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斯蓓
论汀溪窑“珠光青瓷”外销及其对日本的影响
文‖陈斯蓓
【摘要】宋元时期是中国瓷器外销的一个顶峰,泉州市舶司的建立更加促进了福建外销瓷的兴盛。“珠光青瓷”作为典型的外销瓷,其在国内传世极少,但在日本颇具影响,尤其是日本草庵茶创始人村田珠光对它十分喜爱,“珠光青瓷”也因此受到日本人的追捧。作为制瓷业发展较晚的日本,开始模仿中国青瓷,虽然仍只是陶器,但为日后日本瓷器的烧造奠定了基础。
【关键词】珠光青瓷;外销;日本;影响
图1 厦门市博物馆藏珠光青瓷碗
“珠光青瓷”,即同安窑系青瓷,因受日本高僧、草庵茶道创始人、被称为“茶汤之祖”的村田珠光(公元1422—1502年)喜爱而著称,在日本流传下的茶会记中,也有对“珠光青瓷”的记载,但日本学者长期误认为其产地是浙江德清后窑,它神秘的面纱直到1956年汀溪窑的发现才被揭开。
目前,考古发掘已发现的 “珠光青瓷”产地遍布福建地区的15个县市,共计25处窑址[1],因此“珠光青瓷”已不再局限于汀溪窑一带,而是在当时就已形成一定规模,但汀溪窑所产的“珠光青瓷”仍是较具代表性的。
“珠光青瓷”的烧造年代上限至少在南宋,而下限可能为元代[2]。纵观历史,它的烧造年代与泉州港繁荣的年代不谋而合,这在一定程度下促成了“珠光青瓷”外销的成功。且在众多外销瓷中,江西龙泉窑的青瓷在海外一直享有较高的声誉,而“珠光青瓷”正是仿烧龙泉窑厚胎薄釉的一种青瓷产品[3],常被称为“土龙泉”,所以“珠光青瓷”外销初期有可能是为了与龙泉窑的外销瓷分一杯羹,之后才逐渐形成自己的特色。
宋元是中国海外贸易迅速发展、兴盛的年代,相较于唐代仅有交州、广州、泉州和扬州四大港口,宋代港口以十数,由南至北,并且在广南、福建和两浙三个区域形成体系。[4]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泉州继广州、杭州和明州(今浙江宁波)后设置市舶司,统一管理福建海外贸易的征榷、营销,同时对沿海地方官有监督之权。[4]也正是因为泉州市舶司的设立,福建各地,尤其是闽南地区窑口产出的瓷器可以直接由泉州港发往世界各地,不必绕行其他港口再出境,泉州港也因此得到极大的发展,呈现一派“蕃舶之饶,杂货山积”[5]的景象。到了南宋,随着政治中心南迁,泉州港的地位日益提升,当时的盛况在赵汝适所著的《诸蕃志》中均有记载。并且,泉州港凭借其地理优势和福建外销瓷烧造的崛起,同时又不像明州港遭受战乱波及[6],它逐渐成为第一大港,福建地区的瓷器也主要由泉州港输出[7],其中就包括了“珠光青瓷”。再加上南宋王朝禁止外贸中使用金银铜钱,以绢帛和瓷器代之,更加促进了瓷器海外贸易[6]。所以可以认为,泉州港的繁荣带动了福建地区外销瓷的繁荣,而福建地区外销瓷的受欢迎又进一步促进了泉州港的兴盛,这也是相辅相成的结果。
宋元时期,福建地区的瓷器远销世界各地,尤其是东亚,以日本和朝鲜为代表。瓷器由各窑口产出后,经河流运往就近较大的港口,最初是通过明州港出境,但在泉州设立市舶司后,有更多的福建陶瓷从泉州港走北路航线直接运往朝鲜和日本地区[8],这既省去路上时间,又简化了流程,极大方便了福建地区陶瓷的外销。并且,自古我国东南沿海造船业比较发达[9],这也为海上贸易创造了极好的条件。
有了出口的便利,还要海外市场的需求。“珠光青瓷”在日本享有盛名,在日本的文献中,对“珠光青瓷”有较明确的记载,如天正十六年、十七年(公元1588年、1589年)出版的茶道秘传书《山上宗二记》中记载:“珠光茶碗是中国制造的茶碗。最初为千宗易所有,后来以一千贯的价格卖给了三好实休。其后又称为织田信长的掌中之物,在本能寺之变(公元1582年)后就烧毁。颜色是稍带红色的咖啡色,在外面竖着刻了27条沉线。萨摩屋宗忻也有用与此相同的珠光茶碗。”[10]此外,在日本《天王寺屋会记》(公元1548年—1590年)也有关于“珠光青瓷”的记载,可见当时日本社会已十分追崇同安窑系的青瓷茶碗。但根据“珠光青瓷”烧造时间和关于村田珠光发现青瓷茶碗的记载推断,“珠光青瓷”在日本声名大噪时已是它外销的衰落时期,所以最初它极有可能还是作为较为廉价的龙泉窑替代品销往各地。
除了史料的记载,日本的许多地方均有中国外销瓷出土,截至1978年,共计988处遗址,其中宋元陶瓷又占了时代明确的出土陶瓷中的75%[11],可见宋元时期出口日本的中国陶瓷数量之大,市场占有率之高。“珠光青瓷”的出土,包括了镰仓海岸、佐贺县唐津市的山麓一带、福冈市的博多湾、福冈县的观音寺,太宰府附近等镰仓时代遗址[1],其中,镰仓海岸发现的瓷器碎片中以龙泉青瓷居多,“珠光青瓷”次之,在唐津山麓遗址中则是“珠光青瓷”居多[12]。根据日本考古学家研究,“珠光青瓷”大约于平安时代的末期(约南宋前半期)输入日本,在镰仓时代(南宋后半期)数量不断扩大,颇受当地欢迎,可到了镰仓时代后期(元代)却明显减少,几乎消失[11]。对比“珠光青瓷”在国内的烧造时间和鼎盛时间,与其出口到日本的时间不谋而合,更加证明它是以外销为主的瓷器,且随着海外市场的萎缩而衰落。
除了在日本本土的考古发掘,水下考古也有“珠光青瓷”的身影。华光礁I号为宋元时期沉船,位于西沙群岛永乐环礁附近,面积约有1000平方米,发掘面积200余平方米,出土文物以瓷器为主,包括了青瓷、青白瓷、酱釉瓷等,其中青瓷多为福建南安窑产的“珠光青瓷”[13]。此外, 1974年发现的泉州后渚港宋代沉船上也发现了“珠光青瓷”碗[14],1977年上海奉贤海滩亦有出土“珠光青瓷”闽北窑口瓷器。[1]所以,无论从史料记载还是考古发掘,均有“珠光青瓷”外销繁荣的证据,可见其当时在福建的外销商品中是数一数二的,在世界范围内都有一定影响。
“珠光青瓷”在国内传世品极少,除了窑址发掘的碎片及少数完整器(如,厦门市博物馆就藏有一件较为完整的“珠光青瓷”碗,图1),几乎未见其踪影。由于它对日本影响较大,日本当地博物馆等机构收藏“珠光青瓷”已为人知晓,其中包括了日本根津美术馆收藏的那件带有“传来书”的珠光青瓷茶碗。除了日本,印尼、菲律宾等地也有一定数量的藏品,但由于当地博物馆数字化资料较少,要得到较详细的藏品信息的途径有限。相比之下,欧美国家,尤其是英国博物馆的数字化库房较为成熟,信息上传及时且详细,为学术研究提供了很好的资源。
英国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藏有至少一件“珠光青瓷”碗(图2),根据记录显示,是由M.W.Tapp先生于1932年捐赠。该碗直径14厘米,胎呈灰白色,碗内外均施褐黄色釉,碗内壁刻划卷草纹、篦点纹,整体造型朴实、素雅,是很典型的“珠光青瓷”碗。
大英博物馆也藏有一件“珠光青瓷”碗(图3、图4),直径为18.5厘米,相比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的那件碗大了一些。据官方资料记载,这件碗是由Clark夫人于1997年捐赠。她的丈夫是英国著名考古学家Sir Granhame Clark,他参与了1968年在菲律宾的考古发掘,这件碗就是在那一次发掘中得到,由Clark先生带回英国。除了这件碗,她还捐赠了同时发掘的另外四件器物,包括三只罐和一只盘,现在均藏于大英博物馆。
毋庸置疑,“珠光青瓷”对世界上很多国家的社会、文化、生活等方面都产生了影响。而中国与日本仅一水之隔,两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古就有往来交流的传统。中国物产丰富,在中日交流中大量输往日本,其精美的瓷器更是为日本人所倾慕。
(一)茶道方面
图2 珠光青瓷
图3 大英博物馆藏珠光青瓷
图4 大英博物馆藏珠光青瓷底部
图5 九州国立博物馆藏绿釉四足壶
日本的茶叶源自中国,茶道亦是如此。在中国,茶道兴于唐、盛于宋,最初茶是由日本遣唐僧带入日本,作药用。日本最早关于茶事的文献是《奥议抄》,其中记载了天平元年(公元729年)赐茶百僧的相关信息,因此推测日本人饮茶始于奈良时代(公元710-794年)初期[15],正好是唐代的鼎盛时期,也是中国茶道兴盛之期。盛唐时期,中国的强大是毋庸置疑的,许多方面皆属世界前列,茶文化、佛教文化和瓷器(尤其唐三彩)正是如此,因此周边国家效仿学习也是情有可原。其中,茶作为当时一种“奢侈品”,在日本为上流社会人士(包括皇室、贵族和部分高僧)才能享用[15],而瓷器也是贵族们所独享的宝物。也因茶道在日本上流社会的流行,对茶碗的需求量增大,且日本茶道中对茶碗极为重视、选择十分考究[16],从而刺激了宋代窑口对茶碗的烧制及其外销。随着日本茶道文化由上至下的发展,对茶碗的需求更加明显。
“珠光青瓷”从取名上就看得出与日本茶道的渊源,其名取自日本草庵道创始人——村田珠光。天保二年(公元1831年)博多地区商人米屋与七的“传来书”中记载:“延德元年(公元1489年)村田珠光去参拜太宰府天满宫的时候,途中在博多地区附近的千代之松原偶然捡到一些‘青瓷香台茶碗的碎片’。于是他请博多乡绅安排了一些发掘工作,在当地雇了许多民工进行发掘,得到了很多青瓷茶碗。他将完整的一个青瓷茶碗奉献给足利义政将军。这就是‘垣目青瓷’。足利义政就用发现者珠光的名字把这种茶碗命名为珠光青瓷。”[10]虽然这一记载略显戏剧性,但不可否认的是,因日本茶道第一人村田珠光的喜爱,“珠光青瓷”成为了日本上层社会人士倾慕之物,并刺激了对茶道的热爱和对这类中国茶碗的追捧,这也可以从其他记载有“珠光青瓷”的日本文献中可以看出。由于村田珠光认为茶碗是很有价值的东西[17],并将这一想法融入他的茶道精髓,可以说中国陶瓷茶碗给了他更多茶道上的感悟,从而造就了平民草庵茶和贵族书院茶相结合的日本茶道。且“珠光青瓷”与日本茶道的禅宗精神、尊崇自然、尊崇朴素、不造作的风格不谋而合,其与日本茶道是相辅相成的,它展现的正是村田珠光概念里的茶道禅宗精髓,因此受到日本茶道界的喜爱,也正是因为当时已是“珠光青瓷”外销的衰败时期,它就更加显得珍贵少见。
(二)窑业方面
日本陶瓷业深受中国和高丽的影响,从早期的须惠器,到后来模仿唐三彩的奈良三彩,无不体现出中国陶瓷对日本的影响。但相较于相邻的高丽,当时日本陶瓷业相对落后,高丽早于918年就在康津成功地烧制成高丽秘色瓷[18],而同时期的日本烧出的陶器仍较为初级,更是无法与中国相提并论。
北宋时期,大量越窑青瓷出口日本,对青瓷的追逐开启了日本当地烧造绿釉陶的历史,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文物是九州国立博物馆收藏的平安时期(约9世纪)猿投窑烧制的绿釉四足壶(图5),它是典型的仿越窑青瓷四足壶的造型[19],其精美的釉色和造型无不体现出中国对其影响。猿投窑此前主要烧制须惠器,在平安时期由于日本对青瓷的需求增大,它模仿了中国青瓷的烧法和造型,主要供应宫廷和贵族作为中国瓷器的替代品[20]。值得一提的是,猿投窑绿釉的烧制方法和中国青瓷是一样的,中国对其影响更是毋庸置疑[20],但它始终还是陶器,远远无法达到瓷器的精美程度。而在中国,越窑影响了龙泉窑,而龙泉窑进而影响了“珠光青瓷”,显然“珠光青瓷”与日本绿釉陶有着相同的根源。
其间,虽中日官方的交往中断,但因宋代造船航海技术的提高,民间贸易往来频繁。宋瓷大量出口日本,这当中又以龙泉窑青瓷和“珠光青瓷”为最,此时也正是中国“珠光青瓷”烧造的鼎盛时期。因为日本市场对中国瓷器需求量激增,在日本镰仓时代,在爱知的濑户就有较成功地模仿中国青瓷,这里也正是曾经仿烧绿釉陶的所在地,被称为“古濑户”[20]。濑户窑的创始人“濑户加藤四郎”曾经前往中国学习制陶技术,并带回日本,被尊称为“陶祖”。而除了釉色的模仿,濑户窑的装饰技法也吸收了许多宋代元素,如划花、印花、刻花等[19]。此外,古濑户仿烧的天目,即建盏,也获得成功,可见,宋瓷的大量输入,以及本土市场的需求量巨大,尤其为了满足交通相对不便且距离中国较远的东部地区贵族的需求,刺激了日本以“古濑户”为代表的窑业发展,而一切的发展在于初期的模仿。“古濑户”作为日本六大古窑之一,与其他五大古窑基本传承本土特色的古陶烧制不同,选择了顺应市场需求,大量仿制中国陶瓷,包括了龙泉窑和土龙泉窑产品,这也使它成为六大古窑中最具特色的。
此后的日本陶瓷业在古濑户的基础上蓬勃发展,并最终在外销市场上与中国瓷器一争高下,在日后,甚至中国的瓷器出现了模仿日本伊万里的风格。可以说是从最初的单方面学习中国,经过几个世纪的努力,日本陶瓷业才逐渐形成日本风格,并最终实现了中日陶瓷技艺的互相交流。
纵观宋元时期中国瓷器的外销,政府政策的指导和航海技术的先进起了决定性作用。在这一大环境下,自古靠海而生的福建人,具有一定的优势,包括先天地理优势、闽人水性极佳、造船技术发达、有较好的瓷器烧制技术等。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基础上,外销瓷在福建迅速发展,这其中就有深受高僧喜爱的“珠光青瓷”和风靡日本的建窑“建盏”。
与此同时,茶道在日本飞跃性的发展也促进了瓷器的外销。由于日本当时并不具备烧造瓷器的能力,只能依赖从中国和高丽进口,茶碗的需求量大,尤其是具有消费能力的上流社会更是不惜万金求购产自中国的瓷器。“珠光青瓷”正符合日本茶道的精髓和审美,因此受到空前追捧。这刺激了日本本土窑业发展,开始了对中国瓷器的模仿,也奠定了日后日本与中国在瓷器外销市场上互相竞争的基础。可以说,包括“珠光青瓷”在内的中国陶瓷造就了日本烧瓷业日后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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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J52
[文献标识码]A
作者简介:陈斯蓓,英国利兹大学传播学研究生毕业,厦门市博物馆文博助理馆员。