并。雷雨类、阴雨类与天文类内容大致相近。前有品食类,后又有食物类、果实类,让人分辨不清。与此书分类相媲美的还有杨德周《杜诗解》八卷,四库馆臣评说:“推而广之,然分类不免于琐屑。”*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四,第1533页。将杜诗如此分类殊为不伦,破坏了杜诗的完整与壮美。该书最大的失误是引证宋人旧注不标明姓氏和出处,让读者误以为是邵宝独注。卷一《宿花石戌》《早发》《入衡州》《成都府》,卷二《壮游》《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遣兴五首》《陈拾遗故宅》等诗,大量引用宋代王洙、蔡梦弼、黄鹤等人旧注,却不注明出处,仅在圈号后断以己意,显得既不规范也不严谨。从这点上讲,该书的确是书贾搜集旧注托名邵宝刊行,周采泉《杜集书录》谓:“窃疑此书出于周氏及过栋之手,王穉登之序亦为校刻者所托名也。”*周采泉:《杜集书录》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1页。
胡震亨潜心研究杜诗多年,《杜诗通》四十卷是他的一部代表著作。在体例上,《杜诗通》由年谱、注释、评论组成,按照先分体再分类编排杜诗,分类中又大致编年,可以说是杜诗分体、分类、编年三者的结合。但胡氏大量征引旧注采用他说,材料堆砌得密不透风,而且转引旧注往往不标明出处。例如卷三《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尾注为赵次公注,卷三十《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首句所引为王洙注,卷三十五《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题下注为蔡梦弼注,三注都未标明姓氏及出处。胡氏评论杜诗创造了四品评诗法,即在每首诗上标注“神品”“妙品”“能品”“具品”,表明他对杜诗的态度,全书约七百余处,其分等标准与其《唐音癸签》的批评标准基本一致。对具体诗句也有品评,佳者在句旁画圈,次佳者在句旁加点,恶者在句旁加黑线。两者结合构成一个完整的品评体系,但他对杜诗的品评也出现失误,例如《潼关吏》标“删”,《新安吏》标“能品”,《石壕吏》标“妙品”,《新婚别》标“能品”,《垂老别》和《无家别》标“具品”。“三吏”“三别”是杜诗中的精华,胡震亨对这些重要的杜诗所评等第如此之底,既无眼光也有失公允。又如卷二十五《九日蓝田崔氏庄》,此首七律被南宋杨万里推为杜律第一,但胡氏却视之为最劣者。胡震亨在书中提出了一些新见,但有些明显缺乏深思,如卷十《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认为此诗应是两首诗残缺后合并的,就贸然将二首合为一首,显然是错误的。卷十三《洗兵马》,根据王安石编杜诗时加入此诗,就断定《洗兵马》为伪作,明显是错误的。卷十三《丽人行》注释说杨国忠是张易之之子,不知何据,《旧唐书》卷一百零六《列传》五十六倒说张易之为杨国忠之舅。卷一《塞芦子》自注说《潼关吏》《留花门》《塞芦子》三首诗全部是议论语气而非诗体,表明胡氏不明杜诗议论特性。此外,胡震亨在书中大量解说杜诗,有时望文生义对杜诗进行错误的阐释,限于篇幅不一一举例。
上述三部明代杜诗全集注本几乎都存在相同的问题,即征引旧注不标示姓氏和出处。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八说:“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书无非盗窃而已。”*顾炎武撰、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卷十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430页。语气虽然激烈一些,但的确道出明人学风空疏的弊端。此外,明人编纂杜诗全集,几乎是全盘照搬前人,对杜诗中的伪作不做考辨。《读杜诗愚得》误收《虢国夫人》一首,此诗作者为张祜,收入宋蜀刻本《张承吉文集》卷五,题作《集灵台二首》其二。《刻少陵先生诗分类集注》收杜诗一千四百四十九首,比《杜诗通》多出两首,而这多出的两首恰好是严武、郭受赠杜甫诗,编者误作杜诗一并收入。但明人大量征引前人旧注,例如胡震亨《杜诗通》就征引上千条旧注,包括三百余条郑善夫的批语,保存了杜诗学文献。很多失传的旧注可以通过明编杜诗全集辑佚,窥探原貌。而且明人本身对杜诗的注释还是有贡献的,如仇兆鳌《杜诗详注》征引单复、邵宝、胡震亨注释约四十条,由此可见一斑。
二
明代杜诗学著作最多的就是各类杜诗选本,约六十余种,其中杜律选本就有四十余种,代表了明人对杜诗的喜好。众多的杜诗选本质量也是良莠不齐的,有些还出现较为严重的失误。大致说来,明代杜诗选本的失误主要表现在杜诗体裁与篇目不匀、底本选择不精、文本考订疏漏、沿袭旧误、注文相互抄袭、征引旧注不注出处、断章取义等方面,现逐一加以分析。
明代杜诗选本虽多,但缺乏一个公认为完美的选本。在杜诗诗体与篇目的编选上,明人视野狭隘,选家多关注杜甫律诗而忽略其他诗体,例如乐府、歌行、绝句。杜甫早期的诗歌以古体诗为主,后期才以近体诗尤其是律诗为主,明代仅谢省《杜诗长古注解》二卷一书选注杜甫五七言古诗,也只选了五七言古诗一百四十二首。杜甫律诗在九百首左右,尚有六百余首杜诗,其中五七古四百余首,明人不太有兴趣。杜诗“集大成”的一个主要原因即在于诗体齐备,各体擅长,明人钟情于杜律跟当时的复古诗潮与审美标准有关,但也显示出他们狭隘的一面。明人诗体意识似乎不强,例如张三畏编《杜律韵集》四卷,共收杜律一千零三十首。众所周知,杜甫五律为七百四十五首,七律为一百五十九首,二者合计约九百余首,张氏收杜律一千零三十首,是把杜诗五、七绝一百三十余首算进去的。在明人看来,绝句这种诗体乃截取律诗而成,结构上属于近体诗,故把绝句归入到律诗中。明代吴讷《文章辩体序说》即持这种观点。明代编纂的几种杜集也是这样编排的,例如嘉靖间邵勋编《唐李杜诗集》十六卷,其中的《杜甫集》八卷即把杜甫绝句、律诗混编在一起。明人还有选编杜诗不录巨制宏章而偏选一般者,如林兆珂《杜诗抄述注》十六卷,选录标准不一。《杜鹃行》《虢国夫人》伪作照录,《秦州杂诗二十首》仅录八首,《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仅录六首。“至注中援引事实,多不注出典,此又明代著述之通病,非独兆珂一人矣”*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四,第1532页。。此外,对于杜诗中的民歌,明人选编的也不多,很难做到编选杜诗各体兼顾,内容与形式皆完善无缺,这是明代杜诗选本的一个遗憾。
在版本上明人不肯下功夫考订,因而在注释中也出现过一些失误,主要是不明就里而沿袭旧误,因此降低了著作的学术价值。例如《杜诗捃》卷一《赠田九判官梁丘》“宛马总肥春苜蓿,将军只数汉嫖姚”,唐元竑认为“春苜蓿”不对“汉嫖姚”,而大发议论,其实是他看的刻本有误,误将“秦”字刻成“春”字了。唐氏自己不查反诬赖杜甫,正如四库馆臣所说:“而执误本,以为春苜蓿不对汉嫖姚。”*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九,第1282页。卷一《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之“白鸥没浩荡”,认为不可解,改作“白鸥波浩荡”,可谓一字之差失之谬误。此外,引用的苏轼议论,并非苏轼所作,而是引用伪《杜诗故实》。伪《杜诗故实》荒诞不经,唐氏在书中屡屡引用,无意中降低了自己著作的学术质量。卷一《曲江二首》,其谓:“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每日字吾定为每向,传刻误也。童子学为声句,便知避此,公岂草草若是。”*唐元竑:《杜诗捃》卷一,黄永武主编《杜诗丛刊》第三辑,台北:大通书局,1974年,第37页。杜甫作诗严格遵守格律,但也有时故意违反诗律以求不同寻常者,唐氏不解便武断下结论,未免失之草率。《读杜诗愚得》《刻少陵先生诗分类集注》《杜工部诗通》等杜集中也有引用伪苏注。所谓苏注杜诗是后人伪造,但明人可能还没有这个意识,所以不必做过多的苛求。
三
明代杜诗学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对杜诗艺术的阐述,研究视角多样,方法也多样,在杜诗艺术技巧方面的研究有新的开拓。明人往往结合杜甫的生平事迹、艺术理念及审美情趣,喜欢从诗歌体裁、章句转承等方面来探讨杜诗的艺术。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中,明人爱用以意逆志、比兴解诗两种阐释方法来解说杜诗。王嗣奭在《杜臆原始》中解释书名说:“草成而命名曰臆,臆者,意也。以意逆志,孟子读书法也。诵其诗,论其世,而逆之以意,向来积疑,多所披豁。”*王嗣奭:《杜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页。但用这两种方法解杜诗,容易出现偏差,达不到实际的效果。明人缺乏杜甫亲身体验的苦难历程,社会环境又不符合,有时候解杜诗隔靴搔痒,难免在解释中出现种种牵强附会之处。大体说来,明人对杜诗艺术解说的失误,主要是因为不明杜诗本义而导致的曲解和误解,往往陷于穿凿附会之中。很大程度上是解说者主观臆断,未能真正理解杜诗所蕴含的思想和本意。此外,明人喜欢对杜诗进行各方面的批评,但批评的标准、方法不一致,因而出现了很多错误的批评。
明人注解杜诗好用比兴解诗法,此乃套用朱熹《诗集传》解诗法。此法的弊端在于非要把杜诗背后隐藏的深意挖出来不可,否则就是没有解好杜诗,通常本末倒置而穿凿牵强。《杜诗长古注解》卷上《秋雨叹三首》,前两首征引旧注说诗歌喻李林甫为相,有如毒雪害物,比喻取舍已经失当。第三首将“老夫”比为“耆臣”,“稚子”比作“奸小”,更是歪曲了杜诗原意,进而将秋雨之灾害,比喻成安史之乱带来的祸害。何况安史之乱时李林甫已经去世,当时的宰相是杨国忠。又说李、杨排挤张九龄更是离奇,与史实不相符合。谢氏如此解读杜诗的确不伦不类,陷于穿凿。《杜释会通》卷二《大云寺赞公房四首》其三最后四句,本来是描写大云寺壁画壮观并无他意,末联用吴道子画龙之典。但周甸阐释这四句,非要把写景与思君联系起来,既漏解了诗中典故,又曲解了诗意。仇兆鳌注此诗,先后引张彦远《名画记》、张怀瓘《画断》,与杜诗所写十分吻合。卷三《野望》,此诗主要刻画秋野之美景,于景色描摹中赋予诗人之情怀,此为杜诗写作常法本无深意可寻,但周甸解诗,句句都要挖出蕴含的深意,实在是乏然无味。至于将《萤火》解作小人,将《望岳》解作比唐肃宗听张良娣,更是沿袭前人注杜诗之误,此为明人解杜通病。《杜律颇解》卷一《秋兴八首》其三“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清肥”二句解说:“尾联含讥,虞注以公自伤命薄,而深羡少年,何蔑视杜陵老也。”*王维桢:《杜律颇解》卷一,黄永武主编《杜诗丛刊》第一辑,台北:大通书局,1974年,第47页。自伤命薄是真而深羡少年为假,本非杜诗本意,王氏不仅曲解杜诗,也误解伪虞注。杜甫晚年自伤身世,愤郁不平之气跃然纸上,借写诗以抒发胸中块垒,王维桢错会其意。
明人还喜欢从艺术角度评论杜诗,但很多观点往往是吹毛求疵。如《杜律选注》卷三《登高》,范濂评为“结语卑弱,遂成不振”。卷二《鸡》注中,认为杜诗太纤丽如《咏月》,太平实如《咏鸡》。《杜诗捃》卷一《醉时歌》,其谓:“事后追考之,颇似一篇挽诗,与其生平历履句句贴合,公无前知术,何由得此?”*唐元竑:《杜诗捃》卷一,第21页。简直是把解诗当作是占卜,充满诗谶之论,愈显荒唐不堪。四库馆臣评论《杜诗捃》说:“元竑所论,虽未必全得杜意,而刊除附会,涵泳性情,颇能会于意言之外。又往往喜言诗谶,尤属不经。然大旨合者为多,胜旧注之穿凿远矣。”*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四十九,第1281页。评价较为中肯。《杜臆》卷四《春夜喜雨》云:“三四句用意灵幻,昔人以此为相业,有味其言之矣。”*王嗣奭:《杜臆》卷二,第131页。《春夜喜雨》本是杜甫一首轻快的咏雨诗,描绘了春雨的特点和成都夜雨的景象,意蕴清幽,诗境与画境浑然一体。王氏却偏要把写雨的诗硬用相业来解释,迷信色彩浓厚,实在太过穿凿了。明代还有人用八股文的理论来解读杜诗艺术的,主要是解说杜甫律诗章句艺术,用八股文的文体理论来解读诗歌艺术,一一对比,难免有些蹩脚,其注语繁琐,此不具引。
明人注杜诗较为简略,往往三言二语随感而发。如黄光升《杜律注解》二卷,收入杜甫七律一百二十二首,注解大都在篇末。先说作诗时地,次简单串讲诗意,对杜诗中之典故要么不注,要么只注出本典而无阐述。如卷下《咏怀古迹五首》,无一注释典故,只是串讲诗意。卷下《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一诗,仅引何逊《扬州早梅》原文。谢杰《杜律詹言》二卷批注也很简略,多为删存旧注而成,也时有己意,如他对杜律字法很在意,常以“细玩”“可玩”“把玩”等标示,提醒读者注意杜诗炼字之精妙。如卷上《恨别》《晓发公安数月憩息此县》《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诗,皆有标注,可见其对杜诗遣词造句颇有心得。在杜诗评点中,明人的批语更加简略,如徐渭《批杜诗》六卷,贬抑性评语较多,如批注杜诗“粗”“觉粗”“极凑”“极稚”“平平”“稍凡”“平常”“亦常”“何谓”等词语频繁出现。郭正域《批点杜工部七言律》不分卷,用语极为简略,往往用“具体”“好语”“撰句”“善叙事”“末句有讽”“春容富丽”“清空一气如话”“自然壮丽”等评语,且多重复。对于贬抑性的评语在句旁划竖线,以视显目,如“全首不干题事”“蠢而嫰”“无味”“结句弱”“浅了”“即事不雅”“不相属”等。其他如郝敬《批选杜工部诗》、汪旦《评选李杜诗》、李攀龙《评杜诗钞》、陈与郊《杜律注评》、张光纪《杜律评解》、王象春《李杜诗评》等,大都是评点简略,语多重复而少有新意。明人的杜诗评点过于简略,往往是作者即兴发挥,缺乏统一的批评思想和标准,这当然跟明人疏朗的习性有关。但过于简略容易产生浮泛之感,无法把握杜诗蕴含的内涵。明人对杜诗的评点有不少是平庸之作,缺少学术创新,有些言语调侃失之轻率,有很多是谬见。
明人注解杜诗时,喜欢从各种角度来予以批评,思想和艺术两方面是最主要的。宋人把杜甫作为崇拜的偶像供奉,明人率先打破了这尊偶像。明代中后期批评杜甫似乎成为一种风尚,这在各种杜诗学著作中为普遍现象。郭正域《批点杜工部七言律》是明人批杜诗较早的一部书,如《柏博学士茅屋》“古人已用三冬足”下批“便作村学究伎俩”,“富贵必从勤苦得”下批“何作此等语”*郭正域:《批点杜工部七言律》,黄永武主编《杜诗丛刊》第三辑,第106页。,批评杜诗艺术水准底下,思想境界不高。郑善夫批点杜诗今已不存,但胡震亨《杜诗通》四十卷征引了不少他的批语,可见他对杜诗的态度。如《寄韩谏议》批“全不成章”,《可叹》批“杂乱,钝拙,都不可读”,《喜闻盗贼藩寇总退口号五首》批“五首都不可读”,《杜鹃行》评曰:“《凤凰台》《石笋行》《杜鹃行》皆不是诗家本宗,虽刻苦出奇,难以为训。”*胡震亨:《杜诗通》卷三,清顺治七年(1650)秀水朱茂时刻《李杜诗通》本。诸如此类,表现出郑氏评杜诗保守、刻板的一面。胡震亨对杜诗的艺术有很多批评,《杜工部诗通》四十卷的集评中就辑录了不少刘辰翁、郑善夫批评杜诗的评语。有时胡氏本人在刘、郑二人之外另作批评,言语更为激烈,有过之而无不及。胡氏是明代批评杜诗最严苛者,他的很多批评都是错误的,对杜甫及其诗歌的评价不公允。王嗣奭在《杜臆》中甚至批评杜甫的功名思想以及大量的应酬诗,对杜诗中流露出来的溢美之词几乎要全部否定。诗人平常的交游、应酬是不可避免的,交游诗、应酬诗也有独特的价值,并不能全盘否定,王氏的批评未免太苛刻。明人对杜诗的批评曾遭到仇兆鳌驳斥,他说:“至嘉隆间,实有王慎中、郑继之、郭子章诸人,严驳杜诗,几令身无完肤,真少陵蟊贼也。杨用修则抑扬参半,亦非深知少陵也。”*仇兆鳌:《杜诗详注》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23页。仇氏把明代批杜者指斥为“蟊贼”,完全是意气用事。明人的批评并不是从人格上攻击杜甫,只不过由于社会时代发生巨变,思想和审美标准也较之前代有了变化,对杜甫的态度由从前的迷信转变为尊重,把杜甫当作诗人看待。事实上明人表面上批评杜甫,实则内心还是很崇敬杜甫的。
明人批评杜诗,从总体来说很多观点是错误的,原因有多种。杜甫作为一位伟大的诗人,他的作品明人理解不够,加上时代环境不同,批评者不能站在同一高度,所以评论容易出现偏差。但明人对杜诗的批评也有积极的意义。宋元以来的杜诗研究,几乎是一边倒的唱颂歌,对杜甫及杜诗顶礼膜拜,甚至产生了迷信的色彩,在这样的语境里解读杜诗,也极容易出错。明人对杜诗的批评,在一定程度上给崇杜尊杜泼了冷水,促使学者冷静地对待杜诗研究。清人就积极吸取明人注杜的教训,在杜诗学研究上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从这点上讲,明人治杜过程中出现的经验和教训,对后世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WANG Yongbo, research associate of Research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Sichuan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Chengdu, Sichuan, 610071.
责任编校:刘云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4.005
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16)04-0038-07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13BZW061)
作者简介:王永波,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四川 成都610071)。
A Comment on the Mistakes in the Study of Du Fu’s Poetry in the Ming Dynasty
WANG Yongbo
Abstract:Researchers in the Ming Dynasty achieved a lot in the study of Du Fu’s Poetry, while committing mistakes both in literature and criticism. In the notes of complete and selected works of Du Fu’s poetry, lack of precision due to negligence was widespread, in such aspects as the selection of original texts, citation of literature and textual research. Mistakes in the practice of annot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are reflected in the misinterpretation and misunderstanding of Du Fu’s poems. Analyses of different types of mistakes in the Ming criticism will be meaningful for thorough investigation of the overall picture and academic value of researches on Du Fu’s Poetry in the Ming Dynasty.
Keywords:the Ming Dynasty; researches on Du Fu’s Poetry; mistakes;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