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春天的电梯

2016-08-02 16:01汤成难
当代小说 2016年6期
关键词:八楼彩虹电梯

汤成难

1

王彩虹搬到幸福小区时,小区里几乎还没有住户,就因为这个“几乎没有”,租金才意料之外的便宜。当然,李大勇也是以这个作为理由要求降价的,李大勇对房东说,这里还没有人住,你说这房子能租给谁呢。虽然这句话毫无逻辑,但王彩虹仍然感到欣慰,她就喜欢看李大勇一副能说会道的样子。王彩虹是不太爱说话的,属于那种有些腼腆的人,但这不妨碍她爱看别人说话,尤其是看李大勇,他的眉毛浓浓的,像一对振翅欲飞的翅膀,浓眉下眼睛倒是小小的,但那种小是机智的,带着聪明劲儿的。李大勇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又用了哪些逻辑,王彩虹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他那张变化不停的嘴,王彩虹想,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他们是在除夕前一天搬来的,李大勇用他的出租车来回运了五次,每一次李大勇都说同样的话,李大勇说,我们居然有这么多家当。王彩虹便每次转过头来看一眼。她负责整理,整理的速度有些慢,一件件地摩挲一遍,王彩虹想,怎么会不多呢,毕竟结婚五年了。一想到五年,心里顿时冷了一下,很快又让自己从这个数字里拔出来,并安慰说,五年怎么了,五年没有孩子的多了去了——

其实他们也有过孩子的,只是孩子还没长成人形就被弄掉了,那时他们还没结婚,孩子的出现显得过于急迫,急迫得让他们觉得自己还不那么喜欢孩子,是的,他们只喜欢彼此。孩子事件之后两人就结婚了,婚后都有些难过。当然,也有鼓舞他们的,比如,在这五年里,一想到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孩子,便乐观很多,至少他们是有生育能力的。这点很重要。

傍晚李大勇出去拉客了,说一天还没干上活。李大勇走后王彩虹又收拾了一阵,天黑之前才走下楼去,在小区里转了一圈。这是一个新建的安置小区,离市区较远,据说这里的户主都有两三套房子,所以并不乐意住到这儿。小区不大,有些粗糙,但该有的都有了,假山,池水,树,石凳,还有几个颜色鲜艳的健身器材散落在细瘦的树木之间。整个小区都是自己的——有那么一瞬间王彩虹这样想着,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失落,她抬头看影影绰绰的高楼,一直升到黑暗里似的,便仰着脑袋傻傻看着。突然,远处传来水流声,像是拖把拍打水池的声音,她循着声音向前走,灯光并不明亮,拐了一个弯,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便看见水池了,但池边并没有人,在黑暗中静悄悄的。

回去路上王彩虹接到李大勇的电话,李大勇说要去G市一趟,接到一个客,刚刚,G市,你知道的,很远,晚上不回来。李大勇有些语无伦次,也难怪。王彩虹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就挂断了。

她往楼道里走,直到电梯口,声控灯都没有打开,大概是坏了,或者根本就没安装,她揿了摁钮,电梯门开了,好像一直等在这儿似的。电梯四壁用三合板钉住了,三合板上写了一些打孔和清运垃圾的号码,很明显,为户主装潢准备的。

王彩虹想起之前的房子,在美丽小区,小区很大,分了春夏秋冬四个园子。城里大片拆迁的时候,租不到平房,便住着车库。再后来,一楼的车库都改成了门面房,洗头的,洗脚的,卖包子的,卖水果的,热闹得要死,当然,房租也热闹上去了。早上收废品的三轮车从其中一个园子门口晃悠悠地进来,小喇叭里用方言喊着,旧书旧报旧电视收啊——再过一会儿,充煤气的又喊起来了。王彩虹常常站在门外向四周看,总是能看见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还有一簇一簇站在树阴底下说话的妇女们,她们提着布兜或者方便袋,聊着附近菜场、医院或学校里发生的事,嗓门很大。王彩虹不止一次地倚着门听着,好像自己也参与了一切。

电梯门突然打开,一个男人从外面跨进来,王彩虹这才发现忘了摁下楼层号,电梯一直静止着。这个人的出现,把王彩虹吓了一跳,倒不是这个空荡荡的小区突然有个人的出现,而是她刚刚正在走神。男人摁下“8”,不得而知,他住在八楼,或者,他要去八楼。这之间是有区别的,前者他和她一样,住在这幢楼里;后者却不一定,或许只是看望住在八楼的朋友或亲戚。王彩虹希望是前者,甚至刚刚在黑暗里听到的水声,她都认为是他发出的,尽管他的手上没有一只拖把。王彩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想到还是有那么几个人住在这个小区里的,心里便温暖多了。

2

这个春节,他们原本也是可以回去的,回他的或者她的苏北老家。但李大勇说,春节生意好做呢,不回了。是的,他刚承包下了这辆出租车,这是一方面,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李大勇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新年了,远处响着低沉的鞭炮声,像在遥远的天边,被云层压着。王彩虹坐在床上看窗外,这是10楼的高度,窗外除了惨淡的灰白色什么也没有。李大勇回来之前王彩虹去原来的小区买了一些年货,又去了一趟医院,回来时把电梯停在了八楼,她不知道究竟想看什么——语音叮的一声,王彩虹一阵紧张,心脏都停止似的。八楼什么都没有,那个人也没有,一扇防盗门毫不领情地紧闭着,但门上贴着一个福字,红艳艳的——果真有人住着,或者说,有人来过。这使王彩虹心里升起一点暖意。

屋里有些冷,水泥墙还没有粉刷,卧室也没有门。李大勇说,虽然是毛坯房,但是宽敞啊,两室一厅,才三百块。王彩虹听李大勇的,觉得分析得也对,现在钱对他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她用一块旧床单当做门帘,床单上花花草草的,倒是有些新年气象。王彩虹坐在门帘后面想那天电梯遇见的人——个子高高的,但不单薄,鼻梁上架着副眼镜,镜片明亮的,显得脸也十分明亮,就是那个瞬间,王彩虹觉得有一种美好,那种明明亮亮的美好。

李大勇回来就哈着气,说外面冻死了。其实屋内也没什么温度,他一边吃饭一边问王彩虹医院的事。

打了多少钱?

三千。

他家有人来了么?

还没有。王彩虹本想说一说那个老头的隔壁今天死了,顿了顿,还是没说。过年了,多晦气。

李大勇把一口菜塞进嘴里,突然说,早知那时撞死算了——

王彩虹啊了一声,心里一紧,仿佛看见李大勇的那辆没牌照的小货车在老头身上轧了过去。啊,她说,你怎么这样说呢,多作孽——

李大勇回头看她,目光空洞的,王彩虹接着说,也许就是因为我们曾经杀死一个孩子所以现在才怀不上——

你又来了。李大勇很不喜欢听这些话,他把饭菜嚼得吧唧吧唧的,嚼了一会儿,心情好似明朗了,收拾了碗筷,哼着小曲儿洗漱去。

这一晚,王彩虹睡不着了,她想跟李大勇说说话,对方已经鼾声嘹亮,李大勇说,明早,也就是大年初一,生意好做,平时几倍的价格——李大勇算是个乐观的人,乐观到有些没心没肺。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城里过新年,有点儿潦草。王彩虹想起苏北老家的除夕,鞭炮一直响到天亮,家家户户的门楣,井边,鸡窝,树上,都贴满红纸条,地上也用白石灰画了元宝,鲤鱼,等等。红的白的,十分喜庆。她翻了个身,看着窗外,窗帘还没有挂上。李大勇说了,这么高,要窗帘又有啥用。王彩虹听着,她总是听他的,现在,没有窗帘的窗外竟出现了月亮,上弦月,像把镰刀似的。

王彩虹把眼睛闭上,很久后又睁开,四下静悄悄的,月亮又跑了一些距离。她翻了个身,动作有点大,但丝毫没有改变李大勇的鼾声,她把手搭在他的身上,小声说着,她说,大勇,我有点睡不着——她并不想叫醒他,他若恰巧也没睡着,正好就说说话,但对方的鼾声依旧抑扬顿挫,一路高歌。王彩虹翻了几次身,便下床了,她站在窗口朝下看,黑黢黢的草地上几盏昏黄的灯。十楼真是太高了,她感叹着。站了一会儿,又走向门外,电梯的指示灯正显示着“8”。不禁笑起来,王彩虹走进电梯,不知道该摁几,然后把每个数字都摁了一下。记得第一次到这个小区,李大勇带着她,李大勇摁下键,然后转身对她说,有电梯的小区就是高档小区。电梯在每一层停下,语音叮的一声后,门便打开了,门外漆黑,好像到了一个黑暗世界。五楼,六楼,七楼,八楼……八楼也是黢黑的,但这种黑让她并不感到绝望,而是有些温暖,仿佛知道黑暗的深处会有一个人,正躺在床上,或站在窗前,他和她在同一个空空荡荡的小区里,在同一幢空空荡荡的楼里。

再次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那个人。她想怎么会想到他呢,内心有些羞涩,但仅是一瞬间,便释然了——他仍然戴着一副明亮的眼镜,笔直地站在电梯口。他转过身问王彩虹,几楼?王彩虹说,10楼。他摁下10,又摁了8。转过脸来的时候,王彩虹发现他的嘴角是微扬的。他长得不十分好看,但五官组合在一起就显得很漂亮,不是轻佻的,而是那种让人觉得安稳或踏实的漂亮。刚搬来么?他问她。嗯嗯,刚搬来。王彩虹小声回答。在这里过年了?他又问。王彩虹迟疑了一下,想说是的,最后却说,本来回老家过年的,有事回不去了,他要开车,还要去医院——她很奇怪自己和他说了这么多。他“哦”了一声,刚要说什么,八楼到了,语音叮的一声,王彩虹睁开眼睛,自己正躺在床上,窗外月色如水。

3

李大勇出门的时候,王彩虹正在煎药,药味一阵阵地飘出来,李大勇把脑袋探进去,说,大过年的吃什么药啊,真不吉利。王彩虹怔怔地看着他,像做错事似的。李大勇说,算了算了,吃吧吃吧。王彩虹又把脑袋转回来,盯着药罐里飘上来的菟丝子发呆。这方子已经吃了四个月了,之前吃过三个方子,还做过一次暖巢保健。医生说她子宫热,存不住卵子。也有医生说是精子热,存活时间短。最后她也搞不清究竟是哪里热了,药一包包地吃了,肚子仍不见动静。李大勇是不愿吃药的,他说,我干嘛吃药,我有生育能力。没错,他说得没错,可是,问题出在哪儿呢?

李大勇走后,王彩虹也下楼了,电梯好一会儿才爬上来,好像极不情愿似的。她在八楼停了一下,习惯性的,伸出头看了看门上的福字,倒着,鲜亮鲜亮的。

下了楼,小区里依然是安静的,好像春节和这里没有任何关系。路上没什么人,车辆倒是很多,有出租车疾驰而去,王彩虹注意着车牌号码,虽然看见李大勇的几率很小,但她仍不放过每一辆。经过一个超市的时候,门口停了一溜儿的出租车,排着长长的队在等客。几个司机站在外面聊天,一边缩着脖子一边抽烟,来了客了,排在前面的司机便小跑上去,帮忙提过东西。车开走了,后面的车又跟上。王彩虹发现他们不发动车,而是自己抵着门向前推,汽车缓缓地前移,依秩序的。王彩虹突然很难过,心里一阵酸楚,好像那些推车的人是李大勇。她别过脸,不让眼泪流出来。过年,不扫兴。

后来,她又去了医院,不知道为什么又来了,好像没想到更好的去处。十二楼,47床,病房里静悄悄的,邻床的都回家过年了,只有老头还一动不动地躺着。王彩虹坐在一张方凳上发呆,看外面的太阳一点点矮下去。她几乎每天都要来,给他擦洗一遍,擦了六十几遍了,老头还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从被李大勇撞下来,老头就没睁过眼,倒是心脏时缓时急,有两次都进了ICU。那真是一个烧钱的地方,李大勇说,一天两千元,几天就把小货车烧掉了,小货车卖的钱都缴进了医院。没有货车的李大勇就开出租车了,王彩虹想起刚刚在超市门口看到的一幕,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回去的路上,王彩虹走得缓慢,好像浑身的劲儿都用光了,有好几次,她停下来,呆呆地看着远方,天逐渐暗下来,还没有灯光,她觉得自己有点儿走不动了。

进电梯的时候,她想,要是能遇见那个人多好,她一定跟他说些话,一整天都没有说话了。她要问他是不是也在这儿过年呢?老家会不会也在苏北?王彩虹闭上眼睛,电梯轻微抖动了一下,向上爬升,那个人出现了,像第一次那样突然跨进来,这回他没有客气地问她几楼,而是直接为她摁下了“10”,他说,外面真冷,你穿得太少了。王彩虹低头看看自己,的确有些单薄。吃了么?肯定又没有吃饭。他有些嗔怪。王彩虹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傻笑,多久没被人关心了。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王彩虹突然问。

陈春,你呢?

我叫王彩虹,天上彩虹的那个彩虹。

真好听。

王彩虹笑了。

电梯在十楼停下,她并不愿意走出去,甚至都不愿意把眼睛睁开,她怕一睁开他就不见了。电梯门又关上,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很久,她才睁开眼,抿了抿嘴,说,十楼了,我到家了。

4

春节几天里,李大勇回来得少,他说游乐场那边的客还是很多的。李大勇回来喜欢说些路上的事,他说,早上一出门就带了一个,送到三元桥,刚下去,又上来两个,说是到汽车站,送到汽车站,一点都没耽搁,又有一个小伙子打车,要到汤庄去,汤庄你知道的,在最南边,远呢。到了汤庄,又有人上车了,说是要进城——王彩虹听不下去了,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难过,但她仍微笑着看着李大勇,看他吃饭时吧唧吧唧的样子。李大勇抬起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问王彩虹,你这几天怎么过的?

王彩虹说,就这么过呗。

城里过年就这样。李大勇把一个饭团塞进嘴里。

嗯嗯,王彩虹点头,其实她也害怕回老家过年,怎么说呢,回去的话,两边的老人会问孩子的事。抓紧时间生一个啊——他们会这样说,好像没有小孩是他们故意憋着不生似的。要是再看到王彩虹吃药了,又会蹙着眉头,一脸衰样,婆婆说,我们李家不该没后了啊——王彩虹听了很自责,像做错了事。而王彩虹的母亲不这样说,她会给王彩虹一个红纸包,里面包着几张毛票,说是给孙子的压岁钱。一开始王彩虹也不好意思拿,母亲就很生气,说这是吉兆,不是给你的。王彩虹便把这个红包接过去,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后很认真地将它们埋在衣柜的最底层,像种树一样,好像这么种进去,就能长出一个孩子似的。

李大勇突然问王彩虹是什么时候开工?

初五。王彩虹回答,她在一个小招待所干活,有时前台,有时打扫卫生。

上班就好了。李大勇说,王彩虹点点头,虽然她不知道李大勇说的好是什么好。

吃完饭,李大勇躺到床上看电视了,王彩虹下楼去倒药渣,她母亲叮嘱了,药渣要倒在人多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走一走,就把毛病带去了。王彩虹觉得这做法不道德,但母亲说,真能带走么,还不是图个吉利。王彩虹走到楼下,小区里依然空空荡荡,哪里才是人多的地方呢——她往小树林里去,昏黄的灯有些晃眼,她想过了春节人就会多一些吧,再说,这个小区还是有人住的,比如八楼的那个人。

倒了药渣王彩虹没有立即回去,而是在健身器材上一个个试了一遍,她想等她有了孩子也要到这里来,是的,电视上都是这样的——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孩子,追逐着,欢笑声落在健身器材上,就像雨点打在上面,噼啪有声——王彩虹傻愣着,想起刚刚倒掉的药,有些悲戚。

李大勇说他今天带了一个客,是到妇幼医院做体检的,估计要生了,肚子滚圆的。李大勇仅是随意的一句话,王彩虹情绪低落了很久,她多么希望自己的肚子也滚圆起来,然后坐在李大勇的车上去妇幼医院。那个场面她幻想了无数次,李大勇开货车的时候,就坐着货车去;如今李大勇开出租车了,就坐着出租车去。她想肚子那么大,沉甸甸的,该怎样走路呢,得要把手托在滚圆的肚皮下面,一只手叉着腰,这样是不是就像模像样了——可是,她的手落下来时却触摸到扁平的腹部,那一瞬间,她很气愤地把手甩开。

远处天空突然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是鞭炮,新年的天空总是热闹的。不知道那样的热闹是属于哪里,好像很远,远到她的苏北老家似的。而她现在的地方,幸福小区,冷清得仿佛另一个世界——所有的窗口都是黑的,这样的黑暗深不见底。她站在电梯里,倚在木板上,灯光亮着,这是惟一光明的地方。她把眼睛闭上,那个人便站在她的前面。

这么晚不睡觉,还到处乱跑。王彩虹笑了,她喜欢这样的嗔怪。

去倒药渣,她说。

她收住笑,语气有些低缓。男人没有说话,安静地低头看着。

抱一抱我好吗?王彩虹心里说着,她很惊异怎么会有这样的要求,但并没自责,是的,她只想有个拥抱。

他照做了,仿佛听见了,他将双手抬起,落在她的肩上,摩挲了一会儿,再轻轻将她拥入怀里。王彩虹抽噎起来,眼泪也流出来了,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她从没有触碰过这么温暖而柔软的毛衣——她想起她的苏北老家,想起童年,想起妈妈,想起很多温暖而柔软的瞬间,她死劲嗅着,好像这么嗅着,那种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就会浸透全身。

不知道抱了多久,两脚都酸麻了,王彩虹也不愿睁开眼睛,她怕一睁开眼,他的手臂就会松开。

再抱一会儿吧,她有些哀求。

嗯嗯,再抱一会儿。

于是拥抱更紧了。

5

王彩虹再次见到这个人,已是初春,小区里的几株垂柳都抽出嫩芽了。一些住户陆陆续续搬来,像南飞的燕子跑回春天。经过小区大门时,偶尔会遇见一两个人,有时也会遇见一辆装满家什的车。健身器材的地方,王彩虹还看见过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腰上系了根带子,刚学着走路,带子被提在老人手里。摇摇晃晃地,从小树林一直蹒跚到水池边。王彩虹想起去年的那个水声,她想,或许就是这个老人呢。

王彩虹仍是在电梯里看见陈春的。哦,不,她笑了笑,心想,为什么不是叫陈春呢。

他依旧穿着第一次的衣服,戴着眼镜。他出电梯,她进电梯。经过身边时,王彩虹发现他的个子很高,那种高并不突兀,可以使她的脸正好埋在他的胸前。

她听见他轻咳了两声,内敛而克制的。她想,真好,内敛而克制。咳嗽声逐渐远了,电梯门也合上了。她将身体靠在三合板上,随着电梯缓缓上升。

那个男人——陈春,又跑回来了,像想起什么似的。他撑开门,说,王彩虹你最近还好么?

王彩虹抿了抿嘴,说,还好。说完却不禁哭了出来,他抱着她,她的脸又紧贴在温暖而柔软的毛衣上了。

这段时间来,王彩虹每天都要去医院,把尿盆倒掉,再给老头擦洗一下。她在方凳上坐一会儿,再去水房洗洗东西,经过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她会拐进去问一问——47床大概还要多久才能醒过来?被问的医生是个年轻人,瘦精精的,胸牌上写着“主治医师”,王彩虹看过他的简历,挂在医院进门的牌子上,博士,世界神经医学协会会员,等等,王彩虹记不得那么多,只觉得那些简历厉害极了。她又问了一遍,这个“厉害极了”的医生这回才抬起头,他看着王彩虹,半晌,才说,你问我,我问谁呢——王彩虹愣在那里,她想该问谁呢?她也曾问过李大勇,李大勇和那个医生说了同样的话,他说,我又不是医生,你问我,我问谁呢——王彩虹抬起头,看着电梯里的陈春,陈春拍着她的肩膀,说,会醒过来的,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王彩虹哽咽了,哭声越来越大,她想说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她抱紧他。都会过去的,他对她说道。

小区里越来越多人的时候,王彩虹也越来越晚回来了,她每天大早去医院,然后再去上班,这个城市总是在春天的时候迎来很多人,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男男女女们背着包走进来,说着夹着方言的普通话,他们通常住一个晚上,最多两个晚上,便离开了,这个城市似乎没有太多理由值得久留。房间空了后,王彩虹常常进去坐一会儿,在凌乱不堪的床上发发呆——毛巾掉在了地上,茶杯里还有茶叶,一次性拖鞋只剩下一只……她缓缓站起来,一点一点地收拾,一切又恢复过来。

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小树林和水池的方向仍然会传来人的欢叫声,她并不急于上楼,而是慢慢走过去,又看见那个老太了,还有小孩——是个男孩,已经自己走路了,他跌跌撞撞地向王彩虹扑来,老太赶紧上前抱住,她把小孩抱在怀里,指着王彩虹说,喊阿姨——小孩哇地哭了,像被吓住了。王彩虹连忙说,不喊不喊——她往回走,有些落荒而逃。

后来她又见过几次老太和小孩,小孩看见她时已经不哭了,有时张开双臂摇摇晃晃向她走来。王彩虹总是胆怯地躲闪开了,她不敢抱,为什么呢,说不上来。每次她装作有事的样子,匆匆路过,她怕小孩叫她阿姨,也怕老太问她结婚了吗?有没有孩子啊?过了这个年,已经六年了,她不想和人说话,不想说自己每天吃药,不想说每天到小树林里倒药渣。

回到家中,李大勇也回来了,他给自己倒了一点酒,就着一袋花生米喝得很陶醉,李大勇很久不问医院的事了,也不问王彩虹怀孕的事,好像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似的。他对王彩虹说,现在有个稳定客户了,一个小姐。王彩虹愣了一阵,才明白小姐的意思。李大勇说,上次在波特曼门口送过一次,她就要了他的号码,说是以后每天那个时候来接她,她住在瓜州,江边上,从扬城过去一个小时,还说不要打表,二百块一趟。李大勇咂吧了嘴,似乎很得意,他说,不晓得她为什么住那么远,真是的。李大勇说“真是的”时候是得意的。

王彩虹不说话了,脑子里都是李大勇的车在扬城到瓜州的路上驰骋着,她想,那些女人都能生孩子吧——

她起身出门,李大勇问去哪里?她转头回答他,下楼转一转。王彩虹没有下楼,而是站在电梯里,她想起白天的拥抱,那么温暖而柔软。陈春,她说,抱一抱我吧。她感到肩膀被搂紧了。这些天她感到他一直在她身边,她做事时,他就说,我陪你一起做吧。她走路的时候,陈春就说,我陪你一起走吧——王彩虹便感到有人牵着自己的手。多好啊,她在心里说,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李大勇,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甚至躺在床上,她也感到有个手搂着她,那么强大与踏实。

6

春花烂漫的时候,幸福小区也活泼了起来,好像沉寂了太久似的,终于在春天与万物一起苏醒了。王彩虹的这幢楼里住进一些人,电梯的指示键突然显示出新的数字时,王彩虹便知道那些数字代表的楼层有人来了。那些人王彩虹也见过,在电梯里,他们普普通通,戴着或不戴眼镜,但没有一个能给她那种明明亮亮的美好感觉。

电梯停在了七楼,一个女人上来了,电梯里漾起了香水的气味,七楼的门外垫了一块毛垫,花团锦簇的,或许香水的气味原本就属于七楼;电梯又在四楼停下,一个小孩走进来,他背着书包,沉甸甸的,为了平衡,他腰微微躬着;三楼的门外有一张鞋架,放了寥寥几双拖鞋——电梯每打开一次门,都是不一样的景象,仿佛是一个新的世界似的。

隔壁常常传来电锯的声音,楼下还有说话的声音,声音很大,吵架似的,还有孩子的琴声,读书的声音——读的是古诗,抑扬顿挫的,王彩虹从电梯走出来的一刹那,听到脆生生的一句:城春草木深——

是的,已经城春草木深了。

草木苍翠的时候,王彩虹去了一趟省城,那是春天最妖娆的日子,好像一切都在蠢蠢欲动,包括女人的肚皮。王彩虹在小区里看见过几个孕妇,她们都腆着肚子,煞有介事地闲逛着。去省城王彩虹没有告诉李大勇,她不想说,李大勇一定会抛出那句,我没病。王彩虹是因为那张报纸——一个客人落在招待所房间里的,或许原本就不打算带走——总之被王彩虹看见了,一推开门就看见了。她记得那天推开门的场景,一束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一个胖婴儿的身上——报纸的孕产广告,广告上一个光着身子的胖男孩咧着没牙的嘴笑着。那个瞬间,王彩虹差点哭出来。她把报纸折好,放进裤子口袋。

她想,再相信一次吧,如婆婆说的,再怀不上就趁早抱一个。是的,趁早。一晃又是一年了。

那是一家私人诊所,在一个巷子的最深处,王彩虹问了很久才看见了它的招牌,她敲了门,不锈钢的门发出怪异的响声,里面有人问谁啊?又跟着说了句,来了来了。打开门,是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太,头发全白了,稀疏地贴在脑后,她给王彩虹搭了脉,又查看了舌头,然后开了一些药粉,说这药是女人吃。又说,男人呢,男人怎么没来?男人也要检查一下的。王彩虹支支吾吾,说,如果……男人不来……也能治好么?老太侧过头咳了两声,转过来看着王彩虹,说,治不孕,男女都要检查,都得吃药的——

再后来,王彩虹就走出巷子了,远处高楼林立,每一座都坚硬得很,她想,李大勇会来么?会吃药么?她记得有一次李大勇也跟她去了医院,检查了,也吃药了,结果,肚皮仍不见动静,李大勇就生气了,他说,没病我他妈吃什么药。

王彩虹没有立即回去,而是坐车去了福利院,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她的心情有些低落,甚至有些悲壮。婆婆说,抱一个,养个几年就变成自己的了。婆婆没文化,这句话让王彩虹听着怪怪的——怎么就变成自己的呢。她站在福利院的院墙外朝里望,几个小孩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她想,那些把孩子丢掉的父母们真是可恨,突然地,她又想起自己流掉的那个,她是杀死孩子,比丢了更可恨。站着看了一阵,心中越发悲凉,每一个孩子都好像特别陌生。

回去路上,王彩虹十分难过,想狠狠地哭一场,可车上坐满了人,她把脑袋低下来,缩在座椅里。突然想起楼层里的电梯,想起陈春,王彩虹的眼泪流出来了,她感到有人紧紧地抱着自己,把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是那件温暖而柔软的毛衣。一切都会过去的,他在她的耳边说着。王彩虹啜泣起来,眼泪都蹭在了软软的毛衣上,像小时候在妈妈的怀抱一样——没事的,没事的,妈妈总是这样说,如同现在的耳边,那个人一直喃喃着,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是的,一切都会过去。她闭上眼睛,直到梦把她载走。

7

四月芳菲尽时,小区里的草木也蹿出一人高了,梧桐花落了一地,早晨一个清洁工在缓缓扫着,傍晚时候,又有一些飘落在地,被几个小孩踩在脚下玩。小区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多人,像是从枝头上冒出来的,又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甚至有一天,王彩虹听见小树林里震耳欲聋的欢笑声,是的,震耳欲聋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

住户越多的时候,新的麻烦也来了,房东要求涨房租,从原先的三百翻到七百。你不住有人住,想租的人多了去了。房东是这样对王彩虹说的。

王彩虹没有告诉李大勇房租涨价的事,而是悄悄把钱付了,她不想搬家。一切都会过去的,她对自己说。她站在电梯里,好像第一次对这里充满了眷念,那个男人后来只见过几次,不知道他是住在这里,还是来看望亲友的,这些重要么,王彩虹微笑着,她想起他明亮的眼睛,还有,他轻轻地抱着她;温暖而柔软的毛衣;他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一年的春天特别长,像在等待什么似的。花儿还在持续地开着,燥热还未到来。李大勇每天很早出门,拿着毛巾和他的零钱盒,出租车成了他的新老婆一样,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上去了,他和王彩虹说话的时候,都是这样开头——今天带了一个客——王彩虹便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她觉得这些离她那么近又那么遥远。李大勇走后,王彩虹才站起来开始做事,刚走出几步,就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让她速去。

47床空荡荡的了,早晨查房的时候,老头已经死了。王彩虹怔了很久,直到有人不小心碰了她一下,才蹲在地上,忍不住哭起来。一个护士来劝她,因为熟悉了,她说,人死了,算是好事,对你对他都是解脱——

王彩虹狠狠地哭着,说不上来是怎样的悲伤。躺在这里的人不见了,护士又把床收拾得整整齐齐,好像一切从未发生。她被人扶着坐在方凳上——她曾在这里坐过很久,看窗外的火柴盒大小的汽车,还有蝼蚁一样的人。从去年秋天一直坐到这年春天。她把脸埋在臂弯里,止不住哭似的。又有人过来劝她,还有人给她纸巾。他们说,唉,死了也好,你们尽力了——王彩虹捂着嘴,她感到内心有猛烈的悲伤,又说不上来悲伤具体源于什么,似乎只有大哭才能使自己好受些。很久很久,仿佛哭累了,她才站起来,耳边响起陈春的话,一切都会过去的——

从医院到幸福小区,她是走回去的,路上人很多,这个季节的人们总不情愿让自己呆在屋子里,春意盎然,草长莺飞。她想起苏北的老家,村后有大片大片的农田,此时的地里,麦子正在拔节,据说夜晚的时候还能听到那些噼啪的声音;晚饭花和凤仙花也是这个时候会钻出泥土;巴泥草几乎爬满了乡野小道。是的,这是一个万物生长的季节,万物生长——王彩虹愣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腹部,就在那一瞬间,她的眼泪一阵滂沱。这里,似乎也在蠢蠢欲动,她猛地记起月经已经很久没来了。

她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在小区的树林里坐了会儿,春风拂面,草木丰荣。她记得第一次走在这里时,小白杨还是细瘦的,几个月时间仿佛粗壮了很多,花圃里的花开得正艳,藤蔓蔓延,这才是小区的春天。

从小树林出来,再去了水池边,又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向一处假山石走去,她几乎把每个角落走了一遍,仔仔细细地,是的,春深似海。她慢慢往回走,踩着砖石的缝隙,每一步,都把自己的脚落在一道线上。走进电梯的时候,轻轻地按下数字,门刚要关上,她看见那个人急急走来,有多久没看见他了——她按了下打开键,他礼貌地朝她笑笑,然后便转过身去。他站在她前面,这样正好肆无忌惮地可以看着他的后背。她想起去年的时候,第一次见他,也是这样,也是这样地背对着她。那时电梯里安静而空荡,小区里也安静而空荡——而现在,春天来了,一切都过去了,是的,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从去年的除夕,一直到现在——

电梯门打开了,八楼到了。他摆摆手,走了出去。王彩虹抿了抿嘴,电梯门关上的时候,她没有闭上眼睛,而是对着他刚才站定的地方,说了五个字,她说:谢谢你,陈春。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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